《中华百年经典散文·风景游记卷》 作者:张胜友+蒋和欣主编【完结】   初游美国 容闳   容闳(1828~1912),字达萌,号纯甫,广东香山南屏镇(今属珠海)人。清代学者。著有《西学东渐记》等。   一八四七年一月四日,予等由黄埔首途。船名亨特利思,帆船也,属于阿立芬特兄弟公司,前章已言之。船主名格拉司彼(Captain Gillespie)。时值东北风大作,解缆扬帆。自黄埔抵圣希利那岛(St.Helena),波平船稳。过好望角时,小有风浪,自船后来,势乃至猛,恍若恶魔之逐人。入夜天则黑暗,浓云如幕,不漏星斗。于此茫茫黑夜中,仰望桅上电灯星星,摇荡空际,飘忽不定,有若墟墓间之磷火。此种愁惨景象,印入脑际,迄今犹历历在目。惟彼时予年尚幼,不自知其危险,故虽扁舟颠簸于惊涛骇浪中,不特无恐怖之念,且转以为乐,竟若此波涛汹涌,入予目中,皆成为不世之奇观者。   迨舟既过好望角,驶入大西洋,较前转平静。至圣希利那岛,稍停装载粮食淡水。凡帆船之自东来者,中途乏饮食料,辄假此岛为暂时停泊之所。自舟中遥望圣希利那岛,但见火成石焦黑如炭,草木不生,有若牛山濯濯。予等乘此停舟之际,由约姆司坦(Jamestown)登陆,游览风景。入其村,居民稀少,田间植物则甚多,浓绿芸芸,良堪娱目。居民中有我国同胞数人,乃前乘东印度公司船以来者,年事方盛,咸有眷属。此岛即拿破仑战败被幽之地。拿氏遂终老于此,其坟在岛之浪奥特(Longwood)地方。予等咸往登临,抚今吊古,枨触余怀。坟前有大柳树一,乃各折一枝携归舟中,培养而灌溉之,以为异日之纪念。后抵美国,勃朗先生遂移此柳枝,植诸纽约省之阿朋学校中。勃朗即在此校任教授数年,后乃往游日本。迨一八五四年予至阿朋学校游览时,则见此枝已长成茂树,垂条万缕矣。   舟既过圣希利那岛,折向西北行,遇海湾水溜(Gulf Stream),水急风顺,舟去如矢。未几遂抵纽约。时在一八四七年四月十二日,即予初履美土之第一日也。是行计居舟中凡九十八日。而此九十八日中,天气清朗,绝少阴霾,洵始愿所不及。一八四七年纽约之情形绝非今日(指1909年),当时居民仅二十五万乃至三十万耳,今则已成极大之都会,危楼摩天,华屋林立,教堂塔尖高耸云表。人烟之稠密,商业之繁盛,与伦敦相颉颃矣。犹忆一八四五年予在玛礼孙学校肄业时,曾为一文,题曰《意想之纽约游》。当乐时搦管为文,讵料果身履其境者。由是观之,吾人之意想,固亦有时成为事实,初不必尽属虚幻。予之意想得成为事实者,尚有二事:一为予之教育计划,愿遣多数青年子弟游学美国;一则愿得美妇以为室。今此二事,亦皆如愿以偿。则予今日胸中,尚怀有种种梦想,又安知将来不一一见诸实行耶?   予之勾留纽约,为日无多。于此新世界中第一次所遇之良友,为巴脱拉脱夫妇二人(Mr. and Mrs.DavidE.Bartlett)。巴君时在纽约聋哑学校教授,后乃迁于哈特福德(Hartford,)仍为同类之事业。今巴君已于一八七九年逝世,其夫人居孀约三十年,于一九○七年春间亦溘然长逝矣。巴夫人之为人,品格高尚,有足令人敬爱。其宗教之信仰尤诚笃,本其慈善之怀,常热心于社会公益事业,影响所及,中国亦蒙其福。盖有中国学生数人,皆为巴夫人教育而成有用之材。故巴夫人者,予美国良友之一也。   自纽约乘舟赴纽海纹(New Haven),以机会之佳,得晤耶路大学校长谭君(President Day of.Yale University)。数年之后,竟得毕业此校,当时固非敢有此奢望也。予等离纽海纹后,经威哈斯角(Warehouse Point)而至东温若(East Windsor),径造勃朗夫人家。勃夫人之父母,尔时尚存,父名巴脱拉脱(Rev.Shubaol Bartlett,与前节之巴君为另一人),为东温若教堂之牧师。予等入教堂瞻仰,即随众祈祷,人皆怪之。予座次牧师之左,由侧面可周瞩全堂,几无一人不注目予等者。盖此中有中国童子,事属创见,宜其然也。予知当日众人神志既专注予等,于牧师之宣讲,必听而不闻矣。   巴牧师乃一清教徒(Puritan,清教徒为耶稣教徒之一派,最先来美洲者),其人足为新英国省清教徒之模范(按新英国省New England States为美国东部之数省,纽约省亦在其内)。宣讲时语声清朗,意态诚恳。闻其生平兢兢所事,绝不稍稍草率。凡初晤巴牧师者,每疑其人严刻寡恩,实则其心地甚仁厚也。惟以束身极谨,故面目异常严肃,从未闻其纵笑失声,尤无一谐谑语。每日起居有定时,坐卧有常处。晨兴后则将《圣经》及祈祷文置于一定之处,端正无少偏,举止动作,终年如一日。总其一生之行事,殆如时计针之移动,周而复始,不爽晷刻。故凡与巴牧师久处者,未见巴牧师之面,咸能言巴牧师方事之事,历历无少差也。   巴牧师之夫人,则与其夫旨趣大异。长日欢乐,时有笑容,遇人接物尤蔼吉。每一启口,辄善气迎人,可知其宅心之仁慈。凡牧师堂中恒多教友,酬酢颇繁,巴牧师有此贤内助,故教友咸乐巴君夫妇。牧师年俸不过四百美金,以此供衣食,犹虞其不足,乃巴夫人且不时款享宾客,余不解其点金何术,而能措置裕如。后乃知巴牧师有田园数亩,岁入虽微,不无小补。又其幼子但以礼(Daniel)尤勤于所事,以所得资归奉父母。牧师得常以酒食交欢宾客,殆赖有此也。后予在孟松中学及耶路大学肄业时,每值假期,辄过巴牧师家。   选自《西学东渐记》  ·103·      伦敦 刘锡鸿   刘锡鸿(生卒不详),字云生,广东番禺(今广州市)人。其《英轺私记》一书记录在英见闻,著有《刘光禄遗稿》。   伦敦街道两旁,白石平垫,通男女往来。中则沙土碎石筑成,车马所经也。道之广者,可七、八车并驰,狭者亦可四、五车,皆洁净无稍垢秽。民居、官署规模不甚悬异,结构类皆四层,并入地者计之则五层(各屋皆有入地一层,为下房、为厨、为屯煤所)。白石为墙、为柱,铸铁为护栅,为栏杆,环于门外。其内糊壁以花锦,铺地以细毡毯,嵌窗以玻璃数尺,亦铁栅护之。估肆则临街大玻璃货物咸鉴澈于外。惟耶稣堂、银行、客店、信局,电报局、施医院,制度独崇闳。每游骋道上观之,左右房舍峻整华洁,数百街如一式。问其房价,动须数十万金钱,可以知其地之富足矣。数街辄有广囿一区,荫以杂树,有池沼而无亭台楼榭。沿路安长铁几,以便游者憩息。地由国主建置,百姓男女均往焉。盖以其人所居皆层楼叠阁,无呼吸通天处(民居估肆皆无院子),虑以气郁生疾疫,故特辟此囿,俾民人闲暇,散步舒怀,以畅其气,重育民也。每夜九点钟前,市肆犹哄闹,男女络绎。途间路灯,皆煤气为之。   昴、虚、星、房四宿值日之辰,即耶稣教礼拜日。廿二日,虚宿所值也。正使与余往拜德尔秘,未遇。道上车行稍迟,正使曰:“何不鞭之?”马格理曰:“今日礼拜,不鞭马。且不特礼拜而已,伦敦有仁心会,禁人虐使牲畜,鞭马酷则捕役执讯(捕役为罗地美亚所辖,犹中国之团练壮丁,工食由各行户捐给),故以为戒。”查礼拜日,官不治事,民不力作,马不效驾,牛不负犁,所以节群劳也。届期前一日(其俗谓之礼拜六),过午,遂各游息。闾左之奴雇,店肆之帮伙,莫不探视亲属,以遂其情,逶迤园囿,以畅其志。张而弛之,七日一周则复张,时气又一振,力必倍劲,无疲惰偷安之患。   马格理云:伦敦昔多偷盗,最为巧黠。过路者,囊金腰间,一偎身已被摸去。铸铁为室以储宝,环庐逻守终夕,比晓而宝已亡。故街衢分段置巡捕(疏通道路,弹压喧争,皆捕役事),近宫数武一火枪兵,皆昼夜更替,坚立其地不远离。别有马队二十人为一班,顶盔披甲,挟枪周巡,日数轮转。每窃盗,发一呼呵,而巡捕已至。巡捕一鸣哨,而近街兵捕亦至,防范严紧。   伦敦无城,其巩若城阙者,火车所经之桥梁也。民居稠密,不可以行火车。爰以巨石为飞桥,于万家烟户之巅,架以铁板,垫以沙土,俾往来焉。卧百尺楼,时闻其上雷轰隐隐不断,则火车过也。乘车眺望,遥见其下行人如织,街市闾苍渺若重渊,几疑其穴地为之,而不知身在桥上也。又或高凌宝塔之尖,俯拾帆樯之顶。初至其地,骇心惊目,无非异观。闻人言:南至海口,北至苏葛兰,铁路共数十道。每行百里,人纳车价仅一息零,较之未有火车时省费数倍。故商旅之车,有群居之室,有别室,皆漆皮软几,玻璃明窗,坐卧殊觉畅适。其贵者所乘,则锦壁、绣帘、文榻、画案,瓶添净水,盘供鲜花。虽轮行如飞,风霆贯耳,终不改书斋闲憩之乐。车后厕器,亦极整洁。其价则百里一金钱,或不可少矣。   马车式亦不一,有单马车、双马车,以木夹漆布两重为车屋,可敞可蔽,寻常出游以之。有四马车,则富人以之行数十里内者。又有街道车,形如画舫,而卑其轮,两马驾之,上下两层,可坐数十人。每人附载三里,仅给价一边士。其高轮采画大车亦然。   余尝问不立城郭之故于英人,据云:前百余年,固有之。自火炮盛行,城不足自卫。闭关以守,伤人愈多,故毁去。今增固海口炮台,御敌较可得力。即不幸被敌闯进,犹可出兵各路以驱逐之。外洋之无城郭,正不独英。  ·104·      湖心泛月记 林纾   林纾(1852~1924),福建闽侯人,作家、翻译家。著有小说集《京华碧血》,诗集《畏庐诗存》,笔记《畏庐琐记》,译作《凯撒遗事》、《茶花女遗事》等。   杭人佞佛,以六月十九日为佛诞。先一日,阖城士女皆夜出,进香于三竺诸寺。有司不能禁,留涌金门待之。   余食既,同陈氏二生,霞轩、诒孙亦出城荡舟,为湖游。霞轩能洞箫,遂以箫从。   月上吴山,雾霭溟,截然划湖之半。幽火明灭相间,约丈许者六七处,画船也。洞箫于中流发声,声微细,受风若咽,而凄悄哀怨,湖山触之,仿佛若中秋气。雾消,月中湖水纯碧,舟沿白堤止焉。余登锦带桥,霞轩乃吹箫背月而行。入柳阴中,堤柳蓊郁为黑影,柳断处乃见月。霞轩著白裣衫,立月中。凉蝉触箫,警而群噪。夜景澄澈,画船经堤下者,咸止而听,有歌而和者。诒孙顾余此赤壁之续也。   余读东坡夜泛西湖五绝句,景物凄黯,忆南宋以前,湖面尚萧寥,恨赤壁之箫,弗集于此。然则今夜之游,余固未袭东坡耳。夫以湖山遭幽人踪迹,往往而类。安知百余年后,不有袭我者,宁能责之袭东坡也。   天明入城,二生趣余急为之记。  ·105·      记九溪十八涧 林纾   林纾(1852~1924),福建闽侯人,作家、翻译家。著有小说集《京华碧血》,诗集《畏庐诗存》,笔记《畏庐琐记》,译作《凯撒遗事》、《茶花女遗事》等。   过龙井山数里,溪色澄然迎面,九溪之北流也。溪发源于杨梅坞。余之溯溪,则自龙井始。   溪流道万山中,山不峭而堑,踵趾错互,苍碧莫辨途径。沿溪取道,东瞥西匿,前若有阻而旋得路。   水之未入溪号皆曰涧。涧以十八,数倍于九也。余遇涧即止。过涧之水,必有大石亘其流。水石冲激,蒲藻交舞。溪身广四五尺,浅者沮洳,由草中行;其稍深者,虽蓄犹见沙石。   其山多茶树,多枫叶,多松。过小石桥,向安理寺路,石尤诡异。春箨始解,攒动岩顶,如老人晞发。怪石折迭,隐起山腹,若橱,若几,若函书状。即林表望之,然带云气。杜鹃作花,点缀山路;岩日翳吐。出山已亭午矣。   时光绪己亥三月六日。同游者达县吴小村,长乐高凤岐,钱塘邵伯。  ·106·      雪赋 易顺鼎   易顺鼎(1858~1920),字实甫,一字中硕,又署纤绮斋,自号眉伽、哭庵、一丁居士等,湖南汉寿县人。著有《丁戊之间行卷》、《四魂集》等。   月不夜,花非春。下无地,中有人。于是乃置红泥之炉,添碧油之幕。御相如之裘,斟太白鸬鹚之杓。一顷姜畦,三层竹阁。梦似云而不飞,吟与雪而兼作。   客曰:子之缘物以达情者多矣,今日之雪,能抽管以言其略欤?   曰:若乃天低北陆,水缩南条。西日道穷,东风讯遥。悼绿艳之随化,忧朱阳之坐凋。写蓬心于秋剩,怀柳发于春迢。蓉凄遍,蕙叹弥皋。心将碧断,意与红销。素纨美人之曲,黄竹帝子之谣。若雾四积,乾风百号。沉晖竟岫,纵响为涛。纳万景于萧,飞一愁于寥。   然而老屋三间,危楼一角。里接长干,桥通短。人踪渐稀,酒梦初觉。古阴,今赏落落。水气先知,山容似约。箝浅黛于烟眉,襞微黄于日脚。   徙倚蕉窗,诗情未降。台收怨,巷起惊※。子夜则笼鹦睡醒,丁冬则檐马声撞。旋飘楚馆,转压吴。光多撼树,响杂掺淙。当凫每只,似蝶皆双。为一片冬心写照,送二分春色渡江。   遂乃牖集鸾骖,坛迎鹤驭。璇妃倚宵,瑶仙款曙。临桂苑而多明,入兰房而不去。空天镜里之花,身世春前之絮。   小山则客去多时,大海则尘生几度。收今古之全青,返人天于一素。疏疏密密,整整斜斜。敲琼乍响,点玉非瑕。珠吏旧持乎凤节,璧人新坐乎羊车。关烽过其旅雁,庙火散其神鸦。云山于断箭,回星汉于枯查。箫声波路,旗影酒家。三生流水,一霎昙华。则有长桥短桥,十里五里,一笠一筇,半山半水。短景无多,峭寒如此。白尽花头,青余竹尾。绿扉双掩,红阑独倚。雨细如丝,波平似纸。径断樵归,澌多钓徙。晓汲空青,晨炊断紫。先寒昨夜之琴心,预晒明朝之屐齿。猜七里之渔翁,问孤山之鹤子。禁烟之天气依然,隔水之人家有几。郑五宰相吟成,滕六将军唤起。   又或荒湾叶,浅涨芦丛。沙宽聚,港窄帆通。画霜前之稿,筝弦水上之篷。江南江北,愁水愁风。灯悬颤雨,镜偃垂虹。渔市谁笛,僧楼罢钟。鸥波惨碧,蟹火迷红。舞半江之黄叶,弹一曲于青峰。潮拖怨起,月拥光重。犹忆黑貂裘,青雀舫。浮玉缸,销金帐。弦指调酒,鳞漾绿蚁,醅红螺酱。银熏笼,锦步障。宵可怜,春无恙。且复凤蜡然,羊羔饷。舞征腰,歌选吭。夏居,阳春唱。箫槛碧尘,被池红浪。横陈翡翠衾边,醉走燕支坡上。旗亭之酒价新高,钿陌之车声未放。感鸳瓦之寒多,惜鸿泥之迹妄。仙耶梦耶?月样云样?   徒见寻烟水驿,坐雨山村。从苔检路,鬲竹敲门。晓风帘罅,夜火篱根。冰危马堕,树怪鸱蹲。天垂墨色,水失虹身。孤情宕夕,只想支晨。聚久而妆楼易晚,来多而钓石难温。访戴之年光已换,游梁之词赋空闻。相思白晓。独立黄昏。倚凉衾,发凄嚏。浅坐横肱,深吟拥鼻。茶烟灶冷,酒亭门闭。烛袅铜,簧调银字。凤小恒啼,蟾孤易坠。将梨梦以双圆,为梅花而一醉。  ·107·      法兰西游记 康有为   康有为(1858~1927),一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戊戌政变后,易号更生,广东南海人。著有《戊戌奏稿》、《大同书》、《康南海先生诗文集》等。   光绪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二夜,自德之克虏伯炮厂往法国。八时,汽车行,频渡河,汽车入船中而渡岸上。睨灯火楼阁,闪煜辉煌,经大城市无数。十一时到奥斯鹿林州,自此易法国车,车场闳大甚,关吏验行李讫而行。此州为普胜法时所割,城郭人民无恙,而主者易人。三十年前读《普法战纪》,至此见之,怆怀割据。自此入法境,皆普国用兵之地;惜深宵高卧,不克一一亲见之。二十三早六时,到巴黎矣。   往闻巴黎繁丽冠天下,顷亲履之,乃无所睹。宫室未见瑰诡,道路未见奇丽,河水未见清洁。比伦敦之湫隘,则略过之。遍游全城,亦不过与奥大利之湾纳相类耳。欧洲城市,莫不如此。且不及柏林之广洁,更不及纽约之瑰丽远甚。其最佳处仅有二衢。其一自拿破仑纪功坊至杯的巴论公囿十余里,道广近二十丈,中为马车,左道为人行,右道为人马行。此外左右二丈许杂植花木处,碧荫绿草,与红花白几相映。花木外左右又为马车道。马车道内近人家处,铺石丈许为人行道,又植花木荫之。全道凡花树二行,道路七行。道用木填,涂之以油,洁净光滑。其广洁妙丽,诚足夸炫诸国矣。   今美国诸大城市,胜处皆用此法。惟夹马道以树,树外左右以炼化石为人行道,仍荫以树,则为三条道。或树外再用马路二条,则为五条。柏林至大之衢名“嗹”者,仅中列花树一林,旁马行路又车行路,近人家处为人行路,仅六条,花林又少其一,皆不如巴黎也。   今美、墨各新辟道,皆仿巴黎。道路之政,既壮国体,且关卫生。吾国路政不修,久为人轻笑。方当万国竞争,非止平治而已,乃复竟华丽、较广大、斗精洁以相夸尚;则我国古者至精美之路,如秦之驰道,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唐京道广百步,夹以绿槐,中为沙堤,亦不足以与于兹。他日吾国变法,必当比德、美、法之道,尽收其胜,而增美释回,乃可以胜。窃意以此道为式,而林中加以汉堡之花,时堆太湖之石,或为喷水之池;一里必有短亭,二里必有长亭,如一公园然;人行夹道,用美国大炼化石,加以罗马之摩色异下园林路之砌小石为花样,妙选嘉木如桐如柳者荫之;则吾国道路,可以冠绝天下矣。   巴黎此道旁之第宅,皆世爵富商,颇有园林,亦有壮丽者,然不及纽约之十一矣。近园处则百戏并陈,傍晚时则车马如织。盖巴黎马车六万,电车二万。夕阳渐下,多会于是。士女如云,风驰雷骤。而电车疾速,马车少不及避,辄撞翻。绿鬓红裳,衣香人影。忆昔在上海大马路大同译书局倚栏而望,自泥城桥至愚园、西园等处,颇相仿佛,但逊其阔大耳。他时更筑丰、镐,别营新京,以吾国力之大,人民之多,苟刻意讲求,必可过之也。   大约法之有繁丽盛名,乃自路易十四以来,世为欧雄。而路易十四欲以隐销封建,乃特盛声色之观、园囿之美、歌舞之乐,俾十万诸侯,乐而忘返,皆沉醉于巴黎,奔走于前后,而不欲还其荒山之宫垒以炼兵治民。所谓此间乐不思蜀,柔肌脆骨,非复能以雄武抗叛。而路易十四不折一矢,得以统一王国,因益以矜夸诸欧,成为风俗。至今游其市肆,女子衣裳之新丽,冠佩之精妙,几榻之诡异,香泽之芬芳,花色之新妙,凡一切精工,诚为独冠欧美。然此徒为行乐之具,而非强国之谋。路易十四以收诸侯,则诚妙术也。今沿其故俗,欲以与天下争,则适相反矣。人艳称之,法人亦以自多,则大谬矣。   自埃及华表至百丈铁塔处,楼馆夹临先河,为故赛会地。赛会故宇宫馆十数所犹在,皆瑰伟诡异。长桥横河,金人、金凤十对,夹于桥,殆如汉承露台之金铜仙人掌,瑰丽极矣。过武库、拿破仑陵塔而至铁塔。铁塔高九百余尺,上侵云表。冠绝宇内。楼塔四脚相距百十丈,下为公园,士女掎裳游坐其间。埃及华表左右亦为公园,花木交荫,而戏园游场多列其旁。至夕电灯万亿,杂悬道路;林木中马车千百,驰骤过之,若列星照耀,荡炫心目。然电灯之繁丽,不如纽约之欢娱;杯论马车林木灯火连亘十余里,尚不如印度之加拉吉打焉。新赛会场,采法国之胜,而奇伟过之,然皆毁去。则宫馆楼观桥道之瑰犹存者,此地仍可称焉。此亦非妄有名者耶!   自纪功坊至卢华故宫,则大戏院、酒楼、大肆咸在,道皆夹树,士女游者昼夜不息。全都公园大者十五,小者十,戏班十五。巴黎所称号繁丽者,尽在此矣。以吾见其百戏之园,万兽之囿,不如德甚。或谓巴黎之以繁丽闻于大地者,在其淫坊妓馆,镜台绣闼,其淫乐竟日彻夜。已领牌之妓凡十五万,未领牌者不可胜数。若其女衣诡丽,百色鲜新,为欧土冠,虽纽约犹仿效之。果若此,则诚可称。此则若吾国之上海耶?非旅人所能深识也。以吾居游巴黎之市十余日,日在车中,无所不游,穷极其胜,若渺无所睹闻而可生于我心、触于吾怀者,厌极而去。乃叹夙昔所闻之大谬,而相思之太殷。意者告我之人,有若乡曲之夫,骤至城市,而骇其日日为墟者耶?   要而论之,巴黎博物院之宏伟繁夥,铁塔之高壮宏大,实甲天下;除此二事,无可惊美焉。巴黎市人行步徐缓,俗多狡诈,不若伦敦人行之捷疾,目力之回顾,而语言较笃实,亦少胜于法焉。吾自上海至苏百余里中,若营新都市,以吾人民之多,变法后之富,不数十年必过巴黎,无可羡无可爱焉!   法自道光五年始开机器,晚矣;学问、技艺,皆远不如德、英。彼所最胜者,制女服女冠之日日变一式,香水之独有新制,首饰、油粉、色衣之讲求精美,此则英、美且不能解其侔色揣称之工,然吾何取焉!未远游者,多震于巴黎之盛名,岂知其无甚可观若此耶?若夫览其革命之故事,睹其流血之遗迹,八十三年中,伤心惨目,随在多有。而今议院党派之繁多,世爵官吏之贪横,治化污下,逊于各国。不少受益,徒遭惨戮。坐睹德、英、美之日盛,而振作无由。士人挟其哲学空论,清谈高蹈,而不肯屈身以考工艺。人民乐其葡萄酒之富,丝织之美,拥女之乐,而不愿远游,穷夜歌舞,惰窳侈佚,非兴国者也。   法人虽立民主,而极不平等,与美国异。其世家名士,诩诩自喜,持一国之论,而执一国之政,超然不与平民齐,挟其夙昔之雄风,故多发狂之论。行事不贴贴,而又党多,相持不下,无能实行久远者,故多背绳越轨,不适时势人性之宜。经百年之数变,至今变乱略定,终不得坚美妥贴之治,徒流无数人血。今英、德各国,有所借鉴而善取之,则法国乎?为人则太多,自为则非也,其奈俗化已成,无有能匡正何?闻法人质性,轻喜易怒,语不合意,从君万曲梁尘飞。夫轻喜易怒者,野人之性也,法人犹未离之耶?德、英皆沉鸷,不轻喜怒,故强能久。二族之性,可以观其治矣。   自埃及华表至铁塔,中间数里,临先河处,皆故赛会地。楼馆桥道,皆至华丽。华表前敞场千步,电灯林立,车马如云。赛珍遗馆,今犹存有二处。一必地宫,前临草池,四角崇穹,中为圆穹。一为忌连宫,以玻为瓦,周以花木,后临先河,皆最壮丽者也。长桥数四,一皆伟观。一直通拿破仑陵前之铁桥。其第三桥为亚力山大桥,尤当孔道,而奇丽甲天下焉。其广数丈,电灯繁多,夹桥两边。其两桥头之四角皆有华表,上立金人一、金马一、面为金凤,大丈余,光采照耀,十余年常新,想糜金无算焉。   选自《欧洲十一国游记》  ·108·      华盛顿游记 梁启超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饮冰子,广东新会人。晚清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著有《饮冰室合集》。   五月十四日,由纽约至华盛顿。   华盛顿——美国京都,亦新大陆上一最闲雅之大公园也。从纽约、波士顿、费尔特费诸烦浊之区,忽到此土,正如哀丝豪竹之后闻素琴之音,大酒肥肉之余嚼鲈莼之味,其愉快有不能以言语形容者。全都结构皆用美术的意匠,盖他市无不有历史上天然之遗传,而华盛顿市则全出于人造者也。   都中建筑最宏丽庄严者为“喀别德儿”(capital)。喀别德儿者,译言元首之意,谓此地为一国之元首也。喀别德儿之中央一高座为联邦法院,其左右两座次高者为上议院、下议院,其后一大座为图书馆,合称为喀别德儿。喀别德儿之前,置华盛顿一铜像。其中央高座、中门、棂楹、桷壁,盖皆美国历史纪念画,其技或绘或雕或塑,其质或金或石或木,自殖民时代、独立时代、南北战争时代以至近日,凡足以兴国民之观感者,无一不备,对之令人肃然起敬,沛然气壮,油然意远。甚矣,美术之感人深也。环喀别德儿之周遭,皆用最纯白大理石铺地,净无纤尘,光可鉴发。其外则嘉木修荫,芳草如箦,行人不哗,珍禽时鸣。琅环福地,匪可笔传矣。   华盛顿之图书馆,世界中第一美丽之图书馆也。藏书之富,今不具论。其衣墙、覆瓦之美术,实合古今万国之菁英云。吾辈不解画趣,徒眩其金碧而已。数千年来世界上最著名之学者,莫不有造像,入之如对严师。其观书堂中,常千数百人,而悄然无声,若在空谷。   观书堂壁间以精石编刻古今万国文字,凡百余种。吾中国文亦有焉,所书者为“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二十一字,写颜体,笔法遒劲,尚不玷祖国名誉。   喀别德儿之庄严宏丽如彼,而还观夫大统领之官邸,即所谓白宫(White House)者,则渺小两层垩白之室,视寻常富豪家一私第不如远甚。观此不得不叹羡平民政治质素之风,其所谓平等者真乃实行,而所谓国民公仆者真丝忽不敢自侈也。於戏!倜乎远矣。   全都中公家之建筑最宏敞者为国会(即喀别德儿),次为兵房,次为邮局,最湫隘者为大统领官邸。民主国之理想,于此可见。   华盛顿纪功华表,矗立都之中央,与喀别德儿相对,高五百英尺,实美国最高之建筑物也。其中空,可以升降。用升降机上之,须五分钟始达绝顶,步行则须二十分钟以外。登华表绝顶以望全都,但见芳草甘木,掩映于琼楼玉宇间。左瞰平湖,十顷一碧。同行一西人,为余指点某邱某壑,是独立军决斗处;某河某岸,是南北战争时南军侵入处。余感慨欷歔,不能自胜,得一诗云:   琼楼高处寒如许,俯瞰鸿雁是帝乡。   十里歌声春锦绣,百年史迹血玄黄。   华严国土天龙静,金碧川山草树香。   独有行人少颜色,抚阑天末望斜阳。   华盛顿纪功华表构造时,徵石于万国,五洲土物,鸠集备矣。各国赠石,皆系以铭,用其国文泐之,以颂美国国父之功德。吾中国亦有一石焉,当时使馆所馈,道员某为题词。其文乃用《瀛寰志略》所论载,谓华盛顿视陈胜、吴广,有过之无不及云。呜呼!此石终不可磨,此耻终不可洒,见之气结。   旅美十月,惟在华盛顿五日中最休暇,遍游其兵房、库房、铸银局、博物院、植物院等。惜不能到华盛顿故里一观遗迹,最为憾事。   选自《新大陆游记》  ·109·      苏州的回忆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说是回忆,仿佛是与苏州有很深的关系,至少也总经过十年以上的样子,可是事实上却并不然。民国七八年间坐火车走过苏州,共有四次,都不曾下车,所看见的只是车站内的情形而已。去年四月因事经南京,始得顺便至苏州一游,也只有两天的停留,没有走到多少地方,所以见闻很是有限。当时江苏日报社有郭梦鸥先生以外几位陪着我们走,在那两天的报上随时都有很好的报道,后来郭先生又有一篇文章,登在第三期的《风雨谈》上,此外实在觉得更没有什么可以纪录的了。但是,从北京远迢迢地经苏州走一趟,现在也不是容易事,其时又承本地各位先生恳切招待,别转头来走开之后,再不打一声招呼,似乎也有点对不起。现在事已隔年,印象与感想都渐就着落,虽然比较地简单化了,却也可以稍得要领,记一点出来,聊以表示对于苏州的恭敬之意,至于旅人的话,谬误难免,这是要请大家见恕的了。   我旅行过的地方很少,有些只根据书上的图像,总之我看见各地方的市街与房屋,常引起一个联想,觉得东方的世界是整个的。譬如中国,日本,朝鲜,琉球,各地方的家屋,单就照片上看也罢,便会确凿地感到这里是整个的东亚。我们再看乌鲁木齐,宁古塔,昆明各地方,又同样的感觉这里的中国也是整个的。可是在这整个之中别有其微妙的变化与推移,看起来亦是很有趣味的事。以前我从北京回绍兴去,浦口下车渡过长江,就的确觉得已经到了南边,及车抵苏州站,看见月台上车厢里的人物声色,便又仿佛已入故乡境内,虽然实在还有五六百里的距离。现至通称江浙,有如古时所谓吴越或吴会,本来就是一家,杜荀鹤有几首诗写得很好,其一送人游吴云: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戴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又一首送友游吴越云:   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   诗固然做的好,所写事情也正确实,能写出两地相同的情景。我到苏州第一感觉的也是这一点,其实即是证实我原有的漠然的印象罢了。我们下车后,就被招待游灵岩去,先到木渎在石家饭店吃过中饭。从车站到灵岩,第二天又出城到虎丘,这都是路上风景好,比目的地还有意思,正与游兰亭的人是同一经验。我特别感觉有趣味的,乃是在木渎下了汽车,走过两条街往石家饭店去时,看见那里的小河,小船,石桥,两岸枕河的人家,觉得和绍兴一样,这是江南的寻常景色,在我江东的人看了也同样的亲近,恍如身在故乡了。又在小街上见到一爿糕店,这在家乡极是平常,但北方绝无这些糕类,好些年前曾在《卖糖》这一篇小文中附带说及,很表现出一种乡愁来,现在却忽然遇见,怎能不感到喜悦呢。只可惜匆匆走过,未及细看这柜台上蒸笼里所放着的是什么糕点,自然更不能够买了来尝了。不过就只是这样看了一眼走过了,也已很是愉快,后来不久在城里几处地方,虽然不是这店里所做,好的糕饼也吃到好些,可以算是满意了。   第二天往马医科巷,据说这地名本来是蚂蚁窠巷,后为转讹,并不真是有过马医牛医住在那里,去拜访俞曲园先生的春在堂。南方式的厅堂结构原与北方不同,我在曲园前面的堂屋里徘徊良久之后,再往南去看俞先生著书的两间小屋,那时所见这些过廊,侧门,天井种种,都恍忽是曾经见过似的,又流连了一会儿。我对同行的友人说,平伯有这样好的老屋在此,何必留滞北方,我回去应当劝他南归才对。说的虽是半玩笑的话,我的意思却是完全诚实的,只是没有为平伯打算罢了,那所大房子就是不加修理,只说点灯,装电灯固然了不得,石油没有,植物油又太贵,都无办法,故即欲为点一盏读书灯计,亦自只好仍旧蛰居于北京之古槐书屋矣。我又去拜谒章太炎先生墓,这是在锦帆路章宅的后园里,情形如郭先生文中所记,兹不重述,章宅现由省政府宣传处明处长借住,我们进去稍坐,是一座洋式的楼房,后边讲学的地方云为外国人所占用,尚未能收回,因此我们也不能进去一看,殊属遗憾。俞章两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却都别有一种特色,俞先生以经师而留心新文学,为新文学运动之先河,章先生以儒家而兼治佛学,又倡道革命,承先启后,对于中国之学术与政治的改革至有影响,但是至晚年却又不约而同的定住苏州,这可以说是非偶然的偶然,我觉得这里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俞章两先生是浙西人,对于吴地很有情分,也可以算是一小部分的理由,但其重要的原因还当别有所在。由我看去,南京、上海、杭州,均各有其价值与历史,唯若欲求多有文化的空气与环境者,大约无过苏州了吧。两先生的意思或者看重这一点,也未可定。现在南京有中央大学,杭州也有浙江大学了,我以为在苏州应当有一个江苏大学,顺应其环境与空气,特别向人文科学方面发展,完成两先生之弘业大愿,为东南文化确立其根基,此亦正是丧乱中之一件要事也。   在苏州的两个早晨过得很好,都有好东西吃,虽然这说的似乎有点俗,但是事实如此,而且谈起苏州,假如不讲到这一点,我想终不免是一个罅漏。若问好东西是什么,其实我是乡下粗人,只知道是糕饼点心,到口便吞,并不曾细问种种的名号。我可记得乱吃得很不少,当初江苏日报或是郭先生的大文里仿佛有着记录。我常这样想,一国的历史与文化传得久远了,在生活上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或是华丽,或是清淡,却无不是精炼的,这并不想要夸耀什么,却是自然应有的表现。我初来北京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好点心,曾经发过牢骚,并非真是这样贪吃,实在也只为觉得他太寒伧,枉做了五百年首都,连一些细点心都做不出,未免丢人罢了。我们第一早晨在吴苑,次日在新亚,所吃的点心都很好,是我在北京所不曾遇见过的,后来又托朋友在采芝斋买些干点心,预备带回去给小孩辈吃,物事不必珍贵,但也很是精炼的,这尽够使我满意而且佩服,即此亦可见苏州生活文化之一斑了。这里我特别感觉有趣味的,乃是吴苑茶社所见的情形。茶食精洁,布置简易,没有洋派气味,固已很好,而吃茶的人那么多,有的像是祖母老太太,带领家人妇子,围着方桌,悠悠的享用,看了很有意思。性急的人要说,在战时这种态度行么?我想,此刻现在,这里的人这么做是并没有什么错的。大抵中国人多受孟子思想的影响,他的态度不会得一时急变,若是因战时而面粉白糖渐渐不见了,被迫得没有点心吃,出于被动的事那是可能的。总之在苏州,至少是那时候,见了物资充裕,生活安适,由我们看惯了北方困穷的情形的人看去,实在是值得称赞与羡慕。我在苏州感觉得不很适意的也有一件事,这便是住处。据说苏州旅馆绝不容易找,我们承公家的斡旋得能在乐乡饭店住下,已经大可感谢了,可是老实说,实在不大高明。设备如何都没有关系,就只苦于太热闹,那时我听见打牌声,幸而并不在贴隔壁,更幸而没有拉胡琴唱曲的,否则次日往虎丘去时马车也将坐不稳了。就是像沧浪亭的旧房子也好,打扫几间,让不爱热闹的人可以借住,一面也省得去占忙的房间,妨碍人家的娱乐,倒正是一举两得的事吧。   在苏州只住了两天,离开苏州已将一年了,但是有些事情还清楚的记得,现在写出几项以为纪念,希望将来还有机缘再去,或者长住些时光,对于吴语文学的发源地更加以观察与认识也。   民国甲申3月8日   选自《艺文杂志》,1944年5月第2卷第5期  ·110·      白马湖之冬 夏丏尊   夏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现代作家。著有《平屋随笔》、《人间爱晚晴》等。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于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的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是风最少的一间,我常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深夜。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妙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在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那里,就把椅凳移到那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的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暗,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是有着地理上的原因的,那里环湖原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就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的时候,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111·      五峰游记 李大钊   李大钊(1889~1927),河北乐亭人,学者、思想家。著有《守常全集》、《李大钊选集》等。   我向来惯过“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日子,一切日常生活的经过都记不住时日。   我们那晚八时顷,由京奉线出发,次日早晨曙光刚发的时候,到滦州车站。此地是辛亥年张绍曾将军督率第二十军,停军不发,拿十九信条要胁清廷的地方。后来到底有一标在此起义,以众寡不敌失败,营长施从云王金铭,参谋长白亚雨等殉难。这是历史上的纪念地。   车站在滦州城北五里许,紧靠着横山。横山东北,下临滦河的地方,有一个行宫,地势很险,风景却佳,而今作了我们老百姓旅行游览的地方。   由横山往北,四十里可达卢龙。山路崎岖,水路两岸万山重迭,暗崖很多,行舟最要留神,而景致绝美。由横山往南,滦河曲折南流入海,以陆路计,约有百数十里。   我们在此雇了一只小舟,顺流而南,两岸都是平原。遍地的禾苗,都是茂盛,但已觉受旱。禾苗的种类,以高梁为多,因为滦河一带,主要的食粮,就是高梁。谷黍豆类也有。滦河每年泛滥,河身移从无定,居民都以为苦。其实滦河经过的地方,虽有时受害,而大体看来,却很富厚,因为它的破坏中,却带来了很多的新生活种子,原料。房屋老了,经它一番破坏,新的便可产生。土质乏了,经它一回滩淤,肥的就会出现。这条滦河简直是这一方的旧生活破坏者,新生活创造者。可惜人都是苟安,但看见它的破坏,看不见它的建设,却很冤枉了它。   河里小舟漂着,一片斜阳射在水面,一种金色的浅光,衬着岸上的绿野,景色真是好看。   天到黄昏,我们还未上岸。从舟人摇橹的声中,隐约透出了远村的犬吠,知道要到我们上岸的村落了。   到了家乡,才知道境内很不安静。正有“绑票”的土匪,在各村骚扰。还有“花会”照旧开设。   过了两三日,我便带了一个小孩,来到昌黎的五峰。是由陆路来的,约有八十里。从前昌黎的铁路警察,因在车站干涉日本驻屯军的无礼的行动,曾有五警士为日兵惨杀。这也算是一个纪念地。   五峰是碣石山的一部,离车站十余里,在昌黎城北。我们清早雇骡车运行李到山下。   车不能行了,只好步行上山。一路石径崎岖,曲折的很,两傍松林密布。间或有一两人家很清妙的几间屋,筑在山上,大概窗前都有果园。泉水从石上流着,潺潺作响,当日恰遇着微雨,山景格外的新鲜。走了约四里许,才到五峰的韩公祠。   五峰有个胜境,就在山腹。望海,锦绣,平斗,飞来,挂月,五个山峰环抱如椅。好事的人,在此建了一座韩文公祠。下临深涧,涧中树木丛森。在南可望渤海,碧波万顷,一览无尽。我们就在此借居了。   看守祠宇的人,是一双老夫妇,年事都在六十岁以上,却很健康。此外一狗,一猫,两只母鸡,构成他们那山居的生活。我们在此,找夫妇替我们操作。   祠内有两个山泉可饮。煮饭烹茶,都从那里取水。用松枝作柴,颇有一种趣味。   山中松树最多,果树有苹果,桃,杏,梨,葡萄,黑枣,胡桃等。今年果收都不佳。   来游的人却也常有。但是来到山中,不是吃喝,便是赌博,真是大杀风景。   山中没有野兽,没有盗贼,我们可以夜不闭户,高枕而眠。   久旱,乡间多求雨的,都很热闹,这是中国人的群众运动。   昨日山中落雨,云气把全山包围。树里风声雨声,有波涛澎湃的样子。水自山间流下,却成了瀑布。雨后大有秋意。  ·112·      广西 胡适   胡适(1891~1962),安徽绩溪人,学者、作家。著有诗集《尝试集》、学术论著《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等。   我们一月十一日下午飞到梧州了,在梧州住了一夜,我在广西大学讲演一次,次日在梧州中山纪念堂公开讲演一次。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是我的老师,校中教职员有许多是中国公学的老朋友,所以我在梧州住的一天是最快乐的。大学在梧州的对岸,中间是抚河(漓水),南面是西江。我们到的太晚了,晚上讲演完后,在老同学谢厚藩先生的家里喝茶大谈。夜深过江,十二日讲演完后,吃了饭就上飞机飞南宁了,始终没有机会参观西大的校舍与设备,这就是用嘴不能用眼的害处了。   十二日下午到南宁(邕宁),见着白健生先生,潘宜之先生,邱毅吾(昌渭)先生等,都是熟人。住在乐群社,是一个新式的俱乐部,设备很好。梧州与南宁都有自来水,内地省分有两个有自来水的城市,是很难得的。白先生力劝我改船期,在广西多玩几天。我因为我的朋友贵县罗尔纲先生的夫人和儿女在香港等候我伴送他们北上,不便改期。十四日罗钧任和罗努生如约到了南宁,白健生先生又托他们力劝,白先生说,他可以实行古直先生们的“真电”,封锁水陆空的交通,把我扣留在广西!后来我托省政府打电报请广西省银行的香港办事处把我和罗太太一家的船票都改了二十六日的胡佛总统船。这样一改,我在广西还可住十二天,尽够畅游桂林山水了。   我在邕宁住了六天,中间和罗努生到武鸣游了一天。钧任飞去龙州玩了一天,回来极口称美龙州的山水,可惜我不曾去。我在邕宁讲演了五次。十九日飞往柳州,住在航空署,见着广西航空界的一般青年领袖。钧任努生和我在柳州游览了半天,公开讲演一次。二十日上午飞往桂林,在桂林讲演了两次,游览了两天,把桂林附近的名胜大致游遍了。二十二日上午,我和钧任努生毅夫,桂林县公署的秘书曹先生,飞机师赵志雄冯星航两先生,雇了船夫游阳朔。在漓水里走了一天半,二十三日下午才到阳朔。在阳朔游览了小半天,我坐汽车赶到良丰的省立师范专科学校讲演一次,讲演后坐汽车赶回桂林,已近半夜了。   二十四日早晨从桂林起飞,本想直飞梧州,在梧州吃午饭,毅夫夫妇约了在广州北面的从化温泉吃晚饭。但那天雾太低了,我们飞过了良丰,还没到阳朔,看前面云雾低压,漓水的河身不宽而两傍山高。所以飞机师赵光生决定折回向西,飞到柳州吃午饭,饭后顺着柳江浔江飞往梧州,在梧州吃夜饭,打电报到广州去报告那些在从化等我们吃夜饭的朋友们。在梧州住了一夜,二十五日从梧州飞回广州,赶上火车,晚上赶到香港。我们在梧州打电报问明胡佛船是二十六日早晨四点钟就要开的,前一天的大雾几乎使我又赶脱了船期!   这是我在广西的行程。以下先记广西的山水。   广西的山水是一种特异的山水。南宋大诗人范成大在他的《桂海虞衡志》里说的最好:   余尝评桂山之奇宜为天下第一。士大夫落南者少,往往不知;而闻者亦不能信,余生东吴,而北抚辽蓟,南宅交广,西使岷峨之下,三方皆走万里,所至无不登览……其最号奇秀莫如池之九华,歙之黄山,括之仙都,温之雁荡,之巫峡,此天下同称之者。然皆数峰而止耳,又在荒绝僻远之濒,非凡杖间可得;且所以能拔乎其萃者,必因重冈复岭之势,盘亘而起,其发也有自来。桂之千峰,皆旁无延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森列无际。其怪且多如此,诚当为天下第一。……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   范氏指出两点特色:第一是诸峰“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森列无际。”第二是“山皆中空,故峰下多佳岩洞。”这两点都是广西山水的特色。这样“怪而多”的山都是石灰岩,和太湖石是同类;范石湖所指出的“山多中空,故多佳岩洞”,也正和太湖石的玲珑孔窍同一个道理,在飞机上望下去,只看见一簇一簇的圆锥体黑山,笋也似的矗立着,密密的排列着,使我们不能不想着一千多年前柳宗元说的名句:“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这种山峰并不限于桂林,广西全省有许多地方都有这种现象。我们在飞机上望见贵县的南山诸峰,也是这样的。武鸣的四围诸山,也是这一类。我们所游的柳州诸山,还有我们不曾去游的柳州北面融县真仙岩一带的山岩,也都和桂林阳朔同一种类。地质学者说,这种山岩并不限于广西一省,贵州的山也属于这一类。翁文灏先生说,这种山岩,地质学家称为“喀尔斯特”山岩(Karstic),在世界上,别处也有,但广西贵州要算全世界最大的统系了。   徐霞客记广西的山水岩洞最详细,他在广西游了一年,——从崇祯丁丑(1637)闰四月初八到次年三月二十七,——写游记凡八万字,即丁文江标点本(商务印书馆出版,附地图)卷四至卷七。这是三百年前的游记,我们现在读了还不能不佩服那一位千古奇人脚力之健,精力之强,眼力之深刻,与笔力之细致。我们要知道广西岩洞的奇崛与壮美,不可不读徐霞客的游记,未游者固然应该读,已游者也不可不读。因为三百年来,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好奇心,费这样长久的时间,专搜访自然的奇迹,作那么详细的记载。他所游的,往往有志书所不载,古今人所不知,或古人偶知而久无人到又被丛莽封塞了的。所以读过徐霞客粤西游记的人,真不能不感觉我们坐汽车匆匆游山的人真不配写游记:不但我们到的地方远不如他访搜所得的地方之多,我们到过的地方,所看见的,所注意到的,也都没有他在三百年前攀藤摩挲所得的多而且详尽。   凡听说桂林山水的,无人不知道桂林的独秀峰。图画上的桂林山水,也只有独秀峰最出名。徐霞客游遍了广西的山水,只不曾登独秀峰,因为独秀峰在桂林城中,圈在靖江王府里,须先得靖江王的许可,外人始得登览。徐霞客运动王府里的和尚代为请求,从五月初四日直到六月初一日,始终不得许可,他大失望而去。游记中屡记此事,最后记云:   五月二十九日,入靖藩城,订独秀期,主僧词甚辽缓。予初拟再至省一登独秀,即往柳州。至此失望,怅怅。   六月初一日,讹传流寇薄衡水,藩城愈戒严,予遂无意登独秀。独秀山北西临池,西南二麓予俱已浇其下,西岩亦已再探,惟东麓与绝顶未登。其他异于他峰者,只亭阁耳。   独秀峰现在人人可以登临了。其此峰是桂林诸峰中的最低小的,高不过一百多尺!有石级可以从山脚盘旋直上山顶,凡三百六十级,其低可想!此峰所以独享大名,也有理由。徐霞客已说过:“其异于他峰者,只亭阁耳”,现时山腰与山顶尚有小亭台可供游人休憩,是一胜。此山在城中,登山可望全城和四围山水,是二胜,诸峰多是石山,无大树木,独秀峰上稍有树木,是三胜,桂林诸大山以岩洞见奇,然而岩洞都是可游而不可入画的;独秀峰无岩洞,而娇小葱茏,有小亭阁,最便于绘画,故画家多喜画独秀,是四胜,有些四胜,就使此峰得大名!徐霞客两度到桂林,终以不得登独秀峰为憾事。我们在飞机上下望桂林附近的无数石山,几乎看不见那座小小的石丘,颇笑徐霞客的失望为大不值得!   徐霞客最称赏柳州北面融县的真仙岩,游记中有“真仙为天下第一”之语。可惜真仙岩我们没有去;我们游的岩洞,最大的是桂林七星山的岩洞。这岩洞一口为栖霞洞,一口为曾公岩,徐霞客从栖霞洞进去,从曾公岩出来,依他的估计,“自栖霞达曾公岩,径约二里;复自岩口出入盘旋三里?”我们从曾公岩进去,从栖霞出来,共费时五十五分钟。向导的乡人手拿火把(用纸浸煤油,插入长笔直筒的一头),处处演说洞里石乳滴成的种种奇异形状:“这是仙人棋盘,那是仙人种田,那是金钟对玉鼓,这是狮子对乌龟,那是摩天岭,这是观音菩萨,那是骊山老母,……”那位领头用很清楚的桂林话一一指给我们看,说给我们听,真如数家珍。洞中有一股泉水,有些地方水听很大。洞中石乳确有许多很奇伟的形态。我们带有手电筒。又有两三盏手提汽油灯,故看得比较清楚。洞中各处皆被油烟薰黑,石壁石乳,手偶摩抚,都是煤黑。徐霞客记他来游时,向导者用松明照路。千百年中,游人用的松明烟与煤油烟。把洞壁都薰黑了。其实这种岩洞大可装设电灯,可使洞中景物都更便于赏观,行路的人可以没有颠跌的危险,也可以免除油烟薰塞的气闷。向来做向导的村人,可以稍加训练,雇作看洞和导游的人,而规定入门费与向导费,如此则游人不以游洞为苦。若如现状,则洞中幽暗,游人非多人结伴不敢进来,来者又必须雇向导,人太少又出不起这笔杂费。   曾公岩是因曾布得名。曾布在元丰初年以龙图阁待制出外,知桂州。他是一个有文学训练的政治家,在桂时,游览各岩洞,到处都有他的刻石题名,不止此一处。   七星山的岩洞,据徐霞客的几次探访搜寻,共有十五洞,他说:   此山岩洞骈峙:栖霞在北,下透山之东西,七星在中,曲透西北出:碧虚在南,以东西上透。二穴并悬,六门各异。北又有“朝雪”“高峙”两岩,皆西向。此七星山西面之洞也,洞凡五。……曾公岩西又有洞在峰半,攀莽上,洞口亦东南向。……此处岩洞骈峙者亦三。曾公岩北下同列者又有二岩。……此七星山东南之洞也,洞凡五。   若前麓省春三岩,曾仙一岩,旁又浅洞一,则七星北面之洞也,洞凡五。一山凡得十五洞云。   我们所游,其实只是十五洞之一!我们在洞里,固是迷不知西东,出了岩洞,还是杳不知南北。看徐霞客连日攀登,遍游诸洞,又综合记叙,条理井然,我们真不能不惭愧了!   七星山的对面就是龙隐岩,在月牙山的背后,洞的外口临江,水打沙进洞,堆积颇高,故岩上石刻题名有许多已被沙埋没了。龙隐岩很通敞,风景很美。岩外摩崖石刻甚多,有狄肯等“平蛮三将题名”碑,字迹完好。   龙隐岩往西,不甚远,有小屋,我们敲门进去,有道士住在里面,此屋无后墙,靠山崖架屋,屋上石刻题记甚多,那最有名的“元枯党籍碑”即在此屋后。我久想见此碑,今日始偿此愿”。元枯党籍于徽宗崇宁元年(1102),最初只有九十八人,那是真正元枯(1086~1093)反新法的领袖人物。徽宗皇帝亲写党籍,刻于端礼门:后来又令御史台抄录元枯党籍姓名“下外路州军,于监司门吏厅,立石刊记”。到崇宁三年(1104)六月,又把元符末(1100)和建中靖国(1101)年间的“奸党”和“上书诋讥”,诸人一齐“通入元枯籍,更不分三分”。(三等是原分“邪上尤甚”,“邪上”,“邪中”各等。)这个新合并的党籍,共有三百九十人,刻石朝堂,此碑到崇宁五年正月,因彗星出现,徽宗下诏毁碑,“如外处有奸党石刻,亦令除毁”。除毁之后,各地即无有此碑石刻,现今只有广西有两处摩崖刻本,一本在融县的真仙岩,刻于嘉定辛未(1211):一本即是桂林龙隐岩附近的摩崖,刻于庆元戊午(1198):这两本都是南宋翻刻的。桂林此本乃是用蔡京写刻拓翻刻的,故字迹秀挺可爱。两本都是三百九十人,已不是真正元枯党籍了,其中如章、曾布、陆佃等人,都是王安石新法时代的领袖人物,后来时势翻覆,也都列名奸党籍内,和司马光吕公著诸人做了同榜!   广西的岩洞内外,有唐宋元明的名人石刻甚多。石灰岩坚固耐久,历千百年尚多保存很完整的。如舜山的摩崖“舜庙碑”,进唐建中元年(780)韩云卿所立,距今已一千一百五十五年了。又如我们从楼霞洞下山,路旁崖上有范成大题名,又有张孝祥题名,这都是南宋大文人,现在都在路旁茅草里,没有人注意,此类古代名人题记,往往可供历史考据,其手书石刻更可供考证字画题跋者的参考比较。广西现有博物馆,设在南宁:我们盼望馆中诸公能作系统的搜访,将各地的古石刻都榻印编纂,将来可以编成一部“广西石刻文字”,其中也有不少历史的材料。   舜山有洞,名韶音洞,虽不甚深,而风景清幽,洞中有张(南轩)的“韶音洞记”石刻,字小,已不能全读了。洞前有庙,我们登楼小坐,前有清流,远望桂林诸山,在晚照中气象很雄伟。   城中人士常游的为象鼻山,伏波山,独秀峰,风洞山。其中以风洞山的风景为最胜。风洞山有北洞,虽曲折而多开敝之处,空气流通,多凉风,故名风凉,有小亭阁,下瞰江水,夏日多游人在此吃茶乘凉。   广西人说:“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我们游了桂林,决定坐船去游阳朔。一路上饱看漓水(抚河)的山水,但是因为我要赶香港船期,所以到了阳朔,只有几个钟头可以游览了。在小雨里,我们坐汽车到青厄渡,过渡后,下车泛览阳朔诸峰,仅仅能看一个大概。阳朔诸山也都是石山,重重叠叠,有作牛角支尖的,有似绝大石柱上半截被打断了的,有似大礼拜寺的,有似大石龟昂头向天的。远望去,重峰列岫,行列凌乱,在轻烟笼罩中,气象确是很奇伟。桂林诸山稍稍分散,阳朔诸山紧凑在江上;桂林诸山都无树木,此间颇有几处山上有大树木,故比较更秀丽。   但我们实在有点辜负了阳朔的山水,我们把时间用在船上了,到了这里只能坐汽车看山,未免使山水笑人。大概我们误会了“阳朔山水必须用船去游”的意思。我后来看徐霞客的游记。始知阳朔诸山都可以用船去细细游览。我们若再来,可以坐汽车到阳朔,然后雇船去从容游山。阳朔诸山也多岩洞,徐霞客所记龙洞岩、珠明洞、来仙洞,都令人神往;其中珠明洞凡有八门,岩奇伟。我们没有攀登一处的岩洞,颇失望。   但我们这回坐船游阳朔,也有很好的收获。徐霞客游记里没有提到“光岩”,我们却有半夜游光岩的豪举。光岩是刘毅夫先生前年发现的,所以他力劝我们坐船游阳朔,一半也是为了要游光岩。船到光岩时,已半夜了,我们都睡了。毅夫先生上岸去,先雇用竹筏进去探看,出来时他把竹筏火把都准备好了,然后把我们都从睡梦里轰起来,跟他去游洞,光岩口洞临江,洞甚空敝,洞里石乳甚多而奇,有明朝游人石刻甚多。毅夫前年曾探此洞,偶见洞后水面上还有小洞,洞口很低,离水面不过两三尺,毅夫想出法子来,用竹排子撑进去探险,须全身弯倒始能进去,进去后,他发现里面还有很奇的岩洞,为向来游人所未曾到过。所以他很高兴,在第一洞石壁上题字指示游人深入探奇。今夜他带领我们进洞口,石壁上他的墨笔题记还如新的。我们一班人分坐三个竹排子,排子上平辅着大火把,大家低头弯腰,进入第二洞。里面共有三层大洞,都很高大,有种种奇形的石乳,最后一洞内有石乳作荷藕形,凡八九节,须节都全,绝像真藕,每一洞内教师有沙涨成滩,都是江水打进来的。每过一洞口,都须低头用手攀住上面岩石,有时撑排的人都下水去用手推竹排子。第二洞以后,石壁上全无前人题刻,大概古人都不知有这些幽境。毅夫为游此洞,在桂林特别买了一个价值十七元的大电筒,每进一洞,他用大电筒指示各种石乳给我们看。他说,最后一洞的顶上有三个小洞透入光线,也许“光岩”之名是从那里来的。晚间我们当然看不见那三处透光的小洞。但我想里洞既非前人所熟知,光岩之名未必起于这透光的小孔,大概因前洞高敞通明,故得光岩之名。此洞之发现,毅夫之功最多,最后一洞大可以题作“沛泉洞”(毅夫名沛泉),毅夫说,此洞颇像浙西金华的双龙洞。   徐霞客记他从阳朔回桂林的途中,“舟过水绿村北七里,西岸一岩,门甚高敞,东向临江,前垂石成龙,曰蚊头岩”,其地在与平之南约三里,不知即是光岩否。   漓水的一日半旅程,还有一件事足记。船上有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我用铅笔记下来,有听不明白的字句,请同行的桂林县署曹文泉科长给我解释。我记了三十多首,其中有些是绝妙的民歌。我抄几首最可爱的在这里:   (一)   燕子飞高又飞低,两脚落地口衔泥。   我两二个先讲过,贫穷落难莫分离。   (二)   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   妹子青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   (三)   大海中间一枝梅,根稳不怕水来推。   我们连双先请过,莫怕旁人说是非。   (四)   如今世界好不难!井水不挑不得干。   竹子搭桥哥也过,妹妹跌死也心甘。   (五)   高山高岭一根藤,藤上开花十九层。   你要看花尽你看,你要摘花万不能。   (六)   要吃笋子三月三,要吃甜藕等塘干。   要吃大鱼长放线,想连小妹耐得烦。   (七)   买米要买一斩白,连双要连好脚色。   十字街头背锁链,旁人取笑也抵得。   (八)   妹莫愁来妹莫愁,还有好日在后头。   金盆打水妹洗脸,象牙梳子妹梳头。   (九)   大塘干了十八年,荷叶烂了藕也甜。   刀切藕断丝不断,同心转意在来年。   我们在柳州的时间太短,只游了几次名胜之地。柳州城三面是江;我们在飞机上看柳江从西北来,绕城一周,往东北去。空中望那有名的立鱼山,真有点像个立鱼。那天下午,我们去游立鱼山,有岩洞很玲珑,我们匆匆不曾遍游。傍晚我们去游罗池柳宗元祠堂;有苏东坡写的韩退之罗池庙碑的《迎享送神辞》大字石刻。退之原辞石刻有“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一句,颇引起后人讨论。今东坡写本此句直作“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此当是东坡从欧阳永叔之说。以“秋鹤与飞”为石刻之误,故改正了。石刻原碑也往往可以有错误,其误多由于写碑者的不谨慎。罗池庙碑原刻本有误字后经刊正,见于东雅堂韩集校语。后人据石本,硬指“秋鹤与飞”为有意作倒装健语,似未必是退之本意。   我们从阳朔回桂林时,路上经过良丰的师范专科学校,我在那边讲演一次。其地原名雁山。也是一座石山,岩壑甚美,清咸丰同治之间,桂林人唐岳买山筑墙,把整个雁山围在园里,名为雁山园,后来园归岭春煊,岭又转送给省政府,今称为西林公园,用作师专校址,现有学生二百三十人。我们到时,天已黑了;讲演完始吃晚饭,晚饭后,校长罗尔先生和各位教员陪我们携汽油灯游雁山。岩洞颇大,中有泉水,流出岩外成小湖。洞中多凉风,夏间乘凉最宜。洞中多石乳,洞口上方有石乳所成龙骨形,颇奇突。园中旧有花树三千种,屡次驻兵,花树多荒死,现只存几百种了。有绿萼梅,正开花,灯光下奇艳逼人。校中诸君又引我们去看红豆树,树高约两丈余。教员沈君说,这株红豆树往往三年才结子一次。沈君藏有红豆,拿来遍赠我们几个同游的人。红豆大于檀香山的相思子约一倍,生在豆夹里,夹长约一寸半。   游岩洞时,我问此岩何名,他们说:“向来没有岩名,胡行生何不为此岩取一个名字,作个纪念?”我笑说“此去不远有条相思江,岩下又有相思红豆树,何不就叫他做相思岩?”他们都赞许这个名字。次日我在飞机上想起这个相思岩来,就戏仿前夜听得的山歌,作小诗寄题相思岩:   相思江上相思岩。   相思岩下相思豆。   三年结子不嫌迟。   一夜相思叫人瘦。   这究竟是文人的山歌,远不如小儿女唱的道地山歌的朴素而新鲜。   那天我在空中又作了一首小诗,题为“飞行小赞”   看尽柳州山,   看遍桂林山水,   天上不须半日,   地上五千里。   古人辛苦学神仙,   要守百千戒。   看我不修不炼,   也凌云无碍。  ·113·      访沈园 郭沫若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作家、学者、翻译家。著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译作《浮士德》(歌德),学术论著《甲骨文研究》等。   一   绍兴的沈园,是南宋诗人陆游写《钗头凤》的地方。当年著名的林园,其中一部分已经辟为“陆游纪念室”。   二   《钗头凤》的故事,是陆游生活中的悲剧。他在二十岁时曾经和他的表妹唐琬(蕙仙)结婚,伉俪甚笃。但不幸唐琬为陆母所不喜,二人被迫离析。   十余年后,唐琬已改嫁赵家,陆游也已另娶王氏。一日,陆游往游沈园,无心之间与唐琬及其后夫赵士程相遇。陆既未忘前盟,唐亦心念旧欢。唐劝其后夫遣家童送陆酒肴以致意。陆不胜悲痛,因题《钗头凤》一词于壁。其词云: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词为唐琬所见,她还有和词,有“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等语。和词韵调不甚谐,或许是好事者所托。但唐终抑郁成病,至于夭折。我想,她的早死,赵士程是不能没有责任的。   四十年后,陆游已经七十五岁了。曾梦游沈园,更深沉地触动了他的隐痛。他又写了两首很哀惋的七绝,题目就叫《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是《钗头凤》故事的全部,是很动人的一幕悲剧。   三   十月二十七日我到了绍兴,留宿了两夜。凡是应该参观的地方,大都去过了。二十九日,我要离开绍兴了。清早,争取时间,去访问了沈园。   在陆游生前已经是“非复旧池台”的沈园,今天更完全改变了面貌。我所看到的沈园是一片田圃。有一家旧了的平常院落,在左侧的门楣上挂着一个两尺多长的牌子,上面写着“陆游纪念室(沈园)”字样。   大门是开着的,我进去看了。里面似乎住着好几家人。只在不大的正中的厅堂上陈列着有关陆游的文物。有陆游浮雕像的拓本,有陆游著作的木板印本,有当年的沈园图,有近年在平江水库工地上发现的陆游第四子陆子坦夫妇的圹记,等等。我跑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又连忙走出来了。   向导的同志告诉我:“在田圃中有一个葫芦形的小池和一个大的方池是当年沈园的故物。”   我走到有些树木掩荫着的葫芦池边去看了一下,一池都是苔藻。池边有些高低不平的土堆,据说是当年的假山。大方池也远远望了一下,水量看来是丰富的,周围是稻田。   待我回转身时,一位中年妇人,看样子好像是中学教师,身材不高,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向我走来。   她把书递给我,说:“我就是沈家的后人,这本书送给你。”   我接过书来看时,是齐治平著的《陆游》,中华书局出版。我连忙向她致谢。   她又自我介绍地说:“老母亲病了,我是从上海赶回来的。”   “令堂的病不严重吧?”我问了她。   “幸好,已经平复了。”   正在这样说着,斜对面从菜园地里又走来了一位青年,穿着黄色军装。赠书者为我介绍:“这是我的儿子,他是从南京赶回来的。”   我上前去和他握了手。想到同志们在招待处等我去吃早饭,吃了早饭便得赶快动身,因此我便匆匆忙忙地告了别。   这是我访问沈园时出乎意外的一段插话。   四   这段插话似乎颇有诗意。但它横在我的心中,老是使我不安,我走得太匆忙了,忘记问清楚那母子两人的姓名和住址。   我接受了别人的礼物,没有东西也没有办法来回答,就好像欠了一笔债的一样。   《陆游》这个小册子,在我的旅行箧里放着,我偶尔取出翻阅。一想到《钗头凤》的故事便使我不能不联想到我所遭遇的那段插话。我依照着《钗头凤》的调子,也酝酿了一首词来:   宫墙柳,今乌有,沈园蜕变怀诗叟。秋风袅,晨光好,满畦蔬菜,一池萍藻。草,草,草。   沈家后,人情厚,《陆游》一册蒙相授。来归宁,为亲病。病情何似?医疗有庆。幸,幸,幸。   的确,“满城春色宫墙柳”的景象是看不见了。但除“满畦蔬菜,一池萍藻”之外,我还看见了一些树木,特别是有两株新栽的杨柳。   陆游和唐琬是和封建社会搏斗过的人。他们的一生是悲剧,但他们是胜利者。封建社会在今天已经被和根推翻了,而他们的优美形象却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沈园变成了田圃,在今天看来,不是零落,而是蜕变。世界改造了,昨天的富室林园变成了今天的人民田圃。今天的“陆游纪念室”还只是细胞,明天的“陆游纪念室”会发展成为更美丽的池台——人民的池台。   陆游有知,如果他今天再到沈园来,他决不会伤心落泪,而是会引吭高歌的。他会看到桥下的“惊鸿照影”——那唐琬的影子,真像飞鸿一样,永远在高空中飞翔。   选自1962年12月9日《解放日报》  ·114·      上景山 许地山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集《缀网劳蛛》、学术论著《中国道教史》等。   无论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的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的长度和电光的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的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的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的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冻冰。多谢芰荷的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的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的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的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廷?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久还要回来的。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熏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的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熏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的是强盗的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的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的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的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的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的本领,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的奴性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的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的斯文贼。他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己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强盗最恨的是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次他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的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像斗的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用大缸贮墨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可以讨献忠的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们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来杀他们。   东城西城的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的老鸹的讨厌。然而在刮大风的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的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的鸦群,噪叫的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的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的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的,我心里暗笑信这说的人们。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的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的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划建筑北京的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的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划,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的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么不偏不颇,在北京城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的建设就是对着景山的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的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禁城外的护城河所积的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的土而成的。   从亭后的栝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的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的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地挺着。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的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的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的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的对象呢?山后的柏树发出幽恬的香气,好像是对于这地方的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的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的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的孩子们,在墙外打的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的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的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着结那没人能懂的手印。  ·115·      忆卢沟桥 许地山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集《缀网劳蛛》、学术论著《中国道教史》等。   记得离北平以前,最后到卢沟桥,是在二十二年的春天。我与同事刘兆蕙先生在一个清早由广安门顺着大道步行,经过大井村,已是十点多钟。参拜了义井庵的千手观音,就在大悲阁外少憩。那菩萨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铜铸成的,体相还好,不过屋宇倾颓,香烟零落,也许是因为求愿的人们发生了求财赔本求子丧妻的事情吧。这次的出游本是为访求另一尊铜佛而来的。我听见从宛平城来的人告诉我那城附近有所古庙场了,其中许多金铜佛像,年代都是很古的。为知识上的兴趣,不得不去采访一下。大井村的千手观音是有著录的,所以也顺便去看看。   出大井村,在官道上,巍然立着一座牌坊,是乾隆四十年建的。坊东面额书“经环同轨”,西面是“荡平归极”。建坊的原意不得而知,将来能够用来做凯旋门那就最合宜不过了。   春天的燕郊,若没有大风,就很可以使人流连。树干上或土墙边蜗牛在画着银色的涎路。它们慢慢移动,像不知道它们的小介壳以外还有什么宇宙似的。柳塘边的雏鸭披着淡黄色的毛,映着嫩绿的新叶;游泳时,微波随蹼翻起,泛成一弯一弯动着的曲纹,这都是生趣的示现。走乏了,且在路边的墓园少住一回。刘先生站在一座很美丽的堵坡上,要我给他拍照。在榆树荫覆之下,我们没感到路上太阳的酷烈。寂静的墓园里,虽没有什么名花,野卉倒也长得顶得意地。忙碌的蜜蜂,两只小腿粘着些少花粉,还在采集着。蚂蚁为争一条烂残的蚱蜢腿,在枯藤的根本上争斗着。落网的小蝶,一片翅膀已失掉效用,还在挣扎着。这也是生趣的示现,不过意味有点不同罢了。   闲谈着,已见日丽中天,前面宛平城也在域之内了。宛平城在卢沟桥北,建于明崇祯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围不及二里,只有两个城门,北门是顺治门,南门是永昌门。清改拱北为拱极,永昌门为威严门。南门外便是卢沟桥。拱北城本来不是县城,前几年因为北平改市,县衙才移到那里去,所以规模极其简陋。从前它是个卫城,有武官常驻镇守着,一直到现在,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军事地点。我们随着骆驼队进了顺治门,在前面不远,便见了永昌门。大街一条,两边多是荒地。我们到预定的地点去探访,果见一个庞大的铜佛头和些铜像残体横陈在县立学校里的地上。拱北城内原有观音庵与兴隆寺,兴隆寺内还有许多已无可考的广慈寺的遗物,那些铜像究竟是属于哪寺的也无从知道。我们摩挲了一回,才到卢沟桥头的一家饭店午膳。   自从宛平县署移到拱北城,卢沟桥便成为县城的繁要街市。桥北的商店民居很多,还保存着从前中原数省入京孔道的规模。桥上的碑亭虽然朽坏,还矗立着。自从历年的内战,卢沟桥更成为戎马往来的要冲,加上长辛店战役的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战争的大概情形,连小孩也知道飞机、大炮、机关枪都是做什么用的。到处墙上虽然有标语贴着的痕迹,而在色与量上可不能与卖药的广告相比。推开窗户,看着永定河的浊水穿过疏林,向东南流去,想起陈高的诗:“卢沟桥西车马多,山头白日照清波。毡卢亦有江南妇,愁听金人出塞歌。”清波不见,浑水成潮,是记述与事实的相差,抑昔日与今时的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像当日桥下雅集亭的风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妇女,经过此地的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触发了。   从卢沟桥上经过的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迹,岂止被金人所掠的江南妇女那一件?可惜桥栏上蹲着的石狮子个个只会张牙裂眦结舌无言,以致许多可以稍留印迹的史实,若不随蹄尘飞散,也教轮辐压碎了。我又想着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桥梁。它把天然的阻隔连络起来,它从这岸渡引人们到那岸。在桥上走过的是好是歹,于它本来无关,何况在上面走的不过是长途中的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记历史,反而是历史记着它。卢沟桥本名广利桥,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1189-1912)修成的。它拥有世界的声名是因为曾入马哥博罗的记述。马哥博罗记作“普利桑干”,而欧洲人都称它做“马哥博罗桥”,倒失掉记者赞叹桑干河上一道大桥的原意了。中国人是擅于修造石桥的,在建筑上只有桥与塔可以保留得较为长久。中国的大石桥每能使人叹为鬼役神工,卢沟桥的伟大与那有名的泉州洛阳桥和漳州虎渡桥有点不同。论工程,它没有这两道桥的宏伟,然而在史迹上,它是多次系着民族安危。纵使你把桥拆掉,卢沟桥的神影是永不会被中国人忘记的。这个在“七七”事件发生以后,更使人觉得是如此。当时我只想着日军许会从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过这道名桥侵入中原,决想不到火头就会在我那时所站的地方发出来。   在饭店里,随便吃些烧饼,就出来,在桥上张望。铁路桥在远处平行地架着。驮煤的骆驼队随着铃铛的音节整齐地在桥上迈步。小商人与农民在雕栏下作交易上很有礼貌的计较。妇女们在桥下浣衣,乐融融地交谈。人们虽不理会国势的严重,可是从军队里宣传员口里也知道强敌已在门口。我们本不为做间谍去的,因为在桥上向路人多问了些话,便教警官注意起来,我们也自好笑。我是为当事官吏的注意而高兴,觉得他们时刻在提防着,警备着。过了桥,便望见实柘山,苍翠的山色,指示着日斜多了几度,在砾原上流连片时,暂觉晚风拂衣,若不回转,就得住店了。“卢沟晓月”是有名的。为领略这美景,到店里住一宿,本来也值得,不过我对于晓风残月一类的景物素来不大喜爱,我爱月在黑夜里所显的光明。晓月只有垂死的光,想来是很凄凉的,还是回家吧。   我们不从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刘先生沿着旧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捡了几块石头,向着八里庄那条路走。进到阜城门,望见北海的白塔已经成为一个剪影贴在洒银的暗蓝纸上。  ·116·      成都、灌县、青城山纪游 袁昌英   袁昌英(1894~1973),女作家、学者。著有《山居散墨》、《行年四十》等散文集,《法兰西文学》等论著,以及《饮马长城窟》等剧本。   天下最大名胜之一,伟大峻秀的峨眉,我去观光过两次,而至今未曾想到去写游记,这次去游了几处名声远逊的地方,倒要来写篇纪事,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天下事固不必如此规规矩矩的。文章总依兴会而来。兴会不来,峨眉就是比喜马拉雅山还高还壮丽,怕也逗引不出我的文章。可是两次峨眉的相遇,实也经验过不少可歌可泣的情趣。除了在几封与朋友的信里,略略说了,以外别无记载,如今只好让这些美妙的情绪,仃伶孤苦地消失于淡烟浅霞的记忆中罢了!   五月十三日,得好友张先生之伴,约了顾陆二友,同上成都。张先生是我在英国爱丁堡大学的老同学,一向和我们家里的交谊是很深的。他现在担负着后方建设的重任,领着人员,往各处已建的及尚在计划中的重工业区域视察。我们和他同行,当然各有各的目的。我除了要配一副眼镜的重要事件外,还要去看一个四年阔别,初从英国返国的少年朋友周小姐。   那天天气很热,汽车后面的那卷偌大白尘,简直如水上飞机起升时尾巴上搅起的那派万马奔腾的白泡沫一样,浩浩荡荡的尾随着,给路上行人的肺部太有点吃不消,使乘客的良心不免耿耿然。然而岷江两岸,一望无际的肥沃国土,经数十万同胞绣成的嫩绿田园,葱翠陇亩,万紫千红的树木,远山的蓝碧,近水的银漾,占据了乘客的视线,捉住了他的欢心,无暇顾及后面的灰云滚滚与行人的纠葛了。   到了三苏的发源地:眉山县,就在原为东坡祠,现改为公园的绿荫深处度过了正午的酷署。“四川伟大”一言,是不错的。任你走到那个小市镇,你总看见一个像样的公园,一座像样的中山堂。眉山的公园,也许因为它是三苏父子祠堂所在之处,也就来得特别宽敞,清幽而洁净。浸在优美的环境里面,而又得沱茶与花茶的激刺,谈笑也就来得异常的热闹了。一餐清爽的午饭后,吐着灰云的汽车把我们一直送到成都。   到了成都的第二天(十四日),我的两个目的都赶着完成了。眼镜配了光之后,朋友早就来到旅社找我们了。四年不见面的少年朋友竟还是原来面目,短短旗袍,直直头发,活活跳跳的人儿,连昔日淡抹脂粉的习惯也都革除了。可是又黑又大又圆的眼睛上面,戴上了一副散光眼镜,表示四年留英在实验室内所耗费的时光有点过分的事实。她的母亲周夫人特由重庆来尝尝老太太的味儿,这回现得特别的年轻了,仿佛完全忘记了战争所给与她的一切苦痛与损失,似乎女儿得了博士,做了教授的事实,改变了她的人生观,潇洒达观是她的现在。   十五日的清晨,我们从灌县出发。在城门口遇着了约定同去的刘先生。刘先生也是我们爱丁堡的老同学。豪爽磊落,仍不减于昔日,可是无由的添上了满腮腭的黑胡须,加上了他无限的尊严与持重,大约也是要表现他已是儿女成行的老父亲了吧!赶到灌县公园,已是午牌时分。在公园里,一餐饱饭后,去找旅馆,不幸新式清洁的四川旅行招待所客满了,只得勉强在凌云旅社定了几间房子之后,大家就出发去参观灌县的水利。   耳闻不如目见。历史只是增加我们对于现实的了解与兴味。秦朝李冰父子治水的事迹,在史册上只是几句很简单的记载,不料摆在我们眼前的,却是一件了不得的伟大工程!灌县的西北,是一派直达青海新疆的大山脉。群山中集流下来的水,向灌县的东南奔放,直入岷江,春季常成洪瀑,泛滥为灾。山瀑入岷江口的东北角上有石山挡住,阻塞大水向东流淘,使川中十余县缺乏灌溉。李冰是那时候这地方的郡守,秉着超人的卓见,过人的胆量,居然想到将石山由西往东凿出一条水道,将山瀑分做外江与内江二流。他自己的一生不够完成这伟大的工程,幸有贤子继承父志,如愚公移山般,竟将这惊人的事业成就了。块然立在内外二江中间所余的石山,名为离堆,成为一个四面水抱的岛屿。灌县公园即辟于此离堆上。外江除分为许多支流外,直入岷江,向南流淘,灌溉西川十余县,因为水量减少,从此不再洪水为灾了。内江出口后,辟成无数小河,使川中十余县成为富庶的农业区,使我民族已经享受了二千余年的福利,而继续到无尽期。读者如欲得一个鸟瞰的大意,可以想像一把数百里长的大马尾展开着的形势。马身是西北的巨大山脉。由马身泄下来的山洪,顺着一股股的无数的马尾鬃,散向东北东南徐徐而流,使数百里之地,变为雨水调匀的沃壤。我们后辈子眼见老祖宗这种眼光远大,气象浩然,在绝无科学工具的条件下,只以人工与耐力完成了这样功业的事实,何能不五体投地而三致敬意!   离堆四面及内外江两岸,常易被急流冲毁。我们老祖宗所想出的保护方法,恐怕比什么摩登工程师所设计的还要来得巧妙而简单。方法是:将四川盛产的竹子,劈成竹片,织成高二三丈、直径二三尺的大篓子,里面装满菜碗大小的卵石,一篓篓密挤的直顺的摆在险要处,使急流顺势而下,透过石隙,而失其猛力。这可谓一种对于水的消极抵抗法。据说这以柔克柔的方法,在这种情形之下,较诸钢骨水泥还要结实得多!可是竹质不经久,每年必新陈代谢地更换一次。灌县水利局当然专司其事。   由离堆向西北数里地方,水面很宽,水流亦极湍猛,地势当然较高。那里就是天下传名的竹索桥的所在。索桥的起源是一个动人的故事。我的老同学美髯刘先生是本地人,他把那凄怆伟大的故事,用着莞尔而笑,徐徐而谈的学者风度,说给我们听了。不知几何年月以前,彼此两岸的交通是利用渡船的。有乡人某,家居南岸,逢母病,求医得方后,必得往北岸的县城检药。他急忙取了药,匆匆奔走于回家的路上。到得渡船处,苦求艄公急渡,而艄公竟以厚酬相要挟。乡人穷极,窘极,实无法多出渡资。艄公毕竟等着人数相当多,所得够他一餐温饱,始肯把他一同渡过。乡人回到家里,天已黑,而老母亦已辞世多时了。   不知若干年后,这乡人的幼子,又遇病魔侵扰。在同一情形之下,也因渡船艄公不肯救急,一条小性命竟冤枉送掉。乡人在悲愤填胸,痛定思痛之余,推想到天下同病者的愁苦,乃发宏愿,誓必以一生精血来除此障碍。他以热烈的情感,跪拜的虔诚,居然捐募得一笔相当醵金,在不久时间中,果然在洪流之上建起了一座索桥。   可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天意,实在有点不可捉摸!据说这初次尝试的索桥造得不甚牢实,也许是醵金有限,巧妇做不出无米之炊的缘故,索桥好像有些过分的简陋。   一日在大风雨中,这乡人和他的索桥都被风雨送到洪流中去了!   有其夫,而且有其妇!他的妻子,在饱尝丧姑丧子丧夫的悲哀中,继承夫志,破衣草履,抛头露面,竟也捐募得一笔更大的醵金,架起一座货真价实的索桥,从此解除了不可以数目字计算的同胞的苦痛!   索桥长数十丈,阔约八九尺,全是用竹与木料造成的,连一只小铁钉也没有。桥底三四根巨索及两边的栏杆,均是用蔑片织成的,粗若饭碗的竹绳,系于两岸的巨石及木桩上。桥面横铺木板,疏密不十分匀整。桥底中央及每相距数丈的地点,有石磴或木桩从河底支撑着。可是整个桥面是柔性的,起伏的,震荡的,再加以下临三四丈的水声滔滔,湍流溅溅,不是素有勇气而惯于此行者,不容易步行过去。   我们参观此桥时,适逢大雨,张先生病脚,颇以不能一试其勇气为恨。只有苏王二先生曾来去的走过一趟。女子里面,只有周夫人还有那番雄心壮志,在上面蹒跚了一二丈远,其余的均只得厚颜站住脚,默默凭吊那对远古的贤夫妇的卓绝的精神与功垂万世的遗德。   索桥北岸附近有二郎庙,倚山而立,建筑相当宏敞,园地亦甚清幽。庙内有李冰父子神像,乃都江十四县人民对于先贤崇敬的具体表征。庙侧有一崇奉土地菩萨的偏阁,上面额一颇为有趣的匾:“领袖属于中央”六个大字,平立于中,旁署光绪某年月立。我们当时计算一下,距今约有五十多年了。灌县传为可喜的预言。其实,中央者五行之土也。原立匾的人无非尊敬土地菩萨而称其为领袖之意而已。然而“领袖属于中央”在当时实也是一种不普通的说法,称之为一种可悦的预言亦无不可。   由索桥往上,再一些距离,地势更高,水流更急,也就是都江堰的所在地。堰者就是一种活动的堤。冬季储水于堤内,来春清明时节,开堰为水,以滋农事。每年开堰典礼是全四川认为最郑重的一种仪式,由县政府主持,各县及省政府均派重员参加。百姓观礼者总以万计,人山人海,道常为之塞云。   我们参观一遍之后,雨势愈来愈大。对于索桥既未能一尝那心惊胆战、目眩足软的味道,对于都江堰更是不能尽见其详细建筑。在那春乍冷,郁郁的氲氤中,大家不免有衣单履薄,春野不胜寒的感觉,只得各购竹笠一顶,冒雨向凌云旅社的归途中奔回。   那夜在凌云旅社所遭遇的;恐怕是我平生第一次的经验。恰巧电灯厂修理锅炉,电灯赋缺。在小油灯的微光中,周夫人发现我们的床上埋伏着无数的棕色坦克车,在帐缘床缘及铺板上成群结队地活动着,宛似有什么大员在那里检阅的神气。我们甜血动物最怕这种坦克车。周夫人和我就大大地怀起“恐惧病”来了。其余三位,虽是色变,可是病症来得轻松一点。周夫人坚持着不肯睡,我是简直不敢睡,然而夜深了,疲倦只把我们向睡神的怀抱里送,实在不能熬下去了,她们三位早就呼呼打打的睡熟了。可是,哎呀!痒呵!你瞧这么大个疙瘩!……梦呓般的传到我们耳内。最后,我也不顾一切地糊涂地倒在床上了。周夫人最后的一个故事,大约失了一半在我的梦里。她一人也就和外套斜歪在我的旁边,用尽心思去提防坦克车的侵犯。我大约朦胧了五分钟,脖子上一阵又痛又痒又麻木的感觉把我刺醒了,两手往脖子上一摸,荸荠大小的疙瘩布满一颈。赶着把手电筒一照,只见大队坦克车散队各自纷逃。气愤之余,一鼓作气,我一连截获了五大辆。捷报声中,以为可以得片刻的安宁,无奈负伤过重,用了朋友大量亚蒙尼亚,亦无法再睡下去。   十六号早晨,八位同伴,聚在一堂,吃早饭的时候,都各将一夜与坦克车周旋的战讯报告了。在那谈虎变色的渥然欢笑中,都共庆天雨乍寒不受飞机侵扰的幸事。突然中张先生离餐桌数步,右手反向背心,捻住衣服,不动声色地说着:“咦!没有放警报,怎么发高射炮?我这背上仿佛有不少的高射炮在那儿乱开咧!”这一阵笑,不是相当西化的我们当之,一餐早饭怕是白吃了的!   不错,那绵绵的春雨把内地旅行所不免的三种摩登武器的侵害,减少了一种:飞机的刺股;可是原定上青城山的计划不得不因之而有拖延了。在阴雨无聊的下午,一部分的我们竟去看了一阵子平戏。三毛钱一座,我们赶上了马蹄金(即宋江杀惜,通名乌龙院)及雁门关(即陆登死守潞安州的壮烈史事)两出戏。戏做得不太好。有一处,我大约表示要叫倒彩的神气,张先生微笑地说道:“三毛钱,你还要求更好的货色吗?”我才始恍然大悟自己的苛求!可是反转来说,三毛钱在这地方这时节,能买得几声平调听听,总算不错,况且这还是朋友的惠赐咧!   回到凌云旅社,寒气确实有点逼人。张先生命人买了木炭,我们围灶向火,大谈起天来。索桥起源的故事是刘先生这时候讲给我们听的。那一夜我们与坦克车的苦战也一样的够劲。我一人所截获的就比昨夜还多一辆咧。   十七号早上,天霁了。大家欢欢喜喜束装上青城山。八乘滑杆,连人带行李,熙熙攘攘,颇是个有声有色的小小军队。一路上,天气清丽,阳光温而不灼,歪在滑杆上,伴着它的有节奏的动摇,默然收尽田野之绿,远山之碧,逶迤河流的银辉,实令人有忘乎形骸的羁绊、而与天地共欣荣的杳然之感。中途过了两渡河。也许是因为水流过急的关系吧,渡船驶行之法,颇不普通。横在河上,有一根粗如拳的竹绳,系在两岸的木桩或石蹬上。另有一粗竹绳,系于船尾,他端则以巨环套在横绳上。于是船上只须一人掌舵,任东任西,来去十分自如地渡过。如此,不特船本身不受急流冲跑,即人工亦减少过半,我常觉得四川人特别聪明,好像无论遇着什么环境都应付裕如的。   青城山远不及峨眉之大之高之峻拔之雄奇。然而秀色如长虹般泛滥于半空,清幽迎面而来,大有引人直入琼瑶胜境之概。至于寺宇的经营,林园之布置,其清雅则又非一般寺院可比。小小亭榭,以剥去粗皮的小树造成,四角系以短木,象征灯笼,顶上插以树根象征鸟止,完全表现东方艺术的特色。我们在这里觉得造物已经画好一条生气蓬勃的龙,有趣的诗人恰好点上了睛,就是一条蜒蜒活跃的龙,飞入游人的性灵深处,使他浑然与之同乐了。东方的园林艺术是与自然界合作的,是用种种极简单而又极相称的方法,来烘托出宇宙的美,山林的诗意,水泽的微情的。西方的山水常有令人感觉天然与人意格格不相入,人意硬夺天工的毛病。西方的山水,很是受“征服自然”的学说的影响,因而吃亏不少。   天师洞的腊味,泡菜,绿酒,非常可口。逛山水,住寺观,而能茹荤饮酒,那是峨眉山上所不可得,而是道家特别体贴人情的地方。晚饭后,山高风厉,寒气不免袭人。我们八个同伴于是又令人焚起熊熊的炭盆,一面剥着落花生,嚼着油炸豆腐干,一面大摆龙门阵(四川人称谈天为摆龙门阵)来。主要的题目是相法。苏先生对于相法颇有研究。相法的故事又多又妙,可惜不能一一记得清楚了。只记得某人的鼻子生得奇紧,连风都吹不进去,所以他的为人非常犹太。据相法而论,我的一生好处都生在鼻子上,但是我的手,指缝生得太松疏,任如何合紧,也是一个个的空洞,照见白光的。所以我的鼻子赚来的钱,全由两手的指缝里漏出去了!难怪十年一觉粉笔梦,赢得两袖尽清风!命也如斯,其何言哉!可是笑声送入的梦来得异样甘香。一夜清洁温暖的睡眠。把前两夜坦克车苦战所耗费的精神都完全恢复过来了。   十八日为得要赶回成都的缘故,一清早就带着滑杆赶上上清宫。中途经过朝阳洞,洞只是一个宽而不深的大岩窖,里面摆着几座菩萨,朝下可以收览很远的田野,清晨可以看日升的名胜而已。可是靠山的绿阴里面有一栋小小的别墅,蓝窗红门,上有瓦顶,下有地板,倒是十分有趣,很有点像枫丹白露宫的皇后农庄,可谓贵而不骄,朴实而风雅的人间住宅了。   到了上清宫,满以为可以一瞻名画家张大千先生的风彩,藉此可以在他的笔里见到青城山更深一层的神韵。不幸他下山了。只得用自己的俗眼,去欣赏了一番青城山的全景,另外买了一张大千名笔的照相,聊以慰情而已。画为平坡上一棵大树,树下迎风立住一诗人。画石题字云:“人洁心无欲,树凉秋有声,高天日将暮,搔首动吟情。”张先生也买了一张非常秀美的观音图送他的夫人,因为他的夫人信奉佛法。   由青城山岭乘滑杆一直回到灌县,为时不过一二个钟头。在路上是同样舒服而静穆。在灌县与刘先生一家会齐了,在公园里用了午餐之后,我们回成都。到了成都郊外,刘家下了车,回到他们的乡居;我们就赶着向城内奔进,因为日已西沉,为时不早了。   车子刚刚停在春熙路口,苏王等三四位,下车去找旅馆。在车上的人,正在议论夜饭的地点。说定我做东,因为我一直是做客,最后总该做一次漂亮的东了。正是姑姑筵?不醉无归小酒家?四五六?镇江楼……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呜—呜—……警报来了。顾先生素有临事不乱的本领,一听警报,即知姑姑筵等今夜均无缘见面了,连忙买了两磅面包,以备充饥。苏王各位赶回汽车之后,车子即向城外奔,不料在某街上被军警阻止了,因为空袭警报中,汽车不准行动,以免有碍群众的逃避。可是因为我们是外来客人,不识成都方向,终被有情军警通融了这一次。我们直向某城门外奔,到了一个相当远的所在,即停下来,以为可以躲避,不料下车一问,始知正停在飞机场!这一下把我们吓住了,只嚷:快开走!快开走!大约又飞奔了十余里,才停下来。我和三位男先生及周夫人躲在一座土墙根下。旁边有捆稻草,我们搬至墙根,覆在上面静候着。不到十分钟,隆隆!隆隆!……飞机来了,在我们头上经过。我们的探照灯把飞机九架照住在薄云上面,只见银翅斑烂,在白云里漾来漾去。我们的飞机早已上去,与之周旋。那夜月虽如水,却银云,飞机不易低飞,且因我们自己的飞机在上面与之搏斗,恐有误伤,故各色不令放高射炮的信号满天飞舞。一时彩色飘漾,机声隆隆,枪声劈拍,颇为美观。最后飞机仍掷下来一些烧夷弹。转瞬间,只见烟火冲天,红光四射。我们当时一阵心酸,痛心同胞的苦难,以为去年八一九嘉定的我们所身受的惨剧,又遭遇到成都人身上了。可是不到数分钟,烟消了,火熄了,一轮明月照天空,大地静得如梦样的甜蜜。我们不得不欣感成都救火队救火的神速!   隆隆!隆隆!……第二批又来了。这一批不知从何方而来,而未从我们头上经过。可是这次连一个蛋也没下,就被我们的飞将军赶逃了。   隆隆!隆隆!第三批又由我们头上飞过了。我方的探照灯,驱逐队,把他们逼住在云间。他们一时逃不出圈子,就放下十二个照明弹,把一个伟大的成都照得明如白昼。十二盏照明弹散挂在天空中,与我机所放的各色信号,混然杂然飘动着,简直是一幕壮丽奇美的战舞,而隐隐在云端里飞机相互搏斗的机枪声,可谓是陪舞的音乐了!惨绝人寰的空战竟有如此之幽丽,是亦老天爷特与人类的恶作剧吗?这一批虽然投下了许多炸弹,却大都落在荒邱,城内毫无损失。   第二天张先生见形势不佳,飞机不免还要光临,赶着替我们找了便车,把我们送回嘉定了。我们回家之后,一连是五次夜袭与无数次的日袭。我们在这些无止息的威胁之中,还是继续苦斗着,忍耐着,努力自己的职务。我在上课改卷以及丧失爱妹的悲哀与其他种种忧虑里面,而能在警报声中写完这篇游记,亦可谓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的明证。   1940年6月10日完稿于四川乐山城郊警报声中   选自《袁昌英作品选》,1985年5月版,湖南人民出版社  ·117·      世界公园的瑞士 邹韬奋   邹韬奋(1895~1944),江西余江人。著有《激变集》、《再厉集》、《从美国看到的世界》等作品。   记者此次到欧洲去,原是抱着学习或观察的态度,并不含有娱乐的雅兴,所以号称世界公园的瑞士,本不是我所注意的国家,但为路途经过之便,也到过该国的五个地方,在青山碧湖的环境中,惊叹“世界公园”之名不虚传。因为全瑞士都是在翠绿中,除了房屋和石地外,全瑞士没有一亩地不是绿草如茵的,平常的城市是一个或几个公园,瑞士全国便是一个公园;就是树阴和花草所陪衬烘托着的房屋,他们也喜欢在墙角和窗上栽着或排着艳花绿草,房屋都是巧小玲珑,雅洁簇新的(因为人民自己时常油漆粉刷的,农村中的房屋也都如此)。墙色有绿的,有黄的,有青的,有紫的,隐约显露于树草花丛间,真是一幅美妙绝伦的图画!   记者于八月十七日下午十二点离开意大利的米兰,两点钟到了瑞士的齐亚索,便算进了“世界公园”的境地。由此处起,便全是用着电气的火车(瑞士全国都用电气火车,非常洁净),在火车上遇着的乘客也和在意大利境内所看见的“马虎”的朋友们不同,衣服都特别的整洁,精神也特别的抖擞,就是火车上的售卖员的衣冠态度也和“马虎”派的迥异,这种划若鸿沟的现象,很令冷眼旁观的人感到惊讶。由此乘火车经过阿尔卑斯山(Ajps)下的世界有名的第二山洞(此为火车经过的山洞,工程艰难和山洞之长,列世界第二),气候便好像由燥热的夏季立刻变为阴凉的秋天。在意大利火车中所见的东一块荒地西一块荒地的景况,至此则两旁都密布着修得异常整齐的绿坡,赏心悦目,突入另一种境界了。所经各处,常在海平线三四十尺以上,空气的清新固无足怪,远观积雪绕云的阿尔卑斯山的山峰矗立,俯瞰平滑如镜的湖面映着青翠欲滴的山景,无论何人看了,都要感觉到心醉的。我们到了琉森湖(Lakeof Lucerne)的开头处的小埠佛露哀伦(Fluelen),已在下午五点多钟,因打算第二天早晨弃火车而乘该处特备的小轮渡湖(须三小时才渡到琉森城,即该湖的一尽头),所以特在湖滨的一个旅馆里歇息了一夜。这个旅馆开窗见湖面山,设备得雅洁极了,但旅客却寥若晨星,大概也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波及。   这段路本来可乘火车,但要游湖的,也可以用所买的火车连票,乘船渡湖,不过买火车票时须声明罢了。我们于十八日上午九时左右依计划离佛露哀伦,乘船渡湖。这轮船颇大,是专备湖里用的,设备很整洁,船面上一列一列的排了许多椅子备旅客坐。我们在船上遇着二三十个男女青年,自十二三岁至十七八岁,由一个教师领导,大家背后都背着黄色帆布制的行囊,用皮带缚到胸前,手上都拿着一根手杖,这一班健美快乐的孩子,真令人爱慕不置!他们乘一小段的水路后,便又在一个码头上岸去,大概又去爬山了。最可笑的是那位领导的教员谈话的声音姿态,完全像在课堂上教书的神气,又有些像演说的口气和态度,大概是他在课堂上养成的习惯。在沿途各站(在湖旁岸上沿途设有船站,也可说是码头),设备也很讲究,上船的游客渐多,大都是成双或带有幼年子女而来的。有三个五十来岁发已斑白的老妇人,也结队而来,背上也负着行囊,手上也拿着手杖,有两个眼上架着老花眼镜,有一个还拿着地图口讲指划,兴致不浅。这也可看出西人个人主义的极致,这类老太婆也许有她们的子女,但年纪大了各走各的路,和中国的家族主义迥异,所以老太婆和老太婆便结了伴。这种现象,我后来越看越多了。   船上有一老者又把我们当作日本人,他大概有搜集各种邮票的嗜好,问我们有没有日本的邮票,结果他当然大失所望!   我们当天十二点三刻就乘船到了琉森城,这是瑞士琉森邦(瑞士系联邦制,有二十二邦)的最为游客所常到的一个城市,在以美丽著名的琉森湖的末端。我们上岸略事游览,即于下午四点钟乘火车往瑞士苏黎世邦的最大的一个城市(也名苏黎世,人口二十万余人),一小时左右即到。该城丝的出产仅次于法国的里昂,布匹和机械的生产很盛,是瑞士的主要的经济中心地点,同时也是由法国到东欧及由德国和北欧往意大利的交通要道。该处有苏黎世湖,我们到后仅能于晚间在湖滨略为赏鉴,于第二日早晨,我们这五个人的小小旅行团便分散,除记者外,他们都到德国去。记者便独自一人,于上午十点零四分,提着一个衣箱和一个小皮包,乘火车向瑞士的首都伯尔尼进发,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才到。在车站时,因向站上职员询问赴伯尔尼的月台(国外车站上的月台颇多,以号码为志),他劝我再等一小时有快车可乘,我正欲在沿途看看村庄情形,故仍乘着慢车走。离了团体,一个人独行之后,前后左右都是黄发碧眼儿了。   团体旅行和个人旅行,各有利弊。其实在欧洲旅行,有关于各国的西文指南可作游历的根据,只须言语可通,经济不发生问题(团体旅行,有许多可省处),个人旅行所得的经验只有比团体旅行来得多。记者此次脱离团体后,即靠着一本英文的《瑞士指南》,并温习了几句问路及临时应付的法语,便独自一人带着《指南》,按着其中的说明和地图,东奔西窜着,倒也未曾做过怎样的“阿木林”。   记者到瑞士的首都伯尔尼后,已在八月十九日的下午,租定了一个旅馆后,决意在离开瑞士之前,要把关于游历意大利所得的印象和感想的通讯写完,免得文债积得太多,但因精神疲顿已极,想略打瞌睡,不料步武猪八戒,一躺下去,竟不自觉地睡去了半天,夜里才用全部时间来写通讯。二十日上午七点钟起身后继续写,才把《表面和里面——罗马和那不勒斯》一文写完付寄。关于瑞士,我已看了好几个地方,很想找一个在当地久居的朋友谈谈,俾得和我所观察的参证参证,于是在九点后姑照所问得的中国公使馆地址,去找找看有什么人可以谈谈,同时看看沿途的胜景。一跑跑了三小时,走了不少的山径,才找到挂着公使馆招牌的屋子,规模很小,尤妙的是公使一人之外,就只有秘书一人,阍人是他,书记是他,打字员也是他,号称一个公使馆,就只有这无独有偶的两个人!(不过还有一个老妈子烧饭。)问原因说是经费窘迫。(日本驻瑞的公使馆,除公使外,有秘书及随员三人、打字员两人、顾问〔瑞士人〕一人及仆役等。)记者揿电铃后,出来开门的当然就是这位兼任阍人等等的秘书先生,他是一位在瑞士已有十三四年的苏州人,满口苏白,叫苦连天。我们一谈却谈了两小时之久,所得材料颇足供参考,当采入通讯里。可是我却因此饿了一顿中餐。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乘两点二十分火车赴日内瓦,四点五十分到。在该处除又写了《离意大利后的杂感》一文外,所游的胜景以日内瓦湖为最美。但是这样美的瑞士,却也受到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其详当于里再谈。   8月25日记于巴黎   选自《韬奋文集》第2卷  ·118·      洛阳小记 张恨水   张恨水(1895~1967),安徽潜山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集《春明外史》、《啼笑因缘》、《八十一梦》、《五子登科》、《魍魉世界》等。   一、灯笼晃荡中到了洛阳   洛阳这个地名,说到口里,就觉得响亮,最近把这里一度改了行都,那就更贵重了。火车在黑暗里奔驰,我不时的由玻璃窗里向外张望,并没有什么,只是乌压压的一片低影子。我想着,一切留到明天再看罢,就坐着打瞌睡去,及至耳朵里听到人声嘈杂时,听到茶房说,到了洛阳了。匆匆的,收拾了行李,就走下车来。哈!这是新闻,那月台上很大的一片地方,只竖了两根长木头竿子,在上面挂了一盏小小的汽油灯,只是些混混的光,照着纷乱的人影子乱挤。在空厂子南方,有了新鲜的玩艺儿了,长的,方的,圆的,扁的,大大小小,罗列着一堆灯笼。我走近去,听到有人喊,中州旅馆吧?名利栈吧?大金台吧?这让我明白了,这些灯笼是旅馆里接客的。在郑州我就打听清楚了,洛阳以大金台旅馆为最好,这大金台三个字送到了耳朵里,我就决定了到他家去。将栈伙叫了过来,取了行李,受了检查,让栈伙引着路,我们就跟了他走。打灯笼的店伙,引着一车行李先走,另一个店伙,拿着手电筒,左右晃荡着引了我后跟。我所走的,是一条窄窄的土街,两边人家,都紧紧地闭着大门,每隔四五家门首,在那矮矮的屋檐下挂着一个白纸的方形吊灯,有的写着安寓客商,有的写着油盐杂货,仿佛我由二十世纪一跃而回到十八世纪了。我心里头简直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想。糊里糊涂的,随着那晃荡的灯笼,转了一个弯,这街上倒有几盏汽油灯,乃是理发店和洋货店,其余依然在混混灯光中。后来在一个圆纸灯笼下,我们进了一所大门。灯笼上有字,便是大金台了。这旅馆既像南方一条龙的房子,一层层向里,又有点像北方的房子,每进都是三合院。我挑了一间最好的房子住,里面是一副床,铺板,一张方桌,两把木椅,隔壁有间小黑屋子,一铺一桌,就让工友小李住了。那地皮还没收拾好,虽是土质,倒有些像鹅卵石铺面的,脚踏在上面,和上海新亚大酒店的地毯,有点儿两样,伙计送进一盏煤油灯来,昏黄的光,和这屋里倒很相衬,只听到小李在隔壁和店伙说:这是最好的旅馆,若不是最好的旅馆呢?我在这边听着,也笑了。   二、到洛阳应留意的几件事   到洛阳,就是内地了,一切物质文明,去郑州很远,旅馆还是江南小客栈那种组织,第一是没有电灯,电话也很少,(其实用不着)而且房间里也不预备铺盖。平常房间价钱由五角至一元二角,茶水还另外算钱。吃饭,到外面馆子里去叫,每晨有五六角,可以吃得很好。看官若也西行,当你到车站的时候,就可以叫栈伙来照应。不过你的行李挂了行李票的话,要立刻就到行李房去取。等到检查行李的军警走了,那就要等他明晨再来了。(这是指乘晚车来的而言。)再说,洛阳有两个车站,东站是进城去的。西站是西宫。西宫是驻军重地,游历的人,大可以不必上那里去。就是由东站下车,也有进城不进城之别。车站到城里,还有两三里路,晚上是进不了城的。好在客栈都在车站边,若是作短期游历的人,就可以住在车站。   三、白马寺及其他名胜   洛阳是周汉唐许多朝代,建过都的所在,自然是古迹很多。不过到了现在,多半不可寻访了,只有汉朝的白马寺,北魏的龙门雕刻,这还是值得游人留恋的。现时来游洛阳的人,也都是注意这两个地方。到了次日早上,我叫店伙来问了一阵知道到白马寺是二十多里路,到龙门是三十多里路,坐人力车子,当天都可以来回,每辆车子是一块钱。至于土匪,以前是出城门就保不住,现在绝对没事。我听了这话,半信半疑。不过最近有朋友到白马寺去过,我是知道的,且不问去龙门如何,我就决定了今天先到白马寺去。草草的吃了一些点心,由店伙雇好了两辆车,我和小李就于九点多钟出发。车子离开车站大街,穿过了一片麦田,先进了北门。这街虽是土铺的,两边的店铺,倒也应有尽有。东街上有几家古董店,我曾下车看了一看,十之八九,都是假货,连价钱我也不敢问。游客要在洛阳买古董,这应该找路子到古董商家里去看货,好东西是决不陈列出来的。出东关,经过一座魁星楼,到东大寺,这寺,也是唐代建的一座大丛林,现在却剩了一片瓦砾。寺旁有破的过街楼一间,旁边树立一幢碑,大书夹马营三字。士大夫之流,对于这个地名,或者有些生疏,可是爱说赵匡胤故事的老百姓,他就知道,这是赵匡胤出世的地方。当年宋太祖作小孩子的时候,常是和那些野孩子在这里胡闹,后来他作了皇帝,在开封登了基,想起年小淘气的事,还回来看看呢。在这街口上,有个宋太祖庙,是后人立的,据说里面有一间屋子,就是赵家母子安身之所。如今只有大门是完整的,里面住了些和赵匡胤倒霉时候相同的人,也就无须寻访了。由这里坐了车子,顺了大路走,约莫走了十里路,车夫忽然停着车,指着很深的麦田里说:先生,可以看看,这里有古迹。我心里想着,这麦田里那有东西?上前一看,麦里横着一块石碑,上书管鲍分金处。管是指着管仲,鲍是指着鲍叔。鲍叔说管仲穷,分钱给他用,历史告诉我们,这是真的。不过鲍叔分钱给管仲,是不是在大路上干的事,这可是个疑问。洛邑那是周地。管仲齐人也,是到周地来和鲍叔分金吗?所以这一处名胜,我打一句官话,应当考量。再过去五六里路,就是白马寺了。说起这处寺,真个也是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在这里,也就当先研究研究这个寺字。寺,在汉时,也是一种官署,并不是专为出家人供佛修行的所在。现时,我们在戏里头还可以听到,如大理寺正卿这种话。汉朝明帝的时候,印度和尚摩腾竺法兰带了佛经到东土来传道。因为他们那些佛经,是用白马驮来的,因之万岁爷在洛阳西雍门外盖了一幢官舍,供应这两个僧人,就叫做白马寺。这寺虽是屡废屡建,但是佛经同和尚初次到中国来的纪念,考古的人,是应当来看看的了。那庙门三座,坐北朝南,也不见怎样伟大。进门有一片大院子,左右两个大土馒头,这便是最初到中国来的两个和尚的坟,一个葬着摩腾,一个葬着竺法兰。正面大殿,有三尊大佛,两边十八尊罗汉。这罗汉是明塑,有两尊神气很好。殿外两厢配殿,正在修理着呢。庙后有个高阁,还有点旧时的形式,里面供了一尊二尺多高的玉佛,也是新运来的。高阁边,有个敞轩,游人可以小歇。在那里和僧人谈笑,知道这庙,在两年前,本来破烂不堪。自国府一度把洛阳作了行都,许多政府要员都到这里来过,觉得这里是中国佛教发源地,不应该消灭了,大家提倡复修起来,捐款很多,而且还在上海找了一个老和尚德浩,到这里来当方丈呢。关于白马寺的沿革,院子里碑上记得有,在此前一届的修理,在明朝嘉靖年间。大意说:   汉明帝永平七年甲子,四月八日,帝寝南宫,夜梦金人,上因君臣之对,遂使人至西域求佛道,乃得摩腾竺法兰,帝大悦,至十四年辛未,敕于西雍门外,建白马寺以居之。唐时,规模渐废,宋太宗命儒臣重修,以后历有兴废,明正德年间更大为修理。嘉靖年记。   由这点看起来,因为这是佛教源流所在,历代都设法保存它的了。庙的左边,不到半里路,有一座汉塔,现在还是好好的。这塔六角实心,仿佛一条大钢鞭,竖在地上,倒和平常不同。塔在土台子上,有好些个碑石,树在旁边。最令人感到兴趣的,就是大金国的碑。南宋时候,金人曾取得了洛阳。碑上刻了许多金国汉官名姓,这也可以说是汉奸碑了。塔边,有狄人杰的墓。   四、游白马寺须知   由洛阳到白马寺,并不是大路,中间只有个十里铺地方,可以歇歇。那里茶馆子,用瓦缸盛着冷水,放在屋檐下,送给过路人喝。我们若怕喝凉水,那就另花二三十枚铜子,叫茶店烧水喝好了。可是那水很混浊,茶叶也有气味,最好是用水瓶子,在洛阳背了水去喝。水既不好,吃的自然也没有,所以又当带一些点心在路上吃。人力车夫到了白马寺的时候,若遇到卖凉粉油饼的,他得和你借钱买吃的。那完全是揩油,你斟酌着办。回到了洛阳去,时候还早,你可以叫车夫,拉你看看别处景致。据我所知道的城里有中山公园(可以看点古物),周公庙,邵康节祠,二程祠,范文正公祠。这一些,我只到了周公庙。庙在西关外,改了图书馆了。庙里唐碑最多,大大小小,有好几百块,多半是墓志铭。现在分藏在许多屋子里,嵌在墙上和砖台上。后殿有周公像,现在是图书馆办公的地方,不能去看了。游周公庙,还要在图书馆签名,不然门警不让进去的。游了这些地,和车夫说明,加他二三角酒钱,他很愿意的。反正是一趟生意,乐得多挣几文。游客呢,也免得二次进城。   五、关帝冢   孙权杀了关羽,将首级送给曹操。曹操就把首级配个木身子,葬在洛阳城外。这冢,现时还在。游关帝冢,和游龙门是一条路,坐人力车,依然是一元钱来回。出南门,渡过洛水,(过渡钱,人车一角)顺着大路前进,约莫十里路,看到一带红墙,围住了柏林,那就是关帝冢了。进门有道乾石桥,先到正殿。殿上除了关像而外,根据三国演义,有四个站将的像。墙边放一把青龙偃月刀,长约一丈。刀形,是龙口里吐出半边月亮来,故名。后殿分三间,一是塑的行像,可以坐轿子出游的。一是看书像,一是卧像。这后面,有个亭子,靠了土墩,那就是首级冢了。庙里并没有僧道,现时归官家管理。   六、龙门石刻   出关帝庙,再南行,远远看到一带山影,那就是龙门。为了这里有北魏石刻,洞里又有许多前代人的碑记,所以有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要看一看。其实,真要为游龙门而来,那会大大扫兴的。听我慢慢说来。到龙门约一里多路。有个龙门堡,开了有茶饭馆子,可以在那里先吃东西。面饭倒是都有,只是一不干净,二又太贵,一个人吃点喝点,总要花一块钱。出堡,不必坐车,可以步行。前面就是伊水,在伊水两岸,东边是伊阙,西边是龙门。伊阙山不大陡,所以那边石刻不多。这边呢,在面河的石壁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都就了山石,刻着佛像。顺了山崖走,共有石楼,斋祓堂,宾阳洞,金刚崖,万佛洞,千佛洞,古阳洞等处。只是一层,大小佛头,一齐让人偷了去。小佛呢,连身子,都由石壁上挖了去。到了佛崖上,仿佛游历无头之国,你说扫兴不扫兴呢?石洞以斋祓堂宾阳洞最好,把山石凿空了,里面成为一个佛殿。宾阳洞外,有个石阁子,可以凭栏赏玩伊阙。龙门二十品在古阳洞顶上刻着,拓帖的人,要搭架倒拓,很费工夫。唯其是拓帖不容易,所以石刻还保存着,要不然,和佛像一样,早坏了。千佛洞万佛洞工程浩大,是在石洞壁上四周刻了无数的小佛像,然而现在也都没有头了。石像完整的,只有金刚崖,要爬崖上去,才可以看到。这也就因为石像太大,不容易偷割的原故。所以还完整些。在龙门买字帖,也要带眼睛。洞里卖的字帖,多是用原帖刻在木板上,翻版印出来的,这是游人一个小小学识,顺此奉告。  ·119·      西京胜迹 张恨水   张恨水(1895~1967),安徽潜山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集《春明外史》、《啼笑因缘》、《八十一梦》、《五子登科》、《魍魉世界》等。   这西京胜迹四个字,是本小册子的名字,乃张长工先生编订的。内容是将在志书上,和在西安当地考查所得,约编订了有一万字上下的简记,大概西安的胜迹,都网罗无遗了。不过他所举的,仅仅是沿革,没有加以描写。我根据了他那小册子,游历一二十处胜迹,颇得他的介绍力不小,就借重他这名字,总括我这段琐文。   开元寺   这寺在东大街路南,大门对着街上,门里是片广场,广场正面是庙,两旁是环形式的人家门户,猛然一看,不过一般中产以下的住户而已,可是里面藏了不少的奥妙。在那大门上,有块开元寺的石额,下面有块木板横额,正正端端,写了古物商场四字。按理说起来,这开元寺是唐朝开元年间的建筑品,历代都增修过,说这里是古物商场,当然可以邀初次西来的人相信。但是看官到西安,千万别见人就问开元寺在那里?或者说我要进开元寺去,因为那两旁人家不是古物,乃是东方来的娼妓,稍微有身份的人,是不敢踏进这古物商场一步的。但是我因为听说这里面有塑像,有壁画,也许可以发现一点什么,就择了一个正午十二时,邀了一位教育所的凌秘书作陪,毅然决然的进去参观了。经过那广场,便是正殿,似乎这广场,原先都是殿宇,现在的正殿,已经是后殿了。正殿并不伟大,在佛龛四周,有十八尊罗汉塑像。其中有几尊,姿态很好,和北平西山碧云寺的塑像不相上下,我断定不是清朝的东西。不是元塑,也是明塑。有几尊由后人涂饰过,原来的面目尽失,大为可惜。然而就是我所认为姿态很好的,西安也很少人注意,始终是会湮没的。因为塑像这种艺术,清朝三百年来,是绝对不考究,所以没有好塑匠。我们把江南一带新庙宇的塑像,和北方古庙宇的塑像一比较,那就可以看出来。清塑是粗俗臃肿,乱涂颜色,清以上的塑像,大概都刻画精细,饶有画意。开元寺那几尊罗汉像,绝无粗俗臃肿之弊,眉目也很有神气,所以我认为很好。在这正殿上,有座佛阁,四面是窄小的游廊,很有点明代建筑意味。阁里很黑暗,有三四尊像,是近代塑出的,无足取。   碑林   这是西安最著名的一处名胜,在城东南,雇人力车,告诉车夫到碑林,就可以拉到,因为就是人力车夫,也知道这处名胜的。这林在旧府学里,现在归图书馆专员管理。进门在苍台满径的小巷子里过去,正北有个小殿,供有孔子的塑像,朝南有三进旧的屋宇,一齐拆通,一列一列的立着石碑。这里面共分着十区,第一区的唐隶,第二区的颜字家庙碑,圣教序,多宝塔,第三区的十三经全文,第六区的景教流行碑(大唐建中二年刻石),这都是国内唯一无二的国宝,在别的所在,是看不到的。这里的碑,共是四百多种,合两千四百多块。洛阳周公庙的石碑,唐碑本也不少,但这里的都出于名手,那是洛阳所不及的。文庙在碑林隔壁,顺便可去看看,里面有古柏几十棵,是西安第一个终年常绿的所在。   曲江与乐游原   曲江这两个字,念过唐诗的人,便会觉得耳熟,据传说,这里秦是宜春院,汉是曲江,隋是芙蓉池,到了唐朝开元年间,大加修理,周围七里,遍栽花木,环筑楼阁,可以任人游玩。虽不及现在的西湖,至少是可以比北平的北海的。唐诗上,随便翻翻,可以翻到曲江饮宴的题目。就是唐人小说上,也常常提到这地方,作为背景。我到了西安,就曾问人,曲江这地方还有没有?同时念着那杜甫的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滨多丽人”,和朋友开着玩笑。朋友答复,都说还有遗址可寻。这在我们有点诗酸的人,就十分高兴了。在一天下午,借了朋友的汽车,坐出南门,在那浮尘堆拥的便道上,驰上了一片土坡,那土坡高高低低,略微有点山形,在土坡矮处,有几棵瘦小的树,映带着上十户人家,在人家黄土墙外,有座木牌坊,上面写了四个字,古曲江池。呵,这里就是了。当时和两个朋友,下了汽车,朝了人家走去。人家在洼地所在,门口是一片打麦场,东北西是土坡围着,向南有缺口。四周看看一点水的地方也没有。至于那四周的土坡,只是些荒荒的稀草,那里还有什么美景?但是据我的捉摸,这人家所在,便是当日曲江池底,由南去湾湾的洼地,正是引水前来的池口。因为由洼地到土坡上面相差有四五十尺,轻易是填不起来的。大概多少还留着原来一点形迹。我和朋友都不免叹了两声桑田沧海。在这曲江池的东南边土坡上,荒草黄尘,远远的看到西安城堞,在这黄黄的斜阳影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情趣。这地方就是乐游原,在汉朝的时候,春秋佳日,都人士女,都到这里来游玩。李太白的词上说:“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浅照,汉家陵阙。”这似乎在太白当年,这地方已不胜有荆棘铜驼今昔之感的了。   武家坡   这三个字写了出来,读者不免要大大的吓上一跳,这不是一出京戏的名字吗?对了,这就是京戏上的武家坡。西安人很少舌尖音,水念匪,天念千,典念检。他们的秦腔里面,有一出本戏,叫五典坡,是扮演薛平贵王宝钏的事,由抛彩球起,到算粮登殿为止。京戏可叫红鬃烈马。这五典坡,就在曲江池的南边深沟里。西安人念成五检坡,京戏莫名其妙的,就改为武家坡了。这一道深沟,弯曲着由西向东南,在北岸上,有三个窑洞门,都封闭了,传说那就是王宝钏为夫守节的所在。南岸随着土坡,盖了一所小庙,里面有王三姐和薛平贵的泥塑像,像后面土坡上有个黑洞,说是能够点了油灯照着向这里上去,另外还有一篇神话。其实也不过是看庙的人,借此向游人讹钱罢了。薛平贵王宝钏这两个人,本来是不见经传的,这武家坡当然也有疑问。但是西安的秦腔班子,几乎每日都有唱五典坡这出戏的,其叫座可知,那故事深入民间也可知了。   雁塔   在科举时代,恭祝人家雁塔题名,那是一句很吉祥的话,这雁塔在慈恩寺内,寺在曲江池西北角,到城约五六里路。这寺和别的寺宇不同的,就是在正殿之前,列着一层层的石碑,不下百十来幢。当唐朝神龙年后,选取的进士,都在这里碑上题上他的芳名。而雁塔也就因为这样流传士人之口,直到于今,塔在殿后高高的土基上,塔门有唐朝褚遂良的圣教序碑,并没有残破,也是为赏鉴碑帖的人所宝贵的之一。这个塔和开封的琉璃塔,恰好相处在反面。那琉璃塔是实心的,只在塔心划开一条缝,转了上去,所以塔里没有一寸木料。这雁塔却是空心的,倚靠了塔墙,四周架了栏杆板梯,临空上去。所以有三四个游人扶梯登塔的话,只听到,登登的一片踏木桥声,而且在上层的人,可以看到下层的人,便是其他的塔,也很少这种构造的哩。这个庙,在隋朝叫无漏寺,唐高宗为文德皇后改造过,改名叫慈恩寺,直到于今。   小雁塔   这塔在大雁塔西边,下面是荐福寺,塔虽有十五层,比慈恩寺的七层塔矮小得多,所以叫小雁塔。这里有两种神话,说是地震一回,这塔就会裂开,再震一回又合起来。又庙里有口钟,是武功河边捞起来的,相传有女人在河边捣衣,声闻数里,于是就掘得了这口钟。因为雁塔钟声,是关中八景之一,所以在这里顺带一叙。   新城与小碑林   在西安的人,听到新城大楼这个名词,就会感到一种兴奋。便是国内报纸,每记着要人驾临西安的时候,也会联带的记上新城大楼这四个字。原来这是绥靖公署宴会的场合,要人来了,总是住在这里的。既是官衙,怎么又算西京胜迹之一哩?这就因为这里是明朝的秦王府,四周筑有土城,土城里,很大一片旷地,是前清驻防旗人的教场,旗人也就驻防在东北角上。辛亥军事城里一场大火,烧个干净。民国十年,冯玉祥手里,把这里重新建造了,叫做新城。到宋哲元做陕西主席的时候,更盖了一幢中西合参的大厅,因为下面有窑洞,所以叫大楼。合并两个名词,就叫新城大楼。大楼后面有个敞厅,里面立有大小石碑二三十块,其中颜真卿自撰自书的勤礼碑,最为名贵。这块碑,宋时,很多人模仿,元明就失传。民国十一年,在西安旧藩台衙门里挖出,虽然中断,全文不缺,据人推测,已埋在土中一千年了。小碑林里有了这块碑,所以这个地方,也成为胜迹之一。只是这在绥靖公署里面,地方太重要了,游人是闻名而已。   第一图书馆   到西安来游历的人,省立图书馆,那是值得一游的。馆在南苑门,交通很便利,里面分着古物书籍两大部分。我所看到的,有以下几样东西,值得向读者介绍的:(一)八骏图。这是唐代的石刻,乃是在大石块上浮雕起来的,一种古朴的意味,和近代的石刻异趣。其中两块,被人盗卖到国外去了,现在只剩六块,并在东廊墙上。(二)宋版藏经全部,及明版藏经。这种书,国内别处,虽然也有,可是不及这里的多,满满的陈设了三间大屋子,据传说,有一万一千多卷。馆里对于这书,管理得很严密,非有特别介绍,不许参观。(三)唐钟,是唐睿宗用铜铸的,高一丈多,书画都完全不缺。现在东廊外,用一个特别的亭子罩着。(四)北魏造像。在西廊。另有其他许多唐宋石刻配衬着。(五)出土古物,也在西边屋子陈列着。虽然不多,各代的都有。周鼎尤其是宝贵。(六)汉宫春晓图。这幅图,藏在图书馆楼上,要特别介绍,方能由馆中负责的人,取下来看,画长二丈一二尺,阔一丈二尺余,上面所绘楼阁山水人物,非常细致。作书者为袁某,已不能记起什么名字了。据图书馆人说,这是明画。   华塔   这塔本不怎么高,但是值得一看的,就是每层塔上,各方都嵌有一个石刻佛像。这是唐代的石刻,在这里可以和北魏的造像,比较一下,研究研究这两个时代的雕刻如何。在第四层上,有个女像,据传说,是唐明皇为杨贵妃刻的。塔在书院街师范学校附属小学里,塔外围里一道矮墙,保护石刻,游人只能远看了。   莲花池   这池就算是西安的公园了,地址在城西北角,里面很宽阔。本来是明朝的水渠,后来干了。民国十七年,改为公园,栽了许多树木,南北两个池子,周围约一里多路,在池边树木里建了两三个亭子,为西安市上单有的一个市民清游之所。但是当我去游的时候,池里水干见底,很少清趣。听说西京建设委员会,要大大的修理一下,大概将来是会比现在较好些的。   西五台   这地方本不足观,但它很负盛名。因为那里有个大士楼,每逢旧历六月初六,有一度庙会,所以被人称道着。我在西安,震于它的盛名,也曾特意去了一次。这里更在莲花池的偏西,在很污秽的敞地上,一排有三个黄土台子。前面一个,上头有破庙一所,门口作了马营养马之所,当然是不堪闻问,最后一个,上面却有个更楼式的亭子。登那亭子上,可以望到西安全城。始而我疑惑,这里那够算是名胜?后来向人打听,原来这是唐朝皇城的遗址,一千年以来,唐代宫阙,什么都没有了,仅仅就是这几堆城墙土基而已。   西安风俗之一斑   关于西京胜迹,那是书不胜书,我只到了这些地方,我也就只能描写这些地方。最可惜的,就是近在眼前的终南山,我竟不曾去走一趟。这并不是愿意交臂失之,因为初到的时候,赶着要上甘肃,回来的时候,又遇到天气十分热,只好罢了。现在还有旅客到西安,应当知道的一些风俗,拉杂写在后面。   西安人起得很早,在春天的时候,六点钟,就满街都是人了。便是住在旅馆里,七点钟以后,声音也极其嘈杂,不容人晚起。这自然是个好习惯,作客的人,不妨跟着学学。晚上九点钟以后,街上已经难买到东西。   西安人是吃两餐的,早餐大概在十点钟附近,晚餐在下午四点钟附近。设若你接到请帖,订着晚四点或早十点,你不要以为这是主人翁提早时间,应当按时而去。   西北人的衣服,都很朴实,男子有终身不穿绸缎的。近年来,年轻的女子,也慢慢染了东方人士奢华的习气,但是也不过穿穿人造丝织的衣料而已,到西北去的朋友最好穿朴素一点,可以减少市民的注意。若是你穿西服,无疑的,市人会疑心你是老爷之流。因为除了东方去的年轻官吏,本地人是绝少穿西服的。摩登少年,也不过穿穿那青色粗呢的学生服,若在上海,人家会疑心是大饭店里的工友。如此看来,到西北去应当穿那种服饰,不言可喻了。   某一个地方的人,必是尊重某一个地方的名誉。作客的人,在入境问俗的规矩之下,本不应该,在浮面上观察过了,就作骨子里面批评的。陕西人爱护桑梓的观念,大概是比别一省的人,还要深切。到西北去的人,对人说,我们回到老家来了,西北人刻苦耐劳,东南人士所不及,像这一类的话,只管多说,不要紧。若易君左闲话扬州而兴讼,胡适之恭维香港而碰壁,都是忘了主人翁地位说话的一个老大教训。到西北去的朋友,对于这一点,是必再三注意之后,还要再四注意。   西北人的旧道德观念,很深很深,所以男女社交,还只限于极少一部分知识阶级,此外,男女之防,还是相当的尊重。客人到朋友家里去,不可以很大意的向内室里闯。像上海朋友,住惯了鸽子笼式的房屋,不许可人分内外,久之,也就成了习惯,到了北平,就常因走到人家上房,引起了厌恶。若到西安去,也要谨慎。再者,在西北地方,便是走错了路,遇到妇女,也不宜胡乱开口向人家问路,我亲眼看见我的朋友,碰过很大的钉子。   最后,说到方言这个问题,陕甘宁青四省,汉人都是操着西北普通话,并不难懂。到西安去,扬子江以北的各种方言,他们都可以懂得。陕西方言,大概是喉音字,发出来最重,如我字,总念作鄂。舌尖音往往变成轻唇音,如水念作匪之类。大概知道这一点诀窍,陕西话是更容易了解了。  ·120·      湖山怀旧录 张恨水   张恨水(1895~1967),安徽潜山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集《春明外史》、《啼笑因缘》、《八十一梦》、《五子登科》、《魍魉世界》等。   一   恨水不敏,行已中年,无所成就。年来卖赋旧都,终朝伏案,见闻益寡。当风晨月夕,抱膝案头,思十八九岁时,飘泊江湖,历瞻山水之胜,亦有足乐者。俯首微吟,无限神驰也。因就忆力所及,作湖山怀旧录,非有解嘲,实思梦想耳。   谈江南山水之胜者,莫如吴头楚尾,所谓江南江北青山多也。大概江北之山,多雄浑险峻,意态庄严;江南之山则重峦叠嶂,风姿潇洒。大苏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则不但西湖如此,江南名胜,无不如此也。   西湖十景,山谷仅居其三,曰双峰插云,曰南屏晚钟,曰雷峰西照(原名雷峰夕照,清圣祖改夕为西,平仄不调,觉生硬)。而原来钱塘十景,则属山谷者较多,计有灵石樵歌、冷泉清啸、葛岭朝暾、孤山霁雪、两峰白云,盖十居其五矣。   双峰插云者,就西湖东岸,望南北二高峰而言。每当新雨初霁,一碧万顷,试步湖滨路,园露椅上,披襟当风,满怀远眺,则南北二峰遥遥对峙,层翠如描,淡云微抹。其下各山下降,与苏白两堤树影相接,尝欲以一语形容,终不可得,若谓天开图画,则尚觉赞美宽泛不切也。   二   近年南游来者,辄道西湖之水,日渐污浊,深以为憾。盖其泥既深,鱼虾又多,澄清不易也,然当予游杭时,则终年清洁,藻蔓长,无底可见。而四围树色由光相映,遂令湖水成一种似白非白,似蓝非蓝,似碧非碧之颜色。俗称极浅之绿,曰雨天青,近又改称西湖水,其名甚美,惜今日已不副实耳。   南屏晚钟,宜隔湖听之,夕阳既下,雷峰与保两塔,倒影波心,残霞断霭,映水如绘。游人自天竺灵隐来,漫步白沙堤上,依依四顾,犹不欲归。钟声镗然,自水面隐隐传来,昏鸦阵阵,随钟声掠空而过,则诗情如出岫之云,漾欲成章矣。   西湖水景,除里外湖而外,则当推西溪,两岸梅竹交叉,间具野柳,斜枝杂草,直当流泉。小舟自远来,每觉林深水曲,欲前无路,及其既前,又豁然开朗。蒹葭缥缈,烟波无际,远望小岫林,如画图开展。两岸密丛中,时有炊烟一缕,徐徐而上,不必鸡鸣犬吠,令人知此中大有人在矣。   西湖为中国胜迹,文人墨士,以得一至为荣,故各处联额,无一非出自名手。孤山林和靖墓、林典史墓(太平天国之役殉难者,名汝霖)、林太守墓(清光绪朝杭州知府,有政声,名靖。)前后相望,太守墓石坊上有联曰:树枝一年,树木十年,树人百年,两浙无两;处士千古,典史千古,太守千古,孤山不孤。曾游西湖者,皆乐诵之。至于少保墓联:赤手挽银河,君自大名垂宇宙;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哭英雄。此则艺林称赞,无人不知矣,苏小坟上有联曰:桃花流水渺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集得亦佳。   三   湖滨路有一茶楼,凡三级,雕阑画栋,面湖而峙。尝于漠漠春阴之日,约友登楼,临风品茗。时则烟树迷离,四周绿暗,而湖水不波,又觉洞明如镜。既而大风突起,湖水粼粼,遍生皱纹,沿湖杨柳,摇荡者不自持,屡拂栏前布帏而过。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者,临其境而益信。此茶楼之名颇雅,日久已忘之,惟内马路有一旅社,名湖山共一楼,惜不移此耳。   南北二高峰,均在湖滨十里以外,予客杭仅十日,因登灵隐之便,一游北高峰而已。峰在灵隐之后,自灵隐五百罗汉堂侧,拾级而登,直至山顶,约合一万尺。山之半,曲折而西,有庵曰韬光。松竹交加,绿阴碍路,遥闻泉声泠泠然,若断若续,出自树草密荫中。转出竹林,有红墙一角,则庵门是矣。庵建石崖上,玲珑剔透,有翼然之势。人事与自然,乃两尽之。庵旁有一池,石刻之龙首,翘然于上,僧刳竹为沟,曲折引泉达于龙顶,水如短练,自龙口中吐出。池中有鱼,非鲤非鲫,红质而黄章,长约尺许,水清见底,首尾毕显。寺顶有石堂,登临俯视,钱塘江小如一带,江尽处为海,只觉苍茫一片,云雾相接而已。堂外有石匾曰韬光观海,以此,然未列于西湖十景也。   四   词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二语,致引金人问鼎,胡马南窥,西湖桂花之盛,当可想见。向来游湖者,极道九溪十八涧之美,而不知九溪杨梅岭一带,重翠连缀,秀柯塞途,极得小山丛桂之致。据杭人云:八九月之间,木叶微脱,秋草半黄,堆金缀玉,满山桂子烂开,桂树延绵四五里,偶来此地,如入香海。每值月白风清,万籁俱寂,云外香飘,距山十余里人家得闻之。予闻语辄神往焉。   云栖之竹,几与孤山之梅齐名。到杭州者,实不得不一访游之。其地翠竹数万竿,密杂如篱,高入霄汉。小径曲折,迤逦而入翠丛,时有小泉一绵,自林下潺潺而来,石板无梁,架泉为渡,临流顾影,须眉皆绿。林中目光不到,清凉袭人,背手缓步,襟怀如涤。竹内有小鸟,翠羽血红啄,若鹦鹉具体而微。于人迹不闻时,山鸟间啼一二声,真有物我皆忘之慨。   外省游人至杭,如入万宝山中,目迷五色,不知何所取舍,而栖霞之与烟霞云栖,往往误而为一。栖霞洞在葛岭之后,深谷之中,竹树环列,狗见吠客,则游人不期而至洞所矣。初入为一山寺,若无甚奇,旁有石洞,坦步可入。及至洞内,忽焉为佛堂,忽焉为缝。忽焉又为屋,曲折阴晦,如非人世,洞最后露一口朝天,古藤垂垂,山上坠下,旁有水滴声,若断若续,不知出于何所,真幽境也。   五   小瀛洲即放生池,三潭印月,乃其一部分也,洲与湖心亭阮公墩鼎峙外湖水面。自孤山俯瞰,此洲如浮林一片,略露楼园。乃驾小舟而来,则直入青芦,可觅得石级登陆。陆上浮堤四达,于湖中作池,真是有路皆花,无处不水。其间楼阁、虚堂以空灵胜,字亭以曲折胜,盈翠轩以清幽胜,亭亭以小巧胜。亭曰亭亭,可想其倩影凌波,不同凡品。若夫清潭泛影,皓月窥人,一曲洞箫,凭栏独立,居然世外,岂复人间?   游湖当坐瓜皮小艇,自操桨,则波光如在衣袂,斯得玩水之乐。湖中瓜皮艇,长丈许,中舱上覆白幔,促膝可坐四人。舱内备有棋案,(高仅盈尺,面积如之,)可以下棋;备有短笛,可以奏曲;备有档勺,可以饮水。如此榜人,诚大解事,真所谓有六朝烟火气者矣。   西湖各地之以花木名者,云栖以竹名,万松岭以松名,九溪以桂名,白堤以桃柳名,平湖以荷名。初与旧景不甚相合。此外苏堤春晓,成为一片桑柘,柳浪闻莺,则草砾蛙鸣,此又慨乎人事变幻不定也。   六   苏小小墓在西泠桥之南。六角小亭,近临水滨,湖草芊芊,直达亭内。冢隆然,高约三尺许,在亭之中央,惟坟之上下,遍蒙鹅卵石,杂乱不成规矩,未知何意?据杭人云:游人在湖滨拾石,立西泠桥上,遥向亭内掷之,中冢则宜男。杭人之迷信于此可见一斑矣。   杭俗迷信之甚者,莫如放生一事。如禽如兽,固可放生,即一虫一鱼,一草一木,亦莫不可放生。且放生亦有专地,将鱼虾放生者,多在小瀛洲行之。将龟蛇放生者,多在雷峰塔行之。将竹放生者,多在天竺行之。竹何以放生?未至杭州者,必以为妄矣。此事大抵出之于好出风头之妇女,与庙中僧约,指定山上之某某数株,为放生之竹。僧乃灾刀炙字于上,文曰:某月日某某太太或某小姐放生,自此以后,竹即不得砍伐,听其老死。竹所临地,必在路旁。放生之竹,路人悉得见之,放生之人,意亦在是也。一竹之值,不过一二元,一经放生,僧不取,由放生者随助香资,因之一竹之费,且达数十元矣。   七   灵隐寺前之飞来峰,名震宇宙,实则不甚奇,其实才如北海中之琼岛耳。山脚一涧琮流去,是谓冷泉,涧边有亭,即以泉名之。亭中之联,以峰与亭为对,最初一联曰:“泉自山中冷起,峰从天外飞来”;次改为“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也。今所悬者,则为“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也。   沿湖人家坟墓,布置清幽,花木杂植,偶不经意,辄误认为名胜。而墓之有是数者,亦殊不少。计岳庙之岳武穆坟,三台山之于忠肃坟,民元前之徐烈士(锡麟)墓,西泠桥之苏小小墓,孤山之林和靖处士墓,冯小青墓,英雄儿女,美人名士,各占片土。其他如牛皋等墓,自宋以还当不下数十处,尤不能一一列举也。   墓地最清幽动人者,莫如小青坟,坟在孤山南角水榭之滨,梅柳周环,浓荫四覆,小亭一角,仅可容人,伏于墓上。由林和靖墓至此,草深覆径,人迹罕到。白午风清,轻絮自飞,凄然兴感,令人不知身在何所。予于湖心亭壁上,见冷香女士题句,咏小青坟云:古梅老鹤尽堪愁,郁郁佳城枕习流。分得林花三尺土,美人名士各千秋。清丽可诵。   选自1929年6月19日《世界日报》  ·121·      春日游杭记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一   由梵王渡上车,乘位并不好,与一个土豪对座。这时大约九时半。开车后十分钟,土豪叫一盘中国大菜式的西菜。不知是何道理,他叫的比我们常人叫的两倍之多,土豪便大啖大嚼起来,我也便看他大嚼。茶房对他特别恭顺。十时零六分,忽然来一杯烧酒,似乎是五茄皮。说也奇怪,十时十一分,杂碎的大菜吃完,接着是白菜烧牛肉,其牛肉至十二片之多,我益发莫名其妙了。十时二十六分,又来土司五片,奶油一碟。于是我断定,此人五十岁时必死于肝癌。正在思索之时,又来一位油脸而黑的中山装少年。一屁股歪在土豪旁边坐下,一手把我桌上的书报茶杯推开,登时就有茶房给他一杯咖啡,一盘火腿蛋。于是土豪也遭殃了。青年的呢帽一直放在土豪席上位前。我的一杯茶,早已移至土豪面前,此时被这帽子一推,茶也溢了,桌也溢了。我明白这是以礼义自豪之邦应有的现象,所以愿以礼相终始,并不计较。排布定当,于是中山装青年弯下他的油脸,吃他的火腿蛋。我看见他身上徽章,是什么沪杭铁路局的什么员,又吃完便走,乃断定他这碟火腿蛋一定是贿赂。这时土豪牛肉已吃到第九片,怎么忽然不想吃了。于是咳嗽、吐痰、免冠、搔首,颇有饱乐之概。十时三十一分茶房来,问可否拿走。土豪毫不迟疑的说“等一会”。经此一提醒,土豪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回特别快,竟于十时四十分全碟吃完。翻一翻报,脸上看不见有什么感触,过一会头向桌上一歪,不五分钟已经鼾然入寐了。我方觉得安全。由是一路无聊到杭州。   到杭州,因怕臭虫,决定做高等华人,住西泠饭店,虽然或者因此与西洋浪人为伍,也不在意。车过浣纱路,看见一条小河,有妇人跪在河旁在浣衣,并不是浣纱。因此,想起西施,并了悟她所以成名,因为她是浣纱,尤其因为她跪在河旁浣纱时所必取的姿势。   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草茸绿的可爱。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田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列山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蹊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资十万始敢购置一二亩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圆锥、平头等体,花圃砌成几何学怪状,造一五尺假山,七尺渔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二   半夜听西洋浪人及女子高声笑谑,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们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潋滟,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在这一幅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灯塔式的建筑物,丑陋不堪,十分碍目,落在西子湖上,真同美人脸上一点烂疮。我问车夫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展览会纪念塔,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尤的留学生作此恶孽。我由是立志,何时率领军队打入杭州,必先对准野炮,先把这西子脸上的烂疮,击个粉碎。后人必定有诗为证云:   西湖千树影苍苍   独有丑碑陋难当   林子将军气不过   扶来大炮击烂疮   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里山路,佳丽无比。我们由是下车步行。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我们在小学时,学堂不教动植物学,至此吃其亏。将到寺的几百步,路旁有一小涧,湍流而下,过崖石时,自然成小瀑布,小石潺潺之声可爱。我看见一个父亲苦劝他六岁少爷去水旁观瀑布,这位少爷不肯。他说水会喷湿他的长衫马褂,而且泥土很脏。他极力否认瀑布有什么趣味。我于是知道中国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声阿弥陀佛,犹如不信耶酥的人,口里也常喊出“O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觉得甚清高。当时就有一阵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他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题曰“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啜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勇气。忽然有小和尚问我要不要买茶叶,于是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游人不可不看,一、茅厕,二、茶壶,都是和尚的机巧发明。虎跑的茶可不喝,这茶壶却不可不研究。欧洲和尚能酿好酒,难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发明个好茶壶?(也许江南本有此种茶壶,但我却未看过。)茶壶是红铜做的,式样与家用茶壶同,不过特大,高二尺,径二尺半,上有两个甚科学式的长囱。壶身中部烧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柜。壶耳、壶嘴俱全,只想不出谁能倒得动这笨重茶壶。我由是请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铁锅,由缸里挹点泉水,倒入一长囱,登时有开水由壶嘴流溢出来了。我知道这是物理学所谓水平线作用,凉水下去,开水自然外溢,而且凉水必下沉,热水必上升,但是我真无脸向他讲科学名词了。这种取开水法既极简便,又有出便有入,壶中水常满,真是两全之策。   三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观鱼,一半是喜欢看鱼的动作,一半是可怜它们失了优游深潭浚壑的快乐。和尚爱鱼放生,何不把它们放入钱塘江,即使死于非命,还算不负此一生。观鱼虽然清高,总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实。   观鱼之时,有和尚来同我谈话。和尚河南口音,出词倒也温文尔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论上虽然卫生,总没看见过一个颜色红润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黄肌瘦,走动迟缓,明系滋养不足。   因此又联想到他们的色欲问题,便问和尚素食是否与戒色有关系。和尚看见同行女人在座,不便应对,我由是打本乡话请女人到对过池畔观鱼,而我们大谈起现代婚姻问题了。因为他很诚意,所以我想打听一点消息。   “比方那位红衣女子,你们看了动心不动心呢?”   我这粗莽一问,却引起和尚一篇难得的独身主义的伟论。大意与柏拉图所谓哲学家不应娶妻理论相同。   “怎么不动心?”他说。“但是你看佛经,就知道情欲之为害。目前何尝不乐?过后就有许多烦恼。现在多少青年投河自尽,为什么?为恋爱;为女人!现在多少离婚,怎么以前非她不活,现在反要离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头,多么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罗、康德、柏拉图的同志。叔本华许多关于女人的妙论,还不是由佛经得来?正想之间,忽然寺中老妈经过,我倒不注意,亏得和尚先来解释:   “这是因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来歇,伺候不便,所以雇来跟香客洒扫的。”其实我并不怀疑他,而叔本华柏拉图向来并不反对女人洒扫。  ·122·      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 周瘦鹃   周瘦鹃(1895~1968),江苏苏州人。著有短篇小说《亡国奴家里的燕子》,长篇小说《新秋海棠》,剧本《水火鸳鸯》、散文《花花草草》、《花前琐记》等。   在若干年以前,我曾和几位老友游过一次富春江,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我们原想溯江而上,一路游到严州为止,不料游侣中有爱西湖的繁华而不爱富春的清幽的,所以一游钓台就勾通了船夫,谎说再过去是盗贼出没之区,很多危险,就忙不迭的拨转船头回杭州去了。后来揭破阴谋,使我非常懊丧。虽常有重续旧游之想,却蹉跎又蹉跎,终未如愿。那知八一三事变以后,在浙江南浔镇蛰伏了三个月,转往安徽黟县的南屏村,道出杭州,搭了江山船,经过了整整一条富春江,十足享受了绿水青山的幽趣,才弥补了我往年的缺憾;恍如身入黄子久富春长卷,诗情画意,不断的奔凑在心头眼底,真个是飘飘然的,好像要羽化而登仙了。可是当年到此,是结队寻春,而现在却为的避乱,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富春江最美的一段要算七里泷,又名七里濑、七里滩,那地点是在钓台以西的七里之间,两岸都是一迭迭的青山,仿佛一座座的翠屏一样。那水又浅又清,可以见水中的游鱼,水底的石子。遇到滩的所在,可以瞧到滚滚的急流,圈圈的漩涡,实在是难得欣赏的奇观。写到这里,觉得我这一枝拙笔不能描摹其万一,且借昔人的好诗好词来印证一下,诗如钱塘梁晋竹《舟行七里泷阻风长歌》云:“层青迭翠千万重,一峰一格羞雷同,篷窗坐眺快眼饱,故乡无此青芙蓉。或如兔鹘起落势,或如鸾鹤回翔容,槎丫或似踞猛虎,蜿蜒或若游神龙。忽堂忽奥忽高圹,如壁如堵如长墉,老苍滴成悲翠绿,旧赭流作珊瑚红。巨灵手擘逊峭,米颠笔写输玲珑,中间素练若布障,两行碧玉为屏风,无波时露石齿齿,不雨亦有云蒙蒙。一滩一锁束浩荡,一山一转殊前行已若苇港断,后径忽觉桃源通,樵歌隐隐深树外,帆影历历斜阳中。东西二台耸山半,乾坤今古流清风,我来祠畔仰高节,碧云岩下停游踪。搜奇履险辟藤葛,攀附无异开蚕丛,千盘百折始到顶,眼界直欲凌苍穹。斯游寂寞少同志,知者惟有羊裘翁。狂飙忽起酿山雨,四围岚气青葱茏,老鱼跳波瘦蛟泣,怒涛震荡冯异宫,舟师深惧下滩险,渡头小泊收帆篷。子陵鱼肥新笋大,舵楼晚饭※盘充,三更风雨五更月,画眉啼遍峰头峰。”词如番禺陈兰甫《百字令》一阕,系以小序:“夏日过七里泷,飞雨忽来,凉沁肌骨,推篷看山,新黛如沐,岚影入水,扁舟如行绿颇黎中,临流洗笔,赋成此阕,傥与樊榭老仙倚笛歌之,当令众山皆响也。词云: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浓碧。两岸画眉声不断,催送蒲帆风急。迭石皴烟,明波蘸树,小李将军笔。飞来山雨,满船凉翠吹入。便欲舣棹芦花,渔翁借我,一领闲蓑笠。不为鲈香兼酒美,只爱岚光呼吸。野水投竿,高台啸月,何代无狂客?晚来新霁,一星云外犹湿。”读了这一诗一词,就可知道七里泷之美,确是名不虚传的。   航行于富春江中的船,叫做江山船,有二三丈长的,也有四五丈长的,船身用杉木造成,满涂着黄润润的桐油,一艘艘都是光焕如新。船棚用芦叶和竹片编成,非常结实,低低的罩在船上,作半月形;前后装着门板,左右开着窗子,两面架着铺位,小的船有四个,大的船就有六个和八个,以供乘客坐卧之用。船上撑篙把舵,打桨摇橹的,大抵是船主的合家眷属,再加上三四名伙计,遇到了滩或水浅的所在,就由他们跳上岸去背纤,看了他们同心协力的合作精神,真够使人兴奋!   一船兀兀,从钱塘江摇到屯溪,前后足足有十三四天之久,而其中六七天,却在富春江至严江中度过,青山绿水间的无边好景,真个是够我们享受了。我们曾经迎朝旭,挹彩云,看晚霞,送夕阳,数繁星,延素月,沐山雨,栉江风。也曾听滩声,听瀑声,听渔唱声,听樵歌声,听画眉百啭声,听松风谡谡声。耳目的供养,尽善尽美,虽南面王不与易,真不啻神仙中人了。我为了贪看好景,不是靠窗而坐,就是坐在船头,不怕风雨的袭击,只怕有一寸一尺的好山水,轻轻溜走。但是每天天未破晓,船长就下令开行,在这晓色迷蒙中,却未免溜走了一些,这是我所引为莫大憾事的。幸而入夜以后,总得在什么山村或小镇的岸旁停泊过宿,其他的船只,都来聚在一起。短篷低烛之下,听着水声汩汩,人语喁喁,也自别有一种佳趣。我曾有小词《诉衷情》一阕咏夜泊云:“夜来小泊平。富春江。左右芳邻都是住轻。波心月,清辉发,映篷窗。静听怒泷吞石水淙淙。”除了这江上明月,使人系恋以外,还有那白天的映日乌桕,也在我心版上刻下了一个深深的影子。因为我们过富春江时,正在十一月中旬深秋时节,两岸山野中的乌桕树,都已红酣如醉,掩映着绿水青山,分外娇艳。我们近看之不足,还得唤船家拢船傍岸,跳上去走这么十里五里,在树下细细观赏,或是采几枝深红的桕叶,雪白的桕子,带回船去做纪念品。关于这富春江上的乌桕,不用我自己咏叹,好在清代名词人郭频迦有《买陂塘》一词,写得加倍的美,郭词系以小序,全文如下:“富阳道中,见乌桕新霜,青红相间;山水映发,帆樯洄沿,断岸野屋,皆入图绘,竟日赏玩不足,词以写之;绕清江一重一掩,高低总入明镜。青要小试婵娟手,点得疏林妆靓。红不定。衬初日明霞,斜日余霞映。风帆烟艇。尽闷拓窗棂,斜欹巾帽,相对醉颜冷。桐江道,两度沿缘能认。者回刚及霜讯。萧闲鸥侣风标鹭,笑我鬓丝飘影。风一阵,怕落叶漫空,埋却寻幽径。归来重省。有万木号风,千山积雪,物候更凄紧。”   船从富阳到严州的一段,沿江数百里,真个如在画图中行。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你的脏腑;无怪当初严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为,死心塌地的隐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了。富阳以出产草纸著名,是一个大县。我经过两次,只为船不拢岸,都不曾上去观光,可是遥望鳞次栉比的屋宇,和岸边的无数船只,就可想像到那里的繁荣。   桐庐在富阳县西,置于三国吴的时代,真是一个很古老的县治了。在明代和清代,属于严州府,民国以来,改属金华,因为这是往游钓台和通往安徽的必经之路,游人和客商,都得在这里逗留一下,所以沿江一带,就特别繁荣起来。   过了桐庐,更向西去,约四五十里之遥,就到了富春山。山上有东西二台,东台是后汉严子陵钓台,西台是南宋谢皋羽哭文天祥处,都是有名的古迹。可是我们这时急于赶路,不及登山游览,但是想到一位高士,一位忠臣,东西台两两对峙,平分春色,也可使富春山水,增光不少。   自钓台到严州,一路好山好水,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严州本为府治,置于明代,民国以后,改为建德县。我在严州曾盘桓半天,在江边的茶楼上与吴献书前辈品茗谈天,饱看水光山色。当夜在船上过宿;赋得绝句四首:“浮家泛宅如沙鸥,乃声繁似越讴;听雨无聊耽午睡,兰桡摇梦下严州。”“玲珑楼阁峨峨立,品茗清淡逸兴赊;塔影亭亭如好女,一江春水绿于茶。”“粼粼碧水如罗,渔父扁舟挂网回;生长烟波生计足,鸬鹚并载卖鱼来。”“灯火星星随水动,严州城外客船多;篷窗夜听潇潇雨,江上明朝涨绿波。”   从富春江入新安江而达屯溪,一路上有许多急滩,据船夫说:共有大滩七十二,小滩一百几,他是不是过甚其辞,我们可也无从知道了。在上滩时,船上的气氛,确是非常紧张,把舵的把舵,撑篱的撑篱,背纤的背纤,呐喊的呐喊,完全是力的表现。儿子铮曾有过一篇记上滩的文字,摘录几节如下:“汹涌的水流,排山倒海似的冲来,对着船猛烈的撞击,发出了一阵阵咆哮之声。船老大雄赳赳地站在船头,把一根又长又粗的顶端镶嵌铁尖的竹篙,猛力的直刺到江底的无数石块之间,把粗的一头插在自己的肩窝里,同时又把脚踏在船尖的横杠上,横着身子,颈脖上凸出了青筋,满脸涨得绯红。当他把脚尽力挺直时,肚子一突,便发出了一阵‘唷—嘿’的挣扎声。船才微微地前进了一些。这样的打了好几篙,船仍没有脱险,他便将桅杆上的藤圈,圈上系有七八根纤绳,用混身的力,拉在桅杆的下端,于是全船的重量,全都吃紧在纤夫们的身上,船老大仍一篙连一篙的打着,接着一声又一声的呐喊。在船梢上,那白发的老者双手把着舵,同时嘴里也在呐喊,和船老大互相呼应。有时急流狂击船梢,船身立刻横在江心,老者竭力挽住了那千斤重的舵,半个身子差不多斜出船外,呐喊的声音,直把急流的吼声掩盖住了。在岸滩上,纤夫们竟迸住不动了。他们的身子接近地面,成了个三十度的角,到得他们的前脚站定了好一会之后,后脚才慢慢地移上来,这两只脚一先一后的移动,真的是慢得无可再慢的慢动作了。他们个个人都咬紧了牙关,紧握了拳头,垂倒了脑袋,腿上的肌肉,直似栗子般的坟起。这时的纤绳,如箭在张大的弓弦上,千钧一发似的,再紧张也没有了。终于仗着伟大的人力,克服了有限的水力,船身直向前面泻下去。猛吼的水声,渐渐地低了;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这一篇文字虽幼稚,描写当时情景,却还逼真。富春江上的大滩,以鸬鹚滩与怒江滩为最著名。我过怒江滩时,曾有七绝一首:“怒江滩上湍流急,郁郁难平想见之,坐看船头风浪恶,神州鼎沸正斯时。”关于上滩的诗,清代张祥河有《上滩》云:“上滩舟行难,一里如十里。自过桐江驿,滩曲出沙觜。束流势不舒,遂成激箭驶。游鳞清可数,累累铺石子。忽焉涉深波,鼋鼋伏中止。舟背避石行,邪许声满耳。瞿塘滟滪堆,其险更何似?”   画眉是一种黄黑色的鸣禽,白色的较少,它的眉好似画的一般,因此得名。据说产于四川;但是富春江上,也特别多。你的船一路在青山绿水间悠悠驶去,只听得夹岸柔美的鸟鸣声,作千百啭,悦耳动听,这就是画眉。所以昔人歌颂富春江的诗词中,往往有画眉点缀其间。我爱富春江,我也爱富春江的画眉,虽然瞧不见它的影儿,但听那宛转的鸣声,仿佛是含着水在舌尖上滚,又像百结连环似的,连绵不绝,觉得这种天籁,比了人为的音乐,曼妙得多了。我有《富春江凯歌》一绝句,也把画眉写了进去:“将军倒挽秋江水,洗尽粘天战血斑;十万雄师齐卸甲,画眉声里凯歌还。”此外还有一件俊物,就是鲥鱼。富春江上父老相传,鲥鱼过了严子陵钓台之下,唇部微微起了红斑,好像点上一星胭脂似的。试想鳞白如银,加上了这嫣红的脂唇,真的成了一尾美人鱼了。我两次过富春江,一在清明时节,一在中秋以后,所以都没有尝到富春鲥的美味,虽然吃过桃花鳜,似乎还不足以快朵颐呢。据张祥河钓台诗注中说:“鲥之小者,谓之鲥婢,四五月间,仅钓台下有之。”鲥婢二字很新,《尔雅》中不知有没有?并且也不知道张氏所谓小者,是小到如何程度。往时我曾吃过一种很大的小鱼,长不过一寸左右,桐庐人装了瓶子出卖,味儿很鲜,据说也出在钓台之下,名子陵鱼。   1938年1月  ·123·      淀湖泛雪记 王大觉   王大觉(1896~1927),名德钟,江苏青浦(今上海市青浦县)人。南社社员,有多种小说诗刊,另著有《风雨闭门斋遗稿》等。   乙卯冬,予伤于国故,徇族兄彤九招,归渔郎村。蔽塞聪明,鲜闻时事,亦庶几无所病于中也。时值大雪,乃折简招友,携酒肴,唤小舟,作淀湖之游。   沿途村落岑寂,鸡鸣犬吠遥闻,篱畔野梅,暗香浮动,幽怀然。未几舟放中流,气冱风峭,四顾苍茫,寒云累累欲坠,若可探焉。湖被薄冰,晶莹如镜,阳光返射,红紫灿然,舟逆之,森森送碎响。林木积素,冻禽无声,遥指天马九峰,如点黛。少焉,泊舟枯苇丛,小饮篷底,僮复取雪煮茶进,清甘冽齿,酒酣耳热,相与推篷长啸,予扣舷唱夏存古《雪夜渡太湖歌》,风水相激,声调甚遒,二三子相顾动容。呜呼!“中原何在,问中流古今楫”,此吴长兴《雪霁渡江》之词也。“吾徒寂寞,天地如此”,此周勒卣放舟泖淀之语也。彼二子者,生当有明末叶,君庸臣谗,莫与为政,虽身处于江湖,犹心存夫魏阙。即景生情,家国之念,身世之感,何其痛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则二三子其戚已。予不能有所自见于世,栖栖穷巷之滨,风雪严寒,犹能命棹邀友,续剡溪之韵事,圣辙贤轨一行一藏,归欤归欤,斯亦可已,抑吾更有感焉。   士当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方吾辈樽酒湖上,临风舒啸之际,其亦有敝庐妇孺,长途征人,山中樵子,江上渔夫,龟手足,饥寒交迫,搔首呼天者乎!乐人所不乐,不仁孰甚哉!况雪也者,天地元阴之气,遇阳即解,则所谓琼林玉璧者,吾与二三子,其能终娱乎?夫天下事固有一二人以为利,而千万人以为病者。岳颂德,苍生沟壑,新廷颁制,饿莩载途,而当轴者方且庆盛世于禾黍之墟,为可久也哉?为可久也哉?感而作斯记,则袁氏改元后之二十五日也。  ·124·      泰山日出 徐志摩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短篇小说集《轮盘》等。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眠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辅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象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眼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地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采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125·      方岩纪静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方岩在永康县东北五十里,自金华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从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轿或步行不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天阴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车后就都坐了轿子,向东前进。十五里过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镇,居民约有千户,多应姓者。停轿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买了些油纸之类,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两旁就有起山来了,峰岩奇特,老树纵横,在微雨里望去,形状不一,轿夫一一指示说: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说了一大串,又数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经是在方岩的脚下了。   凡到过金华的人,总该有这样的一个经验,在旅馆里住下后,每会有些着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乡下先生,来盘问你:   是否去方岩烧香的?这是第几次来进香了?从前住过那一家?   你若回答他说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会拿出一张名片来,请你上方岩去后,到这一家去住宿。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顶头,像旅店而又略异的接客者。远在数百里外,就有这些派出代理人来兜揽生意,一则也可以想见一年到头方岩香市之盛,一则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竞争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家总有三五十间,香市盛的时候,听说每家都患人满。香客之自绍兴处州杭州及近县来者,为数固已不少,最远者,且有自福建来的。   从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级是数不清的,密而且峻,盘旋环绕,要走一个钟头,才走得到胡公庙的蜂门。   胡公名则,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尝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钱,所以百姓感德,立庙祀之。胡公少时,曾在方岩读过书,故而庙在方岩者为老牌真货。且时显灵异,最著的有下列数则:   宋徽宗时,寇略永康,乡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悬挂,寇至,缘藤而上,忽见赤蛇啮藤断,寇都坠死。   盗起清溪盘踞方岩,首魁夜梦神饮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惊溃。   洪杨事起,近乡近村多遭劫,独方岩得无恙。   民国三年,嵊县乡民,慕胡公之灵异,造庙祀之,乘昏夜来方岩盗胡公头去,欲以之造像,公梦示知事及近乡农民,属捉盗神像头者,盗尽就逮。是年冬间嵊县一乡大火,凡预闻盗公头者皆烧失。翌年八月该乡民又有二人来进香,各毙于路上。   类似这样的奇迹灵异,还数不胜数,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绝,而尤以春秋为盛,朝山进香者,络绎于四方数百里的途上。金华人之远旅他乡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庙以祀公,虽然说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广大,实在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远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说的话,至于我们的不远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却在它的山水的幽静灵秀,完全与别种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绝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积周围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顶与峰脚,面积无大差异,形状或方或圆,绝似硕大的撑天圆柱。峰岩顶上,又都是平地,林林丛丛,簇生如发。峰的腰际,只是一层一层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间有瀑布奔流,奇树突现,自朝至暮,因日光风雨之移易,形状景象,也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山之伟观,到此大约是可以说得已臻极顶了吧?   从前看中国画里的奇岩绝壁,皴法皱迭,苍劲雄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举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画山点石,都还有未到之外。在学校里初学英文的时候,读到那一位美国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颇生异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时的少见多怪,像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大石面,在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过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这些岩石来,又该是谁兄谁弟。尤其是天造地设,清幽岑寂到令人毛发悚然的一区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约二三里地的寿山下五峰书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数峰,远近环拱,至西面而南偏,绝壁千丈,成了一条上突下缩的倒覆危墙。危墙腰下,离地约二三丈的地方,墙脚忽而不见,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张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书院,丽泽祠,学易斋,就建筑在这巨口的上下腭之间,不施椽瓦,而风雨莫及,冬暖夏凉,而红尘不到。更奇峭者,就是这绝壁的忽而向东南的一折,递进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的五个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书院的楼上,只听得见四周飞瀑的清音,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峰,青紫无言,向东展望,略见白云远树,浮漾在楔形阔处的空中。一种幽静,清新,伟大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袭向人来;朱晦翁,品东菜,陈龙川诸道学先生的必择此地来讲学,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不看金华的山水,这种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来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尽了这五峰书院的周围,与胡公庙的全部。庙在岩顶,规模颇大,前前后后,也有两条街,许多房顶,在蒙胡公的福荫;一人成佛,鸡犬都仙,原是中国的旧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长发的柔和长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装饰,两都一样,大约一尊是预备着于出会时用的。我们去的那日,大约刚逢着了废历的十月初一,庙中前殿戏台上在演社戏敬神,台前簇拥着许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动了的随喜之泪,而戏中的情节说辞,我们竟一点也不懂,问问立在我们身旁的一位象本地出身,能说普通话的中老绅士,方知戏班是本地班,所演的为《杀狗劝妻》一类的孝义杂剧。   从胡公庙下山,回到了宿处的程××店中,则客堂上早已经点起了两大枝红烛,摆上了许多大肉大鸡的酒菜,在候我们吃晚饭了;菜蔬丰盛到了极点,但无鱼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适口。   第二天破晓起来,仍坐原轿绕灵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风景,也很清异。  ·126·      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自从亚里士多德的文学模仿论创定以来,以为诗的起源是根据于模仿本能的学说,到现在还没有绝迹;论客的富有独断性者,甚至于说出“所有的艺术,都是自然的模仿;模仿得像一点,作品就伟大一点,文学是如此,绘画亦如此,推而至于音乐,舞蹈,也无一不如此”等话来。这句话,虽则说得太独断,太笼统;但反过来说,自然景物以及山水,对于人生,对于艺术,都有绝大的影响,绝大的威力,却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所以欣赏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赏艺术与人生的心情。   无论是一篇小说,一首诗,或一张画,里面总多少含有些自然的分子在那里;因为人就是上帝所造的物事之一,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决不能够离开自然而独立的。所以欣赏自然,欣赏山水,就是人与万物调和,人与宇宙合一的一种谐合作用,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就是诗的起源的另一个原因,喜欢调和的本能的发露。   自然的变化,实在多而且奇,没有准备的欣赏者,对于他的美点也许会捉摸不十分完全的;就单说一个天体罢,早晨的日出,中午的晴空,傍晚的日落,都是最美也没有的景象;若再配上以云和影的交替,海与山的参错,以及一切由人造的建筑园艺,或种植畜牧的产物,如稻麦、牛羊、飞鸟、家畜之类,则仅在一日之中,就有万千新奇的变化,更不必去说暗夜的群星,月明的普照,或风、雷、雨、雪的突变,与四季寒暖的更迭了。   我们人类,大家都有一种特性,就是喜新厌旧,每想变更的那一种怪习惯;不问是一个绝色的美人,你若与她日日相对,就要觉得厌腻,所以俗语里有“家花不及野花香”的一句;或者是一碗最珍贵最可口的菜,你若每日吃着,到了后来,也觉得宁愿去换一碗粗肴淡菜来下饭;唯有对于自然,就决不会发生这一种感觉,太阳自东方出来,西方下去,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我们可没有听见说有厌看白天晚上的一定轮流而去自杀的人。还有月亮哩,也是只在那么循行,自有地球有人类以来的一套老调,初一出,月半圆,月底全没有,而无论哪一处的无论哪一个人,看了月亮,总没有不喜欢的,当然瞎子又当别论了。自然的伟大,自然的与人类有不可须臾离的关系,就此一点也可以看出来了,这就是欣赏自然景物的人类的天性。   欣赏自然景物的本能,是大家都有的;不过有些人忙于衣食,不便沉酣于大自然的美景,有些人习以为常了,虽在欣赏,也没有欣赏的自觉,因而使一般崇拜自然美的人,得自命为雅士,以为自然景物,就只为了他们少数人而存在的。更有些人,将自然范围限制得很小,以为能如此这般的欣赏,自然景物,就尽在他们的囊中了。下边的四首歌曲和一张节目,就是这些雅士们的欣赏自然的极致,我们虽则不能事事学他们,但从小处也可以见大,倒未始不是另一种欣赏自然景物的规范。   这些原也不免有点过于自命风雅,弄趣成俗之嫌;可是对于有些天良丧尽、人性全无的衣冠禽兽,倒也可以给他们一个警告,教他们不要忘掉自然。我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就有一位同事,是专门学法律的人,他平时只晓得钻门路,积私财,以升官发财为惟一的人生乐趣,你若约他上中央公园去喝一碗茶,或上西山去行半日乐,他就说这是浪漫的行径,不是学者所应有的态度。现在他居然位至极品,财积到了几百万了,但闻他惟一娱乐,还是出外则装学者的假面,回家则翻存在英国银行里的存折,对于自然,对于山水,非但不晓得欣赏,并且还是视若仇敌似的。对于这一种利欲熏心的人,我以为对症的良药,就只有一服山水自然的清凉散,到这里,前面所开的那两个节目,倒真合用了;因为山水、自然,是可以使人性发现,使名利心减淡,使人格净化的陶冶工具。我想中国贪官污吏的辈出,以及一切政治施设都弄不好的原因,一大半也许是在于为政者的昧了良心,忽略了自然之所致。   自然景物所包涵的方面,原是极博大、极广阔的;像上面所说的天地岁时、社会人事,静而观之,无一不是自然,无一不可以资欣赏,但这却非要悠闲自得,像朱夫子那样的道学先生才办得到;至于我们这种庸人,要想得到些自然的美感,第一,还是上山水佳处去寻生活,较为直截了当;古今来,闲人达士的游山玩水的习惯的不易除去,甚至于有渴慕烟霞成痼疾的原因,大约总也就在这里。   大抵山水佳处,总是自然景物的美点发挥得最完美,最深刻的地方。孔夫子到了川上,就觉悟到了他的栖栖一代,猎官求仕之非;太史公游览了名山大川,然后才死心塌地,去发愤而著书。可知我们平时所感受不到的自然的威力,到了山高水长的风景聚处,就会得同电光石火一样,闪耀到我们的性灵上来;古人的讲学读书,以及修真求道的必须要入深山傍大水去结庐的理由,想来也就在想利用这一点山水所给与人的自然的威力。   我曾经到过日本的濑户内海去旅行,月夜行舟,四面的青葱欲滴,当时我就只想在四国的海岸做一个半渔半读的乡下农民;依船楼而四望,真觉得物我两忘,生死全空了。后来也登过东海的崂山,上过安徽的黄山,更在天台雁荡之间,逗留过一段时期,每到一处,总没有一次不感到人类的渺小,天地的悠久的;而对于自然的伟大,物欲的无聊之念,也特别的到了高山大水之间,感觉得最切。所以要想欣赏自然的人,我想第一着还是先上山水优秀的地方去训练耳目,最为适当。   从前有一个赞美英国19世纪的那位美术批评家拉斯肯的人说,他在没有读过拉斯肯以前,对于绘画,对于蒙勃兰高峰的积雪晴云,对于威尼斯,弗露兰斯的壁画殿堂,犹如瞎子,读了之后,眼就开了。这话对于高深的艺术品的欣赏,或者是真的,但对于自然美,尤其是山水美的感受,我想也未必尽然。粗枝大略的想欣赏自然,欣赏山水,不必要有学识、有鉴赏力的人才办得到的;乡下愚夫愚妇的千里进香,都市里寄住的小市民的窗槛栽花,都是欣赏自然的心情的一丝表白。我们只教天良不泯,本性尚存,则但凭我们的直觉,也就尽够做一个自然景物与高山大水的初步欣赏者了。  ·127·      钓台的春昼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从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尔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去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高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原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州;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问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喀声听来,他却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光,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癖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趺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的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徵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颐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柝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灭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纵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韵,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埠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吧,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去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财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秤秤,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在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喉咙,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吧,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公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吧!”   1932年8月在上海写  ·128·      雁荡山的秋月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古人并称上天台雁荡;而宋范成大序《桂海岩洞志》,亦以为天下同称的奇秀山峰,莫如池之九华,歙之黄山,括之仙都,温之雁荡,夔之巫峡。大约范成大,没有到过关中,故终南华山,不曾提及。我们南游三日,将天台东北部的高山飞瀑(西部寒岩明岩未去),略一飞游——并非坐了飞机去游,是开特快车游山之意——之后,急欲去雁荡,一赏鬼工镌雕的怪石奇岩,与夫龙湫大瀑,十月二十七日在天台国清寺门前上车,早晨还只有七点。   自天台去雁荡山所在的乐清县北,要经过临海,黄岩,温岭等县。到临海(旧章安城)的东南角巾山山下,还要渡过灵江,汽车方能南驶,现在公路局筑桥未竣,过渡要候午潮;所以我们到了临海之后,倒得了两三个钟头的空,去东湖拜了忠逸樵夫之祠,上巾山的双塔下,看了华胥洞,黄华丹井——巾山之得名,盖因黄华升仙,落帻于此——等古迹,到十二点钟左右,才乘潮渡过江去。临海的山容水貌,也很秀丽,不过还不及富春江的高山大水,可以令人悠然忘去了人世。自临海到黄岩,要经过括苍山脉东头的一条大岭,岭头有一个仙人桥站;自后徐经仙人桥至大道地的三站中间,汽车尽在山上曲折旋绕,路线有点像昱岭关外与仙霞岭南的样子;据开车的司机说,这一条岭共有八十四弯,形势的险峻,也可想而知。   黄岩县城北,也有一条永江要渡,桥也尚未筑成;不过此处水深,不必候潮,所以车子一到,就渡了过去。县城的东北,江水的那边,三江口上,更有一枝亭山在俯瞰县城;半山中有一簇树,一个白墙头的庙,在阳光里吐气,想来总又是黄岩县的名胜了,遥望而过。黄岩一县内,多橘子树园,树并不高,而金黄的橘实,都结得累累欲坠,在返射斜阳;车驰过处,风味倒也异样,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在日本纪州各处旅行时的光景。   自黄岩经温岭到乐清县的离大荆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村名叫作水积。(或名积水?不知是那两个字。)前临大海,海中有岛,后峙双旗冈峰,峰中也有叠嶂一排,在暗示着雁荡的奇峰怪石。游人到此,已经有点心痒难熬的样子了,因为隔一条溪,隔一重山,在夕阳下,早就看得出谢公岭外老僧送客之类的奇形怪状的石岩阴影;北来自大溪镇到此,约有三十余里的行程。   在雁荡第一重口外,再渡过那条自石门潭流下来的清溪,西驰七八里,过白溪,到向岭头,就是雁荡东外谷的口子,汽车路筑到此地为止,雁荡到了。   在口外下车,远望进去,只看见了几个的石峰尖。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是由东向西而入谷的,所以初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并不看见什么。但走了半里多上灵岩寺去的石砌路后,渡过石桥,忽而一变,千千万万的奇异石壁,都同天上刚掉下去似的,直立在我们的四周;一条很大很大的溪水,穿在这些绝壁的中间,在向东缓流出来。壁来得太高太陡,天只剩了狭狭的一条缝,日已下山,光线不似日间的充足。石壁的颜色,又都灰黑,壁缝里的树木,也生得屈曲有一种怪相;我们从东外谷走入内谷去的七八里地路上,举头向前后左右望望,几乎被胁得连口都不敢开了。山谷的奇突,大与寻常习见的样子不同,叫人不得不想起诗圣但丁的《神曲》,疑心我们已经跟了那位罗马诗人,入了别一个境界。   在龙王庙前折向了北去,头脑里对于一路上所见的峰嶂的名目,如猴披衣,蓼花嶂,响蒿门,霞嶂洞,听诗叟,双鲤峰之类,还没有整理得清楚,景色一变,眼前又呈出了一幅更清幽,更奇怪,更伟大的画本。原来这东内谷里的向北去灵岩寺谷里的一区,是雁荡的中心,也是雁荡山水杰作里的顶点。初入是一条清溪,许多树木与竹林。再进,劈面就是一排很高很长,像罗马古迹似的展旗嶂,崛起在天边,直挂向地下,后方再高处又是一排屏霞嶂,这屏霞嶂前,左右环抱,尽是一枝一枝的千万丈高的大石柱,高可以不必说,面积之大周围也不知有多少里;而最奇的,是这些大柱的头和脚,大小是一样的,所以都是绝壁,都是圆柱。小龙湫瀑布,也就在灵岩寺西北的一大石峰上,从顶点直泻下来的奇景。灵岩寺,看过去很小很小,隐藏在这屏霞嶂脚,顶珠峰,展旗峰,石屏风(全在寺东)与天柱峰,双鸾峰,卷图峰,独秀峰,卓笔峰(全在寺西)等的中间;地位的好,峰岩的多而且奇,只有永康方岩的五峰书院,可以与它比比;但方岩,只是伟大了一点,紧凑却还不及这里。   灵岩寺的开辟,在宋太平兴国四年,僧行亮神昭为其始祖,后屡废屡兴;现在的寺,却是数年前,由护法者蒋叔南潘耀庭诸君所募建。蒋君今年夏季去世,潘君现任雁荡山风景区整理委员,住在寺中;当家僧名成圆,亦由蒋潘诸君自宁波去迎来者,人很能干,具有实际办事的手腕。   在灵岩寺的西楼住下之后,天已经黑了。先去请教也住在寺中,率领黄岩中学学生来雁荡旅行的两位先生,问我们在雁荡,将如何的游法?因为他们已在灵岩寺住了三日,打算于明晨出发回黄岩去了。饭后又去请了潘委员来,打听了一番雁荡山大概的情形。   雁荡山的总括,可以约略的先在此地说一说:第一,山在乐清县东北九十里,系亘立东西的一排连山。东起石门潭,西迄白岩六十里;北自甸岭,南至斤竹涧口四十里;自东向西,历来分成东外谷,东内谷,西内谷,西外谷的四部,以马鞍岭为界而分东西。全山周围,合外境有四百二十里。雁山北部,更有南阁谷,北阁谷二区,以溪分界;南阁南至石柱北至北屏山二里,东至马屿,西至会仙峰十六里;北阁村南北二里,东西五里,西北极甸岭山,为雁荡北址。   雁山开山者相传为晋诺讵那尊者,凡百有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十八刹,十六亭,十七潭,十三瀑。入游之路线,有四条:(一)东路从白溪经响岭头自东南入谷,就是我们所经之路线。(二)北路由大荆越谢公岭自东北入谷至岭峰。(三)南路由小芙蓉经四十九盘岭自南入谷至能仁寺,从乐清来者率由此。(四)西路从大芙蓉自西南经本觉寺至梅雨潭。   峰之最高者为百冈尖,高一万一千五百尺,雁湖在西外谷连霄岭上,高九千尺。   这雁荡山的梗概,是根据潘委员的口述,和《广雁荡山志》及《雁山全图》而摘录下来的。我们因为走马游山,前后只有三日的工夫好费,还要包括出发和到着的日期在内,所以许多风景,都只能割爱。晚上就和潘委员在灯下拟定明日只看西石梁的大瀑布,大龙湫瀑,梅雨潭,回至能仁寺午餐。略游斤竹涧就回灵岩寺宿;出发之日(即第三日),午前一游净名寺,至灵峰略看看观音洞北斗洞等,就出向头岭由原路出发回去。北部的绝景,中央的百冈尖当然是不能够去,就如显胜门,龙溜等处,一则因无时间,二则因无大路无宿处,也只能等下次再来了。这样拟定了游程之后,预期着明天的一天劳顿,我们就老早的爬上了床去。   约莫是午前的三四点钟,正梦见了许多岩壁,在四面移走拢来,几乎要把我的渺渺五尺之躯,压成碎粉的时候,忽而耳边上一阵喇叭声,一阵嘈杂声起来了。先以为是山寺里起了火,急起披衣,踏上了西楼后面的露台去一看;既不见火,又不见人,周围上下,只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苍苍,但余一线,四围岑寂,远远地也听得见些继续的人声。奇异,神秘,幽寂,诡怪,当时的那一种感觉,我真不知道要用些什么字来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为还在连续着做梦,这些月光,这些山影,仍旧是梦里的畸形;但摸摸石栏,看看那枝谁也要被它威胁压倒的天柱石峰与峰头的一片残月,觉得又太明晰,太正确,绝不像似梦里的神情。呆立了一会,对这雁荡山中的秋月顶礼了十来分钟,又是一阵喇叭声,一阵整队出发报名数的号令声传过来了,到此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是在做梦,是那一批黄岩中学的学生要出发赶上大溪去坐轮船去了。这一批学生的叫唤,这一批青年的大胆的行为既救了我梦里的危急,又指示给我了这一幅清极奇极的雁山夜月的好画图,我的心里,竟莫名其妙的感激起来了,跑下楼去,就对他们的两位临走的教师热烈地握了一回手;送他们出了寺门以后,我并且还在月光下立着,目送他们一个个小影子渐渐地被月光岩壁吞没了下去。   雁荡山中的秋月!天柱峰头的月亮!我想就是今天明天,一处也不游,便尔回去,也尽可以交代得过去,说一声“不虚此行”了,另外还更希望什么呢?所以等那些学生们走后,我竟像疯子一样一个人在后面楼外的露台上呆对着月光峰影,坐到了天明,坐到了日出,这一天正是旧历九月二十的晚上二十一的清晨。   等同去的文伯及偶然在路上遇着成一伙的奥伦斯登,科伯尔厂经理毕士敦Mr.H.H.Bernstein与戴君起来,一齐上轿,到大龙湫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似在巳午之间了。一路上经下灵岩村,三官殿,上灵岩村,过马鞍岭。在左右手看了些五指峰,纱帽峰,老鼠峰,猫峰,观音峰,莲台峰,祥云峰,小剪刀峰之类,形状都很像,峰头都很奇;但因为太多了,到后来几乎想向在说明的轿夫讨饶,请他不要再说,怕看得太多,眼睛里脑里要起消化不良之症。   大龙湫的瀑布,在江南瀑布当中真可以称霸,因为石壁的高,瀑身的大,潭影的清而且深,实在是江浙皖几省的瀑布中所少有的。我们到雁荡之先,已经是旱得很久了。故而一条瀑布,直喷下来,在上面就成了点点的珠玉。一幅真珠帘,自上至地,有三四千丈高,百余尺阔;岩头系突出的,帘后可以通人,立在与日光斜射之处,无论何时,都看得出一条虹影。凉风的飒爽,潭水的清澄,和四围山岭的重叠,是当然的事情了,在大龙湫瀑布近旁,这些点景的余文,都似乎丧失了它们的价值,瀑布近旁的磨崖石刻,很多很多,然而无一语,能写得出这大龙湫的真景。《广雁荡山志》上,虽则也载了不少的诗词歌赋,来咏叹此景,但是身到了此间,哪里还看得起这些秀才的文章呢?至于画画,我想也一定不能把它的全神传写出来的,因为画纸决没有这么长,而溅珠也决没有这样的匀而且细。   出大龙湫,经瑞鹿峰剪刀峰(侧看是一帆峰)下,沿大锦溪过华岩岭罗汉寺前,能在石壁的半空中看得出一座石刻的罗汉像,斧凿的工巧有艺术味,就是由我这不懂雕刻的野人看来,也觉得佩服之至。从此经竹林,过一条很高很长的东岭,遥望着芙蓉峰,观音岩等。(雁湖的一峰是在东岭岭上可以看见的。)绕骆驼洞下面至西石梁的大瀑布。   西石梁是一块因风化而中空下坠的大石梁,下有一个老尼在住的庵,西面就是大瀑布。这瀑布的高大,与大龙溪瀑布等,但不同之处,是在它的自成一景,在石壁中流。一块数千丈的石壁,经过了几千万年的冲击,中间成了一个圆形大柱式的空洞,两面围抱突出,中间是一数丈宽数千丈高的圆洞,瀑布就从上面沿壁在这空圆洞里直泻下来。下面的潭,四壁的石,和草树清溪,都同大龙湫差仿不多。但西面连山,雁荡山的西尽头,差不多就快到了,而这瀑布之上,山顶平处,却又是一大村落;山上复有山,世外是桃源的情景,正和天台山的桐柏乡,曲异而工同。   从西石梁瀑布顺原路回来,路上又去看了梅雨潭及潭前的一座含珠峰,仍过东岭,到了自芙蓉南来经四十九盘岭可到的能仁寺里。   这能仁寺在西内谷丹芳岭下,系宋咸平二年僧全了所建。本来是雁荡山中的最大的丛林,有一宋时的大铁锅在可以作证,现在却萧条之至,大殿禅房,还都在准备建筑中。寺前有燕尾瀑,顺溪南流,成斤竹涧,绕四十九盘岭,可至小芙蓉;这一路路上风景的清幽绝俗,当为雁山全景之冠,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只领略了一个大概,就赶回了灵岩寺来宿。   这一天的傍晚,本拟上寺右的天窗洞,寺左的龙鼻水去拜观灵岩寺的二奇的,但因白天跑了一天,太辛苦了,大家不想再动。我并且还忘不了今晨似的山中的残月,提议明朝也于三时起床,踏月东下,先去看了灵峰近旁的洞石,然后去响头岭就行出发,所以老早就吃了夜饭,老早就上了床。   然而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第二日早晨,虽则大家也忍着寒,抛着睡,于午前三点起了身,可是淡云蔽月,光线不明;我们真如在梦里似地走了七八里路,月亮才兹露面。而玩月光玩得不久,走到灵峰谷外朝阳洞下的时候,太阳却早已出了海,将月光的世界散文化了。   不过在残月下,晨曦里的灵峰山,景也着实可观,着实不错;比起灵岩的紧凑来,只稍稍觉得疏散一点而已。   灵峰寺是在东谷口内向北两三里地的地方,东越谢公岭可达大荆。近旁有五老峰,斗鸡峰,幞头峰,灵芝峰,犀角峰,果盒岩,船岩,观音洞,北斗洞,苦竹洞,将军洞,长春洞,响板洞诸名胜,顺鸣玉溪北上,三里可达真际寺。寺为宋天圣元年僧文吉所建,本在灵峰峰下,不知几百年前,这峰因风化倒了,寺屋尽毁。现在在这倒灵峰下的一块隙地上,方在构木新筑灵峰寺。我们先在果盒岩的溪亭上坐了一会,就攀援上去,到观音洞去吃早餐。   两岩侧向,中成一洞,洞高二三百丈;最上一层,人迹所不能到,但洞中生有大树一株,系数百年物,枝叶茂盛,从远处望来,了了可见。一层是观音洞的选物场,洞中宽广,建有大殿,并五百应真的石刻。东面一水下滴成池,叫作洗心泉,旁有明刻宋刻的题名记事碑上数。自此处一层一层的下去,有四五层楼三四百石级的高度;洞的高广,在雁荡山当中,以此为最。最奇怪的,是在第三层右手壁上的一个石佛,人立右手洞底,向东南洞口远望出去,俨然是一座地藏菩萨的侧面形,但跑近前去一看,则什么也没有了,只一块突出的方石。上一层的右手壁上还有一个一指物,形状也极像,不过小得很。   看了灵岩灵峰近边的峰势,看了观音洞(亦名合掌洞)里的建筑及大龙湫等,我们以为雁荡的山峰岩洞溪瀑等,也已经大略可以想像得出了,所以旁的地方,也不想再去走,只到北斗洞去打了一个电话,叫汽车的司机早点预备,等我们一出谷口,就好出发。   总之,雁荡本是海底的奇岩,出海年月,比黄山要新,所以峰岩峻削,还有一点锐气,如山东劳山的诸峰。今年春间,欲去黄山而未果,但看到了黄山前卫的齐云白岳,觉得神气也有点和灵峰一带的山岩相像。在迎着太阳走出谷来,上汽车去的路上,我和文伯,更在坚订后约,打算于明年以两个月的工夫,去歙县游遍黄山,北下太平,上青阳南面的九华。然后出长江,息匡庐,溯江而上,经巫峡,下峨嵋,再东下沿汉水而西入关中,登太华以笑韩愈,入终南而学长生,此行若果,那么我们的志愿也毕,可以永永老死在蓬窗陋巷之中了。   1934年11月9日  ·129·      扬州旧梦寄语堂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语堂兄:   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   这是我在六七年前——记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写那篇《感伤的行旅》时瞎唱出来的歪诗;那时候的计划,本想从上海出发,先在苏州下车,然后去无锡,游太湖,过常州,达镇江,渡瓜步,再上扬州去的。但一则因为苏州在戒严,再则因在太湖边上受了一点虚惊,故而中途变计,当离无锡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扬州城里。旅途不带《诗韵》,所以这一首打油诗的韵脚,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老调,系凭着了车窗,看看斜阳衰草,残柳芦苇,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地艳丽,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   竹西歌吹,应是玉树后庭花的遗音;萤苑迷楼,当更是临春结绮等沉檀香阁的进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玉钩斜青冢双行,计算起来,扬州的古迹,名区,以及山水佳丽的地方总要有三年零六个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倾倒于扬州,想来一定是有一种特别见解的;小杜的“青山隐隐水迢迢”,与“十年一觉扬州梦”,还不过是略带感伤的诗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决无后悔的样子了,这还了得!   在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所以那一次从无锡上车之后,就是到了我所最爱的北固山下,亦没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过了江去。   长江北岸,是有一条公共汽车路筑在那里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驶,直达到扬州南门的福运门边。再过一条城河,便进扬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来,为我们历代的诗人骚客所赞叹不止的扬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儿升天成佛去的扬州城!   我在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无咎的赴广陵道中的诗句:   醉卧符离太守亭,别都弦管记曾称,淮山杨柳春千里,尚有多情忆小胜。(小胜,劝酒女鬟也。)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杨柳青青欲哺乌,一春风雨暗隋渠,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   才晓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经符离(现在的宿县)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见到许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两岸的垂杨和江中的浮屠鱼类。而我去的一路呢,却只见了些道路树的洋槐,和秋收已过的沙田万顷,别的风趣,简直没有。连绿杨城廓是扬州的本地风光,就是自隋朝以来的堤柳,也看见得很少。   到了福运门外,一见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以及写在那洋灰壁上的三个福运门的红字,更觉得兴趣索然了;在这一种城门之内的亭台园囿,或楚馆秦楼,那里会有诗意呢?   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了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竟一点儿也没有。“扬州的好处,或者是在风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约总特别的会使我满足,今天且好好儿的睡它一晚,先养养我的脚力吧!”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闷的想头,一半也是真心诚意,想驱逐驱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坐了黄包车出天宁门去游平山堂。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天宁寺后的重宁寺,建筑的确伟大,庙貌也十分的壮丽,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寺里不见一个和尚,极好的黄松材料,都断的断,拆的拆了,像许久不经修理的样子。时间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气又是阴天,我身到了这大伽蓝里,四面不见人影,仰头向御碑佛像以及屋顶一看,满身出了一身冷汗,毛发都倒竖起来了,这一种阴戚戚的冷气,叫我用什么文字来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宁门至蜀冈,七八里路,尽用白石铺成,上面雕栏曲槛,有一道像颐和园昆明湖上似的长廊甬道,直达至平山堂下,黄旗紫盖,翠辇金轮,妃嫔成队,侍从如云的盛况,和现在的这一条黄沙曲路,只见衰草牛羊的萧条野景来一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当然颓井废垣,也有一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鲍明远会作出那篇《芜城赋》来,但我去的时候的扬州北郭,实在太荒凉了,荒凉得连感慨都叫人抒发不出。   到了平山堂东面的功德山观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谈起这些景象,才晓得这几年来,兵去则匪至,匪去则兵来,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败,原是应该,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冈的一带,三峰十余个名刹,现在有人住的,只剩了这一个观音寺了,连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净寺里,此刻也没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带的建筑,点缀,园囿,都还留着有一个旧日的轮廓;像平远楼的三层高阁,依然还在,可是门窗却没有了;西园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还看得出来,但水却干涸了;从前的树木,花草,假山,叠石,并其他的精舍亭园,现在只剩了许多痕迹,有的简直连遗址都无寻处。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欧阳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个,悄悄的又回到了城里。午后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的一角。   在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却看到了扬州的好处。因为地近城区,所以荒废也并不十分厉害;小金山这面的临水之处,并且还有一位军阀的别墅(徐园)建筑在那里,结构尚新,大约总还是近年来的新筑。从这一块地方,看向五亭桥法海塔去的一面风景,真是典丽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气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类,却又因为年久失修,谈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草的鸣声,似在暗泣。而几个湾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比金鳌玉,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姑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天宁寺,平山堂。”我说:“都已经去过了。”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就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的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二十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公的忠肝义胆,活跃在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的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邱,忠臣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的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的骑鹤上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此,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强迫作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饮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的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扬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做《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像想像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那里还有Dichtung呢!   1935年5月  ·130·      风景谈 茅盾   茅盾(1896~1981),浙江桐乡人,作家、文学批评家。著有长篇小说《蚀》、《子夜》,短篇小说集《创造》,话剧《清明前后》,学术论著《夜读偶记》等。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回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就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闪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心里会涌上这样的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在山顶的小米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突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两三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的河床中的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会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他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漫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在公园的角落,绿荫下长椅上,悄悄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一下跌撞,四面是沉寂灰色,没有一点生动鲜艳的,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下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倚偎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吧?如果在公园时你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戟,他们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怡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吧;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生活极其充满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爿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毡,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毡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带住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景”的一些条件的!然而,未必尽然。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枝桃树,半爿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喝,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荫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个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照片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二十九年十二月,枣子岚垭   选自《文艺阵地》,1941年1月10日第6卷第1期  ·131·      峨眉山上的景物 许钦文   许钦文(1897~1984),浙江山阴人,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西湖云月》,散文集《无妻之累》等。   许多人都以为峨眉山有着神仙;神仙实在并没有,关于神仙的故事是有的,就是峨眉山上的和尚到印度去朝活佛;印度的和尚到峨眉山上来访神仙;两个和尚在打箭炉碰见了,相互打听,知道印度并没有活佛,峨眉山上也并没有神仙,于是都回转了。   在峨眉山上,和尚和一般人都认为最可注意的是“佛灯”和“佛光”。说是要行善人诚心去进香,才容易看到这两种景物,否则即使接连去看,等候许多日子,也是见不到的。   传说中的佛灯,是许许多多个灯火,黄昏时候由山下显现,渐渐地升上空中,同时一点一点的移向金顶。因为金顶供着普贤,所以叫做“万盏明灯朝普贤”。   普贤同峨眉山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样去朝它?灯的本身不会动,由什么拿去朝?传说中都没有明白提及。迷信的传说,只能够使迷信家以为不错就行了。但许多不迷信这种传说的人,都以为峨眉山上有着一种奇异的虫,一到晚上会得发光;有的以为有一种发光的矿物;有的认为有一种能发光的树叶,其实无非是星星的倒影吧了。   由望远镜看见了,可知那些光,原有两种。其中一种的数目不多,比较短点、红点、也静点;另外有一种绿莹莹长长的不绝摇宕着。前一种是人家屋里的灯火,和街上的路灯等等;后一种是峨眉县城附近和青龙场一带的水田和河流所映成的星星的倒影。如果水很深,倒影很长,所谓水蛇,那就不像灯火了。水田和那些河流的水都不深,所以倒影像灯火,只是淡点,水被风吹了以后要波动,所以摇宕。   那些光,不规则的罗列着,其中几个明亮点,有的成着三角形,有的成着四方形,始终不变,可见只是摇宕,并不移动地位。一般人认为移动,那是不曾仔细观察,只凭一时的目力的缘故。人由灯光下转到黑暗处,瞳孔要变,初看同再看的情形不同。金顶很高,空气的密度同平地里的相差太大,从平地到金顶,其间隔着许多层密度不同的空气,其中一层的空气流动以后,折光一变,现象也就要变动,因为风吹水面波动,摇宕是实在的情形。有了这几种原因,又因和尚总在有意无意的暗示,说是动了,移向金顶了,因此许多人都以为那些光是会得移动的,于是推想到飞虫和树叶上面去。   显现那些光的区域,是很尖长的秋海棠的形状。在那形状的范围以内,全是水田,房屋和河流,没有一座山,原是峨眉县城附近一带的地方。可见决不是由于矿物。峨眉县城附近一带,除了多种白蜡树外,同别的地方一样;白蜡树固然并没有发光的作用,而且成行种着,同那些光罗列的情形不像所谓万盏明灯,原是星星的倒影,可无疑问。虽然水田河流各处都有,高山也不止峨眉山一座;但峨眉的山形很特别,就是来得陡。舍身岩一带从金顶直下,简直是壁立的。在金顶俯视峨眉县附近一带,仿佛在塔尖下望,这一点很特别,也很有关系。而且从峨眉县城上金顶,走的路虽长,直线并不远,所以望得见。   虽然并非怎样神秘的佛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动植物,几千个光隐约浮现着,委实是个奇观。有暇去鉴赏,一定要选定没有月光的时期,而且要在峨眉县城附近一带是晴天;如果要多看点,还得在春间田中有水的时期。   看佛灯叫做“睹灯”,看佛光叫做“睹光”。睹光在下午两三点钟或五六点钟;上午七八点钟也可以看到,不过很少。所谓佛光,就是一个五彩的大环,中间有着人形,是会动的,其实是虹。常年看见虹,是在虹的旁边观望,只能看到半个环形;在金顶,虹在下面,看见的是整个环形。中间会动的是去看的人自己的影子,所以去看的人,擎一擎手,那人形也擎一擎手;去看的人点一点头,那人形也就点一点头了。   佛光比佛灯容易看到,这里因为峨眉山的金顶上,简直没有一小时以上的时间可以脱尽云雾,刚见着太阳,忽然云到天暗,马上下起雨来,是常事。而且云雾常在金顶的下面,金顶的上面天气很晴,下面都满布着云雾,叫做“云海”。在太阳光的斜度可以因为折光的关系发生虹的时候,云海里就显现佛光了。   在峨眉山上,时常可以看到警告谨防老虎的牌告;到了半山以上,更多老虎的塑像,又有许多人被老虎拖去的故事。可是故事里面,总只说忽然少了个人,并非有人怎样亲看过老虎的影迹。   在这山上,四肢都落地的动物,我看到最多的是猴子。大大小小,二十来只,结着队在路旁的树上玩耍,小的不过半尺长,攀着树枝翻筋斗。一尺多长的中猴子,在旁边帮助,很是和爱的样子。大猴子很肥,见了我们行人,就吱吱的叫着关照小猴子,同时走到路上来向我们要食物,我们给了点干牛肉,嗅了一阵丢开了。伸“手”又来向我们要食物。我们指了指那已丢开的干牛肉,于是拾了起来重行了一阵,仍然丢开了。   据说这些猴子有时结着队到寺院的门前去,故意吱吱的叫个不了。如果有人拿着玉蜀黍叫几声“三儿!”就会跑将过去的。寺院里一到朔望,照例要磨豆腐,猴子会得按时去要豆腐渣吃。如果有人损害了一只猴子,就有大群的猴子出来报仇,乱掷石子,并且撕破衣服。还要到寺院里去闹,因为山上没有旅舍,去游的人总是寄寓在寺院里的。   由观峨场上峨眉山去,在山脚第一个是报国寺,其次是伏虎寺。这两个寺都很大,伏虎寺的风景很好,山门面前,古树丛中响着溪流,有如天台山的国清寺,只是没有那样高大的塔。关于伏虎寺,传说不一,有的说是从前开山祖师进去,过不得溪,由一只老虎背过渡,为纪念那只老虑,所以造起寺来。另外有着虎溪,是个旁证。有的说是从前那里多老虎。常常害人,造这个寺,目的在于制伏老虎,“伏”字是动词。又有人说“伏”是转成了形容词的,因为那近旁有着一座山,形状像是一只伏着的老虎。   清音阁正当两溪汇合的地方,站在那面前的双飞桥上,可以饱听流水的声音。后面是黑龙江,与山缝间的岩壁上接连架着木板,下面流着急水,木板上满生着苔。上面只能够望见一条细长的天空,所以又叫做一线天。前面过去不远就是龙门。在那附近有着一所小小的洋房,听说曾经住过一位做了母亲的少女,如今下山去了,做着“交际之花”。   洪椿坪和九老洞的寺院都是大而考究,柱子油漆得红红的,备着沙发等器具。峨眉山上的寺院虽然很多,这两个寺的中间相隔三十里却无一个寺院,也没有别的可以休息的地方。其间有着九十九倒拐和扁担岩。九十九倒拐是弯弯曲曲的九十九条石级,走上去很吃力。游人不能够用轿子,也就是因为这种地方。扁担岩一带很阴,三四月里还是积雪不消的。但如走华严寺那条路上金顶,就不用经过这些地方了。   从清音阁去洪椿坪,可以走黑龙江,也可以走牛心寺,如愿多游点地方,就可去大坪寺。上去十五里的路叫做猴子坡,下来十五里的路是蛇倒退。连蛇上去也要倒退下来,可见这条路的陡了。猴子坡的形容有两说:一说有人在那里行走,望去好像是猴子在爬岩壁。另一说,因为陡,只好像猴子的爬上去。这两条路都很狭,两旁都是深岩,所难的,是石级多已破坏得活动,一滑脚掉下去,性命保可以送脱。猴子坡多弯曲,风景更来得好。   九老洞正当峨眉山的半腰,前望大坪,从猴子坡要走十五里才到的高峰,看去无非是海底里的一条礁石的样子。左望华严寺和遇仙寺,宛如一幅幽美的中国画。遇仙寺在一个小小的峰尖上,有大的山做着背景,更觉玲珑秀丽。右面仙皇台上,可以下望峨眉县城附近一带的平地。在九老寺的附近,有着许多桫椤树和槲桐树,又有岩瓢,桫椤树的形状有点像桂花树,叶子也差不多,不过大一些。花开得很多,一球一球地满布在树上,每球好像都是由五朵牵牛花合成的。槲桐的干子细长,有点像马柳树。叶如桑,花开在叶上,分别不清,是元始植物的一种。果如荔枝,所以土名叫做土荔枝。岩瓢寄生一棵枯了的大树上面,由叶柄直接寄附着,绿莹莹的好像是一只一只的调羹,所以称做岩瓢。这里的动物,在猴子之外有岩燕,许许多多在九老洞的口子上乱飞。还有青蛙的叫声,山间的回音助长声势,常使人以为有猴子叫着来了。   上洗象池得先走钻天坡,五里路长,实在来得陡。到金顶还得经过阎王坡和天门石。阎王坡很难走。天门石是两个大石炮,行人在这两个石炮的缝里经过,因为在将到金顶的地方,所以加了“天门”的形容词。   走华严寺的一条路要经过点心坡,就是走的时候,脚膝髁头要点着心,也是陡的形容。点心坡的下面是观心顶,上面是息心所。   寺院多,泥塑木雕的偶像也就多,有的多头多手,有的袒胸露臂。在纯阳殿里卧着的吕纯阳塑像旁,堆满着绣花枕头,好像着实可以安枕高卧的样子。在万年寺的砖殿里铜佛铜像以外,有着一位卧着的女菩萨,上面盖着被,揭起被来看,只系着一条短短的红裤子。   万年寺的砖殿里又有叫做佛牙的,其实是个猴子脊骨的化石。   距大峨寺不远的地方有着新开寺,筑起了许多住室,是西人避暑的场所。曾经同时死过许多香客的三霄洞,在接引殿和九老洞之间;因为洞被政府封禁,路也已经荒废,去不得了。猪肝洞在大峨山和小峨山之间的小山上,要从青龙场去才可以游。因为洞里有一块悬挂着的岩石像猪肝,所以有这个名称。   从雷洞坪到金顶一带的舍身岩,委实是极陡峻的地方。在别处跳楼堕塔,是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高的。而且在有云海的时候,看去仿佛棉花团,可以觉得很安适。只是上去远得很,路又难走,怕是一般消极的人所不愿意干的。   因为高了,气温太低,虽在夏天也得烧火盆取暖的金顶,生物很少。植物除寒杉和竹,只可以看到苔类。寒杉的树叶一盘一盘的长得很密,显得生长很慢。枝叶都向下垂,这是常常被雪压着的记号。竹长得不过一尺多高,形状却依然是大竹竿的样子。接连长成一大片,远望好像是草地。因为时刻在云雾中,湿度太高,各处都生着苔类,连寒杉的顶梢上也都有。动物更少,大和尚和小和尚以外,只有佛现鸟的叫声时常可以听到。佛现鸟,因为叫的声音好像是说“佛现了!”所以这样称呼;其实,要不迷信佛,就会觉得叫声并不像的。这种鸟的形状类似画眉。因为高了,空气的密度低,连饭都煮不热了的金顶,生物委实不容易生存。   同金顶并列着的千佛顶和万佛顶,虽然都有不少的小菩萨,可是同“千”和“万”的数目差得多;这千万的两个字,无非多数的形容吧了。   在金顶,固然可以直望峨眉县城和青龙场一带的地方,还可以隐约望见嘉定的大佛。近处的下面,九老洞所在的峰尖也变得好像原是条海底的礁石,正如在九老洞所见的大坪了。但一向后面眺望过去,瓦山固然比金顶要高,终年银白的雪山虽然很远,也可以见得更大更高。雪山就是昆仑山,真是所谓“峨眉万丈高,昆仑一条腰”的了。  ·132·      从化温泉散记 曹靖华   曹靖华(1897~1987),河南卢氏人,翻译家、作家。著有译作《契诃夫戏剧集》、《铁流》、《城与年》,散文集《花》、《飞花集》等。   出了广州市,沿公路向东北走,到了约八十公里的地方,两旁的山便合拢起来,好像要拦住你的去路。恰在这时,车子打了一个转身,就豁然开朗,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从化,就悄然出现在面前了。   从化温泉,和从化县同名,通常称从化温泉,以别于同名的县治,在当地,则简称温泉。这不是乡、镇,而是一个居民点,属温泉公社。对全国来说,只消一提从化,就知道是指温泉的;外地人只简称从化,连“温泉”两字都索性略去了。   温泉明艳赛西湖,荔香十里柳千树。从化处处茂林修竹,鸟语花香,苍松翠柏,水秀山明,不管谁,一到这里,困顿尽消,生气倍增,诚疗养圣地也。人们历来称道“洛阳三月花如锦”,这里却一年四季花长开。看吧,这一批花还未来得及下妆,另一批又含苞竞放了,广州市每年春节前,举行花市,多么别致的花市啊!可是从化却是个永不收摊的常设“花市”。身处其中,就真正浸沉到花海里了。这里除一般习见的花木外,还有含笑、鹤顶兰、白玉兰、像牙红、英雄树……等等,凭窗遥望,红妆满树,令人鼓舞。木棉,红艳高大,看见它,就使人想起征战荣归,披红挂彩的英雄,故当地人称之谓“英雄树”。   粤江二、三月,木棉扬花时,每棵树就是一座小“火焰山”,满树通红,宛如起火,故广州又称棉市,那火红的木棉花,正预示着岭南的春天。   紫荆叶更是别致得出奇。一般草木叶,从柄伸出来,到了叶尖,不是圆的,便是尖的。而紫荆叶却别具风情:从叶柄伸来,过了大半,突然分开,可是上部却紧连在一起。因此,就传说:这是两个朋友,要分手了,可是情深谊厚,难分难舍,终于又合起了。当地珍视这依依深情,名紫荆谓“朋友树”,它是否也启示着:团结就是力量呢!   总之,此地花确实多,多得连植物学家也未见得能一一叫出名字来。至于空气,不但清新得像滤过一般,有时还飘来阵阵花香,令人陶醉,也大有益于健康。一个人,不管是从事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倘想对祖国建设有所贡献,除思想正确外,非有健康的身体不可。否则,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徒唤奈何了。在这儿疗养的同志,都愿回去以后,以充沛的新鲜活力,投入祖国的“四化”建设,发挥更大的作用。   从化温泉,周围约两平方公里。四周山峦重叠,从化就像一块碧玉,静静处在这山窝里。蓝泱泱的流溪河,自北而南,仿佛一条青纱带,把它拦腰扎起,分为东西两半。东半称河东,为疗养院所在地,西半称河西,是温泉宾馆所在地。五十年代初,人大、政协组织赴海南岛参观访问,归途在广州停留,陶铸同志去看我们,并安排我们到从化休息。   于是,我们就到从化温泉了。当时住在河东一座楼房里,每天总爱在流溪河畔散步。河边沙滩上,有不少小水滩,泛着气泡。一摸,水是热的,可见此地处处有泉眼。当年,流溪河上只有一道便桥,连接两岸。现在,一道美观的四孔大石桥,长虹卧波,架在流溪河上。桥两旁除人行道外,中间两辆汽车可以对开。   温泉水从岩石裂缝中涌出,现有泉眼约十二处。东西两岸均有,有储水池,用水泵将热水送至两岸浴池。各泉眼水温不同,最低为摄氏三十度,最高达摄氏七十一度。   温泉水成分,有钙、镁、钾、钠、二氧化矽等;透明、无色、无味,含有少量放射性氡。医疗证明,温泉水对各种关节炎、神经炎、脊椎炎、早期高血压、神经衰弱症、消化系统及其它各症均有疗效。   鲁迅先生爱吃荔枝。他吃过干荔枝、罐头荔枝、陈年荔枝等等,可是没有吃过鲜荔枝。后来到了广州,吃了鲜荔枝,其味迥然不同,曾赞不绝口。当年冷藏设备差,不宜远运。现在不同了,北京早就可以吃到鲜荔枝。   从化盛产荔枝,遍地都是。河东疗养院附近,就有一大片荔枝林。我每次到河东,就穿过荔枝林。层层的荔枝叶,又密又厚,就像无边的油绿幕幔,把蓝天都遮住了。   解放前,这以温泉水软,景色秀丽闻名的地方,均归豪强霸占。解放后,人民当家作主,成了人民的疗养地。据说,周总理和邓大姐第一次来从化时,参观幼儿园,看到孩子们洗澡用不上温泉水,就带头捐款,为孩子们修建浴室,将温泉水直接引入。疗养院的职工们也不会忘记,五九年一月周总理在这里疗养时,曾亲自蹬车帮助护理人员运送毛毯……周总理的形象,深刻地印在他们的心中,鼓舞他们继续前进……   选自1979年6月3日《光明日报》  ·133·      芦沟晓月 王统照   王统照(1897~1957),山东诸城人,小说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一叶》、《山雨》,短篇小说《春雨之夜》,诗集《童心》,散文集《青纱帐》等。   “苍凉自是长安日,呜咽原非陇头水。”   这是清代诗人咏芦沟桥的佳句,也许,长安日与陇头水六字有过分的古典气息,读去有点碍口?但,如果你们明这六个字的来源,用联想与想像的力量凑合起,提示起这地方的环境,风物,以及历代的变化,你自然感到像这样“古典”的应用确能增加芦沟桥的伟大与美丽。   打开一本详明的地图,从现在的河北省、清代的京兆区域里你可找得那条历史上著名的桑乾河。在往古的战史上,在多少吊古伤今的诗人的笔下,桑乾河三字并不生疏。但,说到治水,隰水,水这三个专名,似乎就不是一般人所知了。还有,凡到这北平的人,谁不记得北平城外的永定河,——即不记得永定河,而外城的正南门,永定门,大概可说是“无人不晓”罢。我虽不来与大家谈考证,讲水经,因为要叙叙芦沟桥,却不能不谈到桥下的水流。   治水,隰水,水,以及俗名的永定河,其实都是那一道河流,——桑乾。   还有,一条不甚生疏,而在普通地理书上不大注意的是另外一道大流,——浑河。浑河源出浑源,距离著名的恒山不远,水色浑浊,所以又有小黄河之称。在山西境内已经混入桑乾河,经怀仁,大同,委宛曲折,至河北的怀来县。向东南流入长城,在昌平县境的大山中如黄龙似地转入宛平县境,二百多里,才到这条巨大雄壮的古桥下。   原非陇头水,是不错的,这桥下的汤汤流水,原是桑乾与浑河的合流;也就是所谓治水,隰水,水,永定河,与浑河,小黄河,黑水河(浑河的俗名)的合流。   桥工的建造既不在北宋的时代,也不开始于蒙古人的占据北平。金人与南宋南北相争时,于大定二十九年六月方将这河上的木桥换了,用石料造成。这是见之于金代的诏书,据说:“明昌二年三月桥成,敕命名广利,并建东西廊以便旅客。”   马哥孛罗来游中国,服官于元代的初年时,他已看见这雄伟的工程,曾在他的游记里赞美过。   经过元明两代都有重修,但以正统九年的加工比较伟大,桥上的石栏,石狮,大约都是这一次重修的成绩。清代对此桥的大工役也有数次,乾隆十七年与五十年两次的动工,确为此桥增色不少。   “东西长六十六丈,南北宽二丈四尺,两栏宽二尺四寸,石栏一百四十,桥孔十有一,第六孔适当河之中流。”   按清乾隆五十年重修的统计,对此桥的长短大小有此说明,使人(没有到过的)可以想像它的雄壮。   从前以北平左近的县分属顺天府,也就是所谓京兆区。经过名人题咏的,京兆区内有八种胜景:例如西山霁雪,居庸叠翠,玉泉垂虹等,都是很幽美的山川风物。芦沟不过有一道大桥,却居然也与西山居庸关一样列入八景之一,便是极富诗意的“芦沟晓月”。本来,“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最易引动从前旅人的感喟与欣赏的凌晨早发的光景,何况在远来的巨流上有这一道雄伟壮丽的石桥,又是出入京都的孔道,多少官吏,士人,商贾,农,工,为了事业,为了生活,为了游览,他们不能不到这名利所萃的京城,也不能不在夕阳返照,或东方未明时打从这古代的桥上经过。你想:在交通工具还没有如今迅速便利的时候,车马,担簦,来往奔驰,再加上每个行人谁没有忧、喜、欣、戚的真感横在心头,谁不为“生之活动”在精神上负一份重担?盛景当前,把一片壮美的感觉移入渗化于自己的忧喜欣戚之中,无论他是有怎样的观照,由于时间与空间的变化错综,面对着这个具有崇高美的压迫力的建筑物,行人如非白痴,自然以其鉴赏力的差别,与环境的相异,生发出种种的触感。于是留在他们的心中,或留在籍文字绘画表达出的作品中,对于芦沟桥三字真有很多的酬报。   不过,单以“晓月”形容芦沟桥之美,据传说是另有原因:每当旧历的月尽头(晦日)天快晓时,下弦的钩月在别处还看不分明,如有人到此桥上,他偏先得清光。这俗传的道理是否可靠,不能不令人疑惑,其实,芦沟桥也不过高起一些,难道同一时间在西山山顶,或北平城内的白塔(北海山上)上,看那晦晓的月亮,会比芦沟桥上不如?不过,话还是不这么拘板说为妙,用“晓月”陪衬芦沟桥的实是一位善于想像而又身经的艺术家的妙语,本来不预备后人去作科学的测验。你想:“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是行人的早发。朝气清,烘托出那钩人思感的月亮,——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桥。京城的雉堞若隐若现,西山的云翳似近似远,大野无边,黄流激奔,……这样光,这样色彩,这样地点与建筑,不管是料峭的春晨,凄冷的秋晓,景物虽然随时有变,但若无雨雪的降临,每月末五更头的月亮,白石桥,大野,黄流,总可凑成一幅佳画,渲染飘浮于行旅者的心灵深处,发生出多少样反射的美感。   你说:偏以“晓月”陪衬这“碧草芦沟”(清刘履芬的《鸥梦词》中有《长亭怨》一阕,起语是:叹销春间关轮铁,碧草芦沟,短长程接。)不是最相称的“妙境”么?   无论你是否身经其地,现在,你对于这名标历史的胜迹,大约不止于“发思古之幽情”罢?其实,即以思古而论也尽够你深思,咏叹,有无穷的兴感!何况血痕染过那些石狮的鬈鬣,白骨在桥上的轮迹里腐化,漠漠风沙,呜咽河流,自然会造成一篇悲壮的史诗。就是万古长存的“晓月”也必定对你惨笑,对你冷觑,不是昔日的温柔,幽丽,只引动你的“清念”。   桥下的黄流,日夜呜咽,泛挹着青空的灏气,伴守着沉默的郊源。……   他们都等待着有明光大来与洪涛冲荡的一日,——那一日的清晓。  ·134·      潭柘寺 戒坛寺 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学者。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长诗《毁灭》。学术论著《经典常谈》、《诗言志辨》等。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坛寺。在商务印书馆的《北平指南》上,见过潭柘的铜图,小小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点没有想去的意思。后来不断地听人说起这两座庙;有时候说路上不平静;有时候说路上红叶好。说红叶好的劝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劝我夏天去。有一回骑驴上八大处,赶驴的问逛过潭柘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潭柘风景好,那儿满是老道,他去过,离八大处七八十里地,坐轿骑驴都成。我不大喜欢老道的装束,尤其是那满蓄着的长头发,看上去罗里罗唆龌里龌龊的。更不想骑驴走七八十里地,因为我知道驴子与我都受不了。真打动我的倒是“潭柘寺”这个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懒的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这怕是中国文法的花样;要是来个欧化,说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着咬嚼或吟味了。还有在一部诗话里看见近人咏戒坛松的七古,诗腾挪夭矫,想来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没有花的。   这才认真打听去过的人。有的说住潭柘好,有的说住戒坛好。有的人说路太难走,走到了筋疲力尽,再没兴致玩儿;有人说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说,去时坐了轿子,半路上前后两个轿夫吵起来,把轿子搁下,直说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决定,不坐轿,也不走路;取中道,骑驴子。又按普通说法,总是潭柘寺在前,戒坛寺在后,想着戒坛寺一定远些;于是决定住潭柘,因为一天回不来,必得住。门头沟下车时,想着人多,怕雇不着许多驴,但是并不然——雇驴的时候,才知道去戒坛便宜一半,那就是说近一半。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要走路。走罢。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这一带原是煤窑,拉煤的大车往来不绝,尘土里饱和着煤屑,变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气来。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地雇下,骑上去。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山上东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来从西边走,驴夫看风势太猛,将驴拉上东路。就这么着,有一回还几乎让风将驴吹倒;若走西边,没有准儿会驴我同归哪。想起从前人画风雪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但是我,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当其时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东边山峰渐起,风是过不来了;可是驴也骑不得了,说是坎儿多。坎儿可真多。这时候精神倒好起来了:崎岖的路正可以练腰脚,处处要眼到心到脚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点竞赛的心理,总想走上最前头去;再则这儿的山势虽然说不上险,可是突兀,丑怪,刻的地方有的是。我们说这才有点儿山的意思;老像八大处那样,真教人气闷闷的。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门;这段坎儿路比风里走过的长一半,小驴毫无用处,驴夫说:“咳,这不过给您做个伴儿!”   墙外先看见竹子,且不想进去。又密,又粗,虽然不够绿。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处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儿,薄得可怜,细得也可怜,比起这儿,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进去过一道角门,门旁突然亭亭地矗立着两竿粗竹子,在墙上紧紧地挨着;要用批文章的成语,这两竿竹子足称得起“天外飞来之笔”。   正殿屋角上两座琉璃瓦的鸱吻,在台阶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话说殿基本是青龙潭,一夕风雨,顿成平地,涌出两鸱吻。只可惜现在的两座太新鲜,与神话的朦胧幽秘的境界不相称。但是还值得看,为的是大得好,在太阳里嫩黄得好,闪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条黄铜链子也映衬得好。寺里殿很多,层层折折高上去,走起来已经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样,塑像摆设也各出心裁。看完了,还觉得无穷无尽似的。正殿下延清阁是待客的地方,远处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结构甚巧,穿来穿去,不知有多少间,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尘封不扫,我们住不着。话说回来,这种屋子原也不是预备给我们这么多人挤着住的。寺门前一道深沟,上有石桥;那时没有水,若是现在去,倚在桥上听潺潺的水声,倒也可以忘我忘世。边桥四株马尾松,枝枝覆盖,叶叶交通,另成一个境界。西边小山上有个古观音洞。洞无可看,但上去时在山坡上看潭柘的侧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楼阁图》;往下看是陡峭的沟岸,越显得深深无极,潭柘简直有海上蓬莱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处有石槽引水长流,倒也涓涓可爱。只是流觞亭雅得那样俗,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样流觞,怕只有孩子们愿意干。现在兰亭的“流觞曲水”也和这儿的一鼻孔出气,不过规模大些。晚上因为带的铺盖薄,冻得睁着眼,却听了一夜的泉声;心里想要不冻着,这泉声够多清雅啊!寺里并无一个老道,但那几个和尚,满身铜臭,满眼势利,教人老不能忘记,倒也麻烦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满雇了牲口,向戒坛而去,颇有浩浩荡荡之势。我的是一匹骡子,据说稳得多。这是第一回,高高兴兴骑上去。这一路要翻罗喉岭。只是土山,可是道儿窄,又曲折;虽不高,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许多处只容得一匹牲口过去。平心说,是险点儿。想起古来用兵,从间道袭敌人,许也是这种光景罢。   戒坛在半山上,山门是向东的。一进去就觉得平旷;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砖栏,下边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处才是山,与众山屏蔽的潭柘气象便不同。进二门,更觉得空阔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台,仿佛汪洋千顷。这平台东西很长,是戒坛最胜处,眼界最宽,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冈”的诗句。三株名松都在这里。“卧龙松”与“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势,身躯奇伟,鳞甲苍然,有飞动之意。“九龙松”老干槎,如张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当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回流连,不是匆匆一览所可领略。潭柘以层折胜,戒坛以开朗胜;但潭柘似乎更幽静些。戒坛的和尚,春风满面,却远胜于潭柘的;我们之中颇有悔不该住潭柘的。戒坛后山上也有个观音洞。洞宽大而深,大家点了火把嚷嚷闹闹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满是油烟,满是声音。油里有石虎,石龟,上天梯,海眼等等,无非是凑凑人的热闹而已。   还是骑骡子。回到长辛店的时候,两条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1934年3月  ·135·      云冈 郑振铎   郑振铎(1898~1958),福建长乐人,作家、学者、翻译家。著有散文集《海燕》,短篇小说集《桂公塘》,学术论著《中国文学史》,译作《飞鸟集》等。   云冈石窟的庄严伟大,最我们所不能想像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略的美丽的轮廓,你不能草草的浮光掠影的跑着走着的看。你得仔细的去欣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远的不会得到云冈的真相。云冈决不会在你一次两次的过访之时,便会把整个的面目对你显示出来的。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一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的流连观赏,仔细的远观近察,仔细的分析研究。七十尺,六十尺的大佛,固然给你以弘伟的感觉,即小至一尺二尺,二寸三寸的人物,也并不给你以邈小不足观的缺憾。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即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气分而研究之,也足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他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极繁赜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   假若你能够了解,赞美希腊的雕刻,欣赏雅典处女庙的“浮雕”,假若你会在Venusde Melo像下,流连徘徊,不忍即去,看两次,三次,数十次而还不知满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在云冈徘徊个十天八天一月二月的。   见到了云冈,你就觉得对于下华严寺的那些美丽的塑像的赞叹,是少见多怪。到过云冈,再去看那些塑像,便会有些不足之感——虽然并不会以他们为变得丑陋。   说来不信,云冈是距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遗物呢;有一部分还完好如新,虽然有一部分已被风和水所侵蚀而失去原形,还有一部分是被斫下去盗卖了。   那末被自然力或奸人们所破坏的完整部分,还够得你赞叹欣赏的,且仍还使你有应接不暇之概。入了一个佛洞,你便有如走入宝山,如走到山阴,珍异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那件好,先看那一方面好。   曾走入一个大些的佛洞,刚在那里仔细的看大佛的坐姿和面相,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刚刚回过头去,又有一个声音在叫道:   “那门柱上的金刚,有五个头的如何的显得力和威!还有那无名的鸟,躯体是这样的显得有劲!”   “快看,这边的小佛是那末恬美,座前的一匹马,没有头的,一双前腿脆在地上,那姿态是不曾在任何画上和雕刻上见到呢。”   “啊,啊,一个奇迹,那高高的壁上的一个女像,手执了水瓶的,还不活像是阿述利亚风的浮雕么?那扁圆的脸部简直是阿述帝国的浮雕的重现。”   这样的此赞彼叹,我怎样能应付得来呢!赵君执着摄影机更是忙碌不堪。   但贪婪的眼和贪婪的心是一点不知倦的;看了一处,还要再看一处,看了一次,还要再看一次。   云冈石窟的开始雕刻,在公元453年(魏兴安二年)。那时,对于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张灭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诛。僧侣们又纷纷的在北朝主者的保护下活动着。这一年有高僧昙曜,来到这武州山的地方,开始掘洞雕像。曜所开的窟洞,只有五所。后来成了风气,便陆续的扩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细致。   《魏书·释老志》云:“太安初,有师子国胡沙门邪奢遗多浮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师,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咸遣工匠摹写其容。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湖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及画像迹。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兴安二年,公元453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又云:“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榱栋楣楹,上下重结,大小皆石。高十丈,镇固巧密,为京华壮观。”   又《续高僧传》云:“元魏北台恒北石窟通乐寺沙门解昙曜传:释昙曜,未详何许人也。少出家,摄行坚贞,风鉴闲约。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统,绥辑僧众,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乐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里,武州山谷,北面石崖,就而镌之,建立佛寺,名曰灵岩。龛之大者。举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余人。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栉比相连,三十余里。东头僧寺恒供千人。碑碣见存,未卒陈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贞君七年,司徒崖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谦之,拜为天师,珍敬老氏,虔刘释种,焚毁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疠疾,方始开悟。帝既心悔。诛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云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访经典。毁法七载,三宝还兴。曜慨前陵废,欣今重复。(以和平三年壬寅)故于北台石窟,集诸德僧,对天竺沙门译付法藏传,并净土经,流通后贤,意存无绝。”(卷一)   然这二书之所述,已可见开窟雕像的经过情形,不必更引他书。惟《续高僧传》所云:“栉比相连三十余里”,未免邻于夸大。武州山根本便没有绵延到三十余里之长。至多不过五六里长。还是《魏书·释老志》所述“开窟五所”的话,最可靠。但昙曜开辟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圣地。在元魏迁都之前,《魏书》屡纪皇帝临幸武州山石窟寺之事。   《魏书·显祖记》:“皇兴元年八月丁酉,行幸武州山石窟寺”(公元467)以后又有七八次。   又《魏书·高祖记》:“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州山石窟寺”。以后又有三次。   但也不仅皇家在那里开窟雕像,民间富人们和外国使者们也凑热闹的在那里你开一窟,我雕一像的相竞争。就连日所得的碑刻来看,西头的好几个洞,都是民间集资雕成的。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风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后,武州山便成了极热闹的大佛场。   《水经注》“水”条下注云:   “其水又东北流注武州川水,武州川水又东南流。水侧有石洹舍,并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东转径灵岩,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自新眺。川水又东南流出山。《魏土地记》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州塞口者也。”   按《水经注》撰于后魏太和,去寺之建,不过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谓:“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自新眺”,决不是瞎赞。   《大清一统志》引《山西通志》:“石窟十寺,在大同府治西三十里,元魏建,始神瑞,终正光,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内有元载所修石佛十二龛。”那十寺不知是那一代的建筑,所谓元载云云,到底指的是元代呢,还指的是唐时宰相元载?或为元魏二字之误吧?云冈石刻的作风,完全是元魏的,并没有后代的作品参杂在内。则所谓元载一定是元魏之误。十寺云云,也不会是虚无之谈。正可和《水经注》的“山堂水殿烟寺相望”的话相证。今日所见,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州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开辟的;则“十寺”的存在,无可怀疑。今所存者,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处,和山顶相通的,另有一个古寺的遗构。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进去。又云冈别墅之东,破坏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显的架梁支柱的遗迹。此窟结构最为弘伟。难道便是《魏书·释老志》所称“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的故址所在么?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见有极精美的两个石柱耸立在洞前。   经我们三日(十一日到十三日)的奔走周览,全部武州山石窟的形势,大略可知,武州山因其山脉的自然起讫,天然的分为三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涧将他们隔绝开。如站在武州河的对岸望过去,那脉络的起讫是极为分明的。今人所游者大抵只为中部;西部也间有游者,东部则问津者最少。所谓东部,指的是,自云冈别墅以东的全部。东部包括的地域最广,惜破坏最甚,洞窟也较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云冈别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宫为止,碧霞宫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华所在。西部虽也被古董贩者糟踏得不堪,却仍有极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们十一日下午一时二十分由大同车站动身,坐的仍是载重汽车。沿途道路,因为被水冲坏的太多,刚刚修好,仍多崎岖不平处。高坐在车上,被颠簸得头晕心跳,有时猛然一跳,连坐椅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车上的铁条或边栏,不敢放松一下,弄得双臂酸痛不堪。沿武州河而行。中途憩观音堂。堂前有三龙壁,也是明代物。驻扎在堂内的一位营长,指点给我们看道:“对山最高处便是马武寨,中有水井,相传是汉时马武做强盗时所占据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游。   三十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渡过武州河两次,因汽车道是就河边而造的。第一次渡过河后,颉刚便叫道:   “云冈看见了!那山边有许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兴奋。但我只顾着坚握铁条,不遑探身外望,什么也没有见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见佛字峪了,过了寒泉石窟了,”颉刚继续的指点道,他在三个月之前刚来过一次。   啊,啊,现在我也看见,云冈全景展布我们之前。几个大佛的头和肩也可远远的见到。我的心是怦怦的急跳着。想望了许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的宝窟,现在是要与它相见了!   三时到云冈。车停于石窟寺东邻的云冈别墅。这别墅是骑兵司令赵承授氏建的。这时,他正在那里避暑。因为我们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让给我们住几天。这里,一切的新式设备俱全——除了电灯外。   这一天只是草草的一游。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佛洞走走。别的地方都没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层高楼,才和这寺内的一尊大佛的头部相对。四周都是黄的红的蓝的彩色,都是细致的小佛像及佛饰。有点过于绚丽失真。这都是后人用泥彩修补的,修得很不好,特别是头部,没有一点是仿得像原形的。看来总觉得又稚弱又猥琐,毫没有原刻的高华生动的气势。这洞内几乎全部是彩画过的,有的原来未毁坏的,其真容也被掩却。想来装修不止一次。最后的一次是光绪十七年兴和王氏所修的。他“购买民院地点,装采五佛洞,并修饰东西两楼,金装大佛金身”。不能不说与云冈有功,特别是购买民地,保存佛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装修彩绘而大失原形。反是几个未被“装彩”过的小洞,还保全着高华古朴的态度。   游五佛洞时,有巡警跟随着。这个区域是属于他们管辖的;大佛寺的几个窟,便是属于寺僧管辖的。五佛洞西的几个窟,有居民,可负保管之责。再西的无人居的地方,便索性用泥土封了洞口,在洞外写道:“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一类的话。其实没有被封闭的,无人看管的若干洞,也尽有好东西在那里。据巡长说,他们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现已属于古物保管会管辖,故比较的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毁坏。   五佛洞西,有几尊大佛的头部,远远的可望见。很想立刻便去一游。但暮色渐渐的笼罩上来,像在这古代宝窟之前,挂上了一层纱帘。我们只好打断了游兴,回到云冈别墅。   武州山下,靠近西部,为云冈堡,一名下堡,堡门上有迎薰怀远二额,为万历十四年所立。云冈山上还有一座土城屹立于上,那便是云冈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为重镇,此二堡皆为边防兵的驻所。   晚餐后,在别墅的小亭上闲谈。东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两个立柱还朦朦胧胧的可见到。忽听得山下人家有击筑奏筝及吹笛的声音:乐声呜呜,托托的,时断时续。我和颉刚及巨渊寻声而往。听说是娶亲。正在一个古洞的前面,庭际搭了一个小棚,有三个音乐家吹打。贺客不少。新娘盘膝的坐在炕上。   在这古窟宝洞之前,在这天黑星稀的时候,在当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刻的大佛,便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听得了这一声声的呜呜托托的乐调,这情怀是怎样,可以分析呢?凄惋?眷恋?舒畅?忧郁?沉闷?啊,这飘荡着的轻纱似的无端的薄愁呀!啊,在罗马斗兽场见到黑衫党聚会,在埃及的金字塔下听到土人们作乐,在雅典处女庙的古址上见旅客们乘汽车而过,是矛盾?是调和?这永古不能分析的轻纱似的薄愁的情怀!   归来即睡。入睡了许久,中夜醒来,还听见那梆子的托托和笛声的呜呜。他们是彻夜的在奏乐。   十二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独自向东部去周览各窟。沿着大道(这是骡车的道)向东直走,走过石窟寒泉,走过一道山涧,走过佛子峪。愈向东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简直无可称道。山涧边,半山上有几个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些窟里是一无所有。直走到尽头处,然后再回头向西来,一窟一窟的细看。   最东的可称道的一窟,当从“左云交界处”的一个碑记的东边算起。这一窟并不大。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举,姿态尚好,但面部极模糊,盖为风霜雨露所侵剥的结果。   窟的前壁,向内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所在,非风势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无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犹在。大约是古董贩子的窃盗的成绩。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涧,地势较低,即“左云交界处”。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随处可见。一窟内有较大的立佛二,但极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满中,一破棺埋在那里,尸身的破蓝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题诗,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题刻不少。但半皆字迹剥落,不堪卒读。在明代,此处或有一大庙,为入云冈的头门,故题壁皆萃集于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连,皆被泥土所堵塞,想其中必有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邻,也已被堵塞,但从洞外罅隙处,可见其中彩色黝红,极为古艳,一望而知是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的风尘所侵所曝的结果,决不是后代的新的彩饰所能冒充得来的。徒在门外徘徊,不能入内。这里便是所谓“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极微。窟上有“云深处”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约也是明人的手笔。   西边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约八尺。一佛东向,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为泥土所修补的,形态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盘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头部或连身部俱被盗去。   再西为碧霞洞(并非原名,亦明人所题),窟门有六,规模不少。窟内一无所存,多斧凿痕,当然也是被盗的结果。自此以西,便没有石刻可见。颇疑自“左云交界处”自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个大窟为中心的一组的石洞。在明代,大约这里是士人们来往最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庙,可供士大夫往来住宿的。然今则成为云冈最寥落,最残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成一个局面的结构。那结构的规模的弘伟,在云冈诸窟中,当为第一。数十丈的山壁上,凿有三层的佛像,每层的中间,皆有石孔,当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这里在从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层以上的大梵刹。颉刚说:“这里便是刘孝标的译经台。”正中是一个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虽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识,那希腊风的人形,雕刻的格局,却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两旁各有一窟,规模也殊不少。和这东西二窟相连的,更有数不清的小窟小龛。惜高处无法攀缘而上,只能周览最下层的一部分。   一进了正中的那个大窟,霉土之气便触鼻而来,还夹着不少鸽粪的特有的臭味。脱落的鸽翎,满地都是。有什么动物,咕咕咕的在低鸣着。拍拍的一扑着翼,成群的飞了出来,那都是野鸽。地上很潮湿。积满了古尘,泥屑和石屑。阴阴的,温度很低冷,如入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头来,却见的是耀眼的伟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总有六十多尺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萨的大像,侍立着。诸像腰部以下皆剥落不堪,连形态都不存。但上半身却仍是完好如新。那头部美妙庄严,赞之不尽。反较大佛寺,五佛洞诸大佛之曾经修补者为更真朴可爱。这是东部惟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像外,这大窟中是空无所有,后壁及东西壁皆被风势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连半点模糊的雕像的形状都看不到。壁上湿漉漉,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湿的细尘。窟口的向内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惟一条条的极整齐的斧凿痕还很清显的在那里,一定是近十余年来被人破坏的遗迹。   东边的一窟,其中也被破坏得无一物存在。地上堆积了不少的由壁上脱落下来的石块被古尘沾满,和泥土成了同色,大约不是近数十年来之所为的。   西边的一窟,虽也破败不堪,却还有些浮雕可见到。副窟小龛里,遗物还不少。这西窟的东壁为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规模可见。雕顶上刻有“飞天”不少。那半裸体的在空中飞舞着的姿态,是除了希腊浮雕外,他处少见的,肉体的丰满柔和,手足腰支的曲线的圆融生动,都不是东方诸国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抬了头,站在那里,好久没有移开。有时,换了一个方向去看。但无论在那个方向看去,那美妙圆融的姿态总是令人满意,赞赏的。   由此窟向西,可通另一窟,也是一个相连的副窟。我们可称它为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盘膝而坐。这个布置,在诸窟中不多见。东壁的浮雕皆比较的完整。后壁及西壁则皆模糊不堪。   如果把这以大佛窟为中心的一组洞窟恢复起来,其弘伟是有过于其西邻的大佛寺的。可惜过于残破,要恢复也不可能。我疑心《魏书·释老志》上所说,皇兴中构的三级石佛图,其遗址便在此处。此地曾经住过人,近代建的窑式的穹形洞尚存数所。   由此向西,不多数步,便是一道山涧,或小山峡,隔开了云冈别墅和这大佛窟的相连。   从云冈别墅开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为五个部分来说。   我依旧是独自一个人由云冈别墅继续的向西走;他们都已出发到西头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云冈别墅。别墅的原址是否为一大洞佛,抑系由平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查考。但别墅之后,今尚有好几个石窟,窟内有一佛的,有二佛对坐的,俱被风霜侵蚀得不成形体。小雕像也几于无存。但在那些洞佛中,还堆着不少烧泥的屋瓦和檐饰。显然的这别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庙。或竟是连合在大佛寺中的一个东偏院。惜不及详问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决不能独立成为一组,也当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东边的几个副窟。但为方便计,姑算它作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内的两个大窟。这二窟的前面,各有一楼,高各三层,第三层上有游廊可相通达。三楼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层仿佛另有梯级可通,却寻不到。前面已经说过,大约是较此楼更古的一个建筑物。   第一窟通称为大佛殿:殿前有咸丰辛酉重修碑,有不知年月满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绪二年的满文碑。又有明万历间吴氏的一个刻石。无更古者。   入殿后,冷气飕飕由窟中出。和尚手执一把香燃点起来,为照看雕像之用。楼下一层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么,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约六十尺,身上都装了金。四壁浮雕,都被涂饰上新的彩色。且凡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处,皆一一以彩泥为之补塑。怪不调和的。第二层楼上,光线较好,壁上也多半都是彩泥的佛像。站在这楼,正对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层楼上,方才和大佛的头部相对。大佛究竟还完好,故虽装了金,还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面姿。   第二窟俗称如来殿。窟中也极黑暗,结构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个方形立柱,每一面有一立佛,像支柱似的站着,柱上雕得极细。但有一佛,已毁,为彩泥所补塑。北壁为泉水所侵害,仅模糊可辨人形。东西壁尚完好,修补较少,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楼,有一木桥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层。这一层雕刻的是四尊坐佛,四边浮雕极多,皆是侍像及花饰,有极美者。这立方柱当是云冈最完好的最精致的一个。   第三部分包括所谓“弥勒殿”及佛籁洞的二窟;这二窟介于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间,几成了瓯脱之地,无人经管。弥勒殿前有额曰:“西来第一山”,为顺治四年马国柱所题。那结构又自不同。正壁有二佛对坐着,像在谈经。其上层则为三尊佛像。其东西二壁各有八佛龛;每龛的帏饰,各有不同;都极生动可爱。有的是圆帏半悬,有的是绣带轻飘,无不柔软圆和,一点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没有。顶壁的“飞天”及莲花最为完整。六朵莲花,以雕柱隔为六部。每一朵莲花,四周皆绕以正在飞行的半裸体的“飞天”,隔柱上也都雕刻着“飞天”,总有四十位飞天,那姿态却没有一个相同的;处处都是美,都是最圆融的曲线。那设计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的。更好的是这窟中的雕像,全为原形,未经后人涂饰。   佛籁洞在其西,破坏已甚。观其结构的形势,当和弥勒殿完全相同。惟无后殿,规模较小。正中的一佛,为后人用彩泥补塑的。原来,照其佛龛的布置及大小,当也是二佛对坐谈经的姿态。   此殿前面,本来有楼,已塌毁。窟门在左右,一边有五头佛,一边有三头佛,都显出有威力和严肃的样子,似是把守门口的神道们,同时用来作支柱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迹甚多,惜剥落殆甚,极为模糊。以上二窟,似也为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第四部分就是俗称的五佛洞;不知为什么这五佛洞保护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游人入内,必有一警士随之而入。其实,这一部分被装修涂改最厉害,远不及弥勒殿和如来殿的天然秀丽。   说是五佛洞,其实却有六个大窟。最东的一窟,分隔为三进。结构甚类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余尺,尚完好。后壁低而潮湿,雕像毁败已甚。前窟的许多浮雕都被涂饰得不成形状。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为第二窟,结构略同前窟,大佛已毁去。到处都是新修新饰的色彩。惟高处的“飞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为第三窟,内部较小,结构同如来殿,中为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着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饰者,原有浮雕皆被彩泥填平,几乎是整个重画过。   再西为第四窟,较大,有两进,外进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极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进则完全被涂饰改造过。疑其结构本同弥勒殿,正中的佛龛,原分上下二层,上层为三佛,下层为二坐佛。但今则上下二龛都仅坐着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宽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显得大而无当。再西有第五窟,结构同大佛殿。大佛高约五十尺,盘膝而坐。四壁多为新修饰的彩色泥像。   又西为第六窟。此窟内部已全毁,空无所有,故后人修补,亦不及之。仅窟门的内部,浮雕尚完好。西边即为一道泥墙,和寺外相隔绝。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龛颇多,有几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态的秀美,面姿的清俊,是诸窟内所罕见的。惜头部失去的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绕过五佛洞的外墙,才是中部的第五部分。这一部分的雕像,我认为最美好,最崇高;却没有人加以保护,任其曝露于天空,任其夷为民居,任其给农民们作为存放稻草及农具之处所,其尚得保存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侥幸之至。到这几个佛窟去,我们都得叩了农民们的大门进去。有时,主人不在家,便要费了大事。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没法开门,只好不进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才看到。   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为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尺以上,远远的便可望见其肩部及头部。壁上的浮雕也有一部分可见到。洞门却被泥墙所堵塞,没法进去。此窟东边,有二小窟;最东一窟有二坐佛,对坐谈经,却败坏已甚。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隐隐约约的看见其中的彩色古艳的许多浮雕,心怦怦动,极力要设法进去一看而不可能。窟外数十丈的高壁上满雕着小佛像,不知其几千几百。功力之伟大,叹观止矣!   向西为第二大窟。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后,保存得甚好。正中为一座大佛,高亦在六十尺左右。两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顶上,其“宝盖”却是雕成像戏院包厢似的。三壁的浮雕,也皆完好。   再西也为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为立像,高约七十尺,礼貌庄严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却刻了无数的小佛像,像虽小而姿态却无粗率草陋者。两旁有四立佛。东壁的二立佛间,诸雕像都极隽好。特别是一个披袈裟而手执水瓶的一像,面貌极似阿述利亚人,袈裟上的红色,至今尚新艳无比。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门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题云:“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尝※以资征福。谷浑※方妙※”每行约十字,共约二十余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极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国。这在魏的历史上是极重要的一个发见。茹茹国竟到云冈来雕像求福,这可见此地在不久时候,便已成了东亚的一个圣地了。   再西为第四大窟。破坏最甚。一大佛盘膝而坐,曝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龛,尚有一二壁的浮雕还完好。因为此处光线较好,故游人们都在此大佛之下摄影。据说,此像最高,从顶至踵,有七十尺以上。   再西为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约六十尺。东西壁各有一立佛。西壁的一佛已被毁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龛了:在那些小龛小像里,却不时的可发现极美丽的雕刻。各像坐的姿态,最为不同,有盘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于他膝上,而一手支颐而坐着。处处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陈列所。惜头部被窃者甚多,甚至有连整个小龛都被凿下的。   到了碧霞宫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宫为嘉庆十年所修,两壁有壁画,是水墨的,画得很生动。   颇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连续的五个大窟,便是昙曜最初所开辟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曜时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后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许是当地官民及外国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时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个大窟,其经营必定是很费工夫的。无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个小龛,或开辟一小窟,以求消灾获福。   西部是从碧霞宫以西直到武州山的尽西头处。山势渐渐的向西平衍下去,最西处,恰为武州河的一曲所拥抱着。   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个洞窟,规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见龛小,且也愈见其零落,正和东部的东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设为昙曜最初所选择而开辟的五窟,是很有可能的。那地位恰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余窟,被古董贩子斫去佛头不少。几个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内有手榴弹”来吓唬你。那些佛像,有原来的彩色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势,隽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连四个洞,俱被堵塞,而标曰“内有手榴弹。”西部从罅中望进去,那顶壁的色彩是那样的古艳可喜!   西邻为一大窟,土人说,内为一石塔。由外望之,顶壁的色彩也极隽美。再西有一佛龛,佛像已被风雨所侵剥,而龛上的悬帏却是细腻轻软若可以手揽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龛则大都破败模糊,无足多述。   这样的匆匆的巡览了一遍,已经是过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忘记了。   把云冈诸石窟的大势综览了一下,如以中部的第五部分为中心,则今日的大佛寺,五佛洞和东部的大佛图的遗址,都是极弘大的另成段落的一部分。   高到五十尺至七十尺的大佛,或坐或立的,计东部有一尊,中部的大佛寺有一尊,五佛洞现存二尊(或当有三尊,一尊已毁。)连同中部的第五部分五尊,共只有九尊或十尊。《山西通志》所谓的十二龛及一说的所谓的二十尊,都是不可靠的。   这一夜终夜的憧憬于被堵塞的那几个大窟的内容。恰好,第二天,赵司令来到了别墅。我们和他商议打开洞门的事。他说,“那很容易,吩咐他们打开就是了。”不料和看守的巡长一商量,却有许多的麻烦。非会同大同县的代表,古物保管会的代表及本地的村长村副眼同打开,眼同封上不可。说了许久,巡长方允召集了村长副去打开洞门。先打东部石窟寒泉的一洞。他们取了长梯,只拆去最高的墙头的一段。高高的站在梯头向下望,实在看不清楚。跳又跳不下去。这洞内有一座石塔,塔的背后,有佛像。因为忙乱了半天,还只开了一个洞,便只好放弃了打开西部各洞的计划,一半也因为打开了,负责任太大。   十三日的下午,一吃过饭,便到武州山的山顶上去闲逛。从云冈别墅的东首山路走上去,不一会便到了“云冈东冈龙王庙斗母宫”,其中空无人居。过此,走入山顶的大平原。这平原约有数十顷大小,上有和尚的坟塔三座,一为万历时的,一为康熙时的,其一的铭志看不清了。有农人在那里种麦种菜。我们又向西走,进入云冈堡的上堡,堡里连一间破屋都没有,都夷为菜圃麦田,有一人裸了全身在耙地。望见远山上烽火台好几座绵绰不断,前后相望。大概都是明代所建的。   再向西走,到了玉皇阁,那也是一个小庙,空无人居。由此庙向下走,下了山头,便是武州河边。“断岸千尺,江流有声”,正足以形容这个地方的景色。   下午四时,动身回大同,仍坐的载重汽车。大雨点已经开始落下。但不久便放晴。下了不过十多分钟的雨,不料沿途从山上奔流下来的雨水,却成了滔滔的洪流,冲坏了好几处大道,汽车勉强的冒险而过。   到了一个桥边,山洪都从桥面上冲下去,激水奔腾,气势极盛,成了一道浊流的大瀑布,哄哄咙咙之声,震撼得人心跳。被阻在那里,二十多分钟,这道瀑布方才势缓声低。汽车才得驶过。”   没有经过这种情形的,简直想不到所谓“山洪暴发”的情形是如何的可怕。   过了观音堂,汽车本来是在干的河床上走的;这次却要在急水中走着了。   7月13夜12时半寄于大同  ·136·      庐山面目——庐山游记之一 丰子恺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画家、翻译家。著有画集《子恺漫画》,散文《缘缘堂随笔》,译作《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远处冈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天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鄱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程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呵,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鄱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鄱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土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他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荫,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游览了一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鄱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济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吾吓了一吓,吾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像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也很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饭,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枵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膳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饭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很希望下午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游览之区!并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饭食供应倘能满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呵,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1956年9月作于上海  ·137·      和洪深游杭州 田汉   田汉(1898~1968),湖南长沙人,戏剧家。曾主编《南国周刊》、《南国月刊》等杂志,著有《田汉戏剧集》、《田汉散文集》及电影剧本《丽人行》等。   一   当一个人过度抑郁或紧张之后,每每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深深吐几口气,或是大叫几声,或是在大地上扯伸腿,足足够够地睡他一觉,人生和自然就有这种微妙的亲密关系。所谓“疾痛惨溃则呼天”,也就是这意思。天,无非就指的大自然。   洪深先生近来身体不适,精神也舒服不了。丈夫爱幼子,而他的幼子不幸患了TB性慢性脑膜炎,卧病累月,举债千万以买不甚有效的特效药,终致使洪先生慨然叹曰:   “在经济上我也患了慢性脑膜炎了。”   再加,为着关于出处大节上的疑虑,他躁急地和一位老朋友争吵,他自己非常痛苦而又控制不了他的感情。这样他决心陪他的夫人和最小的一位女公子洪钤作杭州两日之游。他买了三张票,但他的小女公子实在只需要补半票,他便邀我同去。我虽已去过杭州一次了,但我若陪他们去,旅途上显然会热闹些,也便利些。况且我也有我自己想去的理由,所以我答应了。   洪先生是性急的,午后四点五十分的车,刚到两点,他就催着动身。我来不及做任何旅行准备,就匆匆跟着上了汽车。我们在车厢里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西湖号才离开北站。   二   嘉兴南湖的菱是那样的鲜嫩,我们指甲都剥开了,但还不肯释手。等到我整整吃完两篮菱,车窗外忽然灯火辉煌,人声嘈杂,杭州到了。   星期六游客多,找旅馆不容易,我们叫了部小包车一直去找老友储裕生。开到湖边《申报》办事处一问,才知裕生刚刚到上海去了。裕生夫人忙去找上次招待过我们的管先生,管先生好容易到西湖饭店找了两个房间。又由他们才知道《哀江南》的外景队住在清泰第二旅馆。打电话去,云卫不在,叶苗接了。   洪钤喊着饿了。其实我们也都饿了。便去找东西吃。这样我们到了王润兴。一来那儿有名,二来也是“饥者易为食”,那晚我们吃得那么香,四个人吃了十五万。   叶苗居然寻来了,他不愧云卫的得力副手。他说他只找了两家就找对了。我们告诉他住西湖饭店,随即云卫也到旅馆看我们。   “成绩怎么样?”   “天气好,拍得很顺利。那天为什么不来?我们等了你很久。”   “临时有事,没有来。”   “我们定的是最后一节车厢,工作很便当,车里车外,车轮和桥梁都拍过了。这次我是想让外景占四分之一的重量的。”   “这边报纸上说外景队繁荣了杭州的市面。”   “找的人很多,一天电话不断,一清早就有人等在旅馆门外。在湖里拍戏,小船都围拢来了。”   “他们想看你们?”   “我们想看杭州的风景,他们想看上海来的人,实在杭州也太寂莫了。这里不像你剧本里写的那么热烈。”   “因为已经不是抗战前期了。”   后来我谈到上海这儿天的情形,直到深夜,云卫因为明天要早起,才回去了。   三   第二天一早在街上吃了一点点心便到清泰第二旅馆。时间还早,云卫还没有起来。应夫人程慕莲女士和她的男女公子们来招待,他们是昨日晚车来的,只预备玩一天就回去。二小姐萱萱,前次曾和我们来看外景的,这次也和其他许多小姐一样化装了一位采茶女。苏绘成了须发皤然的刘毅夫,去徐稚云的冯殷勤地替我们冲了昨天刚从九溪买来的好茶,还叫了几客有名的汤包。冯的令尊和洪深先生同过学,交谊甚深,所以冯君特别亲切。   出发时将近七时半。我们坐上云卫雇的小包车。沿湖滨公园经苏堤、岳庙,直到玉泉。洪太太是第一次到抗州的,我们未免替她指点湖山。那时晨雾未消,清露犹滴,湖波如镜,游艇两三,她们初游者的兴奋可以想像。   在玉泉,她们想引动五色鱼而苦不得面包、爆米之类为饵。洪先生又领他太太和女公子去看廊下小池,在石上一跺脚便有一颗珠子喷上来,这比起我们在云南安宁温泉所见的珍珠泉相差太远。但洪先生的理论是风景亦如戏剧,要以外行的天真的眼光去欣赏,才能Enjoy(享受),否则嫌格太高,难得有满足的时候。在这里他买了友人巨赞法师所著的《灵隐小识》。   经岳坟入白堤,必过名伶常春恒故宅。洪深先生特为介绍:“你瞧,这房子造得像不像一把手枪?宅主是常春恒。起好这房子不久,他被暗杀了。”   于是大家紧张地观察了一下这道旁的凶宅。   “现在租给好几家人家住了,却也没有什么。”司机同志说。我们过虎跑寺没有上去,车子一直开六和塔,大家很兴奋地回望钱塘大桥,洪太太们非常叹美。   “抗战开始炸毁过的,于今修复了。比这长的桥虽有,但汽车火车两用的,在中国这算第一了。”   到九溪十八涧会合处的茶场,择定的山坡已布置好了,雇来的真正的采茶女们也陆续背着小茶篓到达指定地点了,甚至山下茶座里已等好了许多看热闹的游客了。   地点选得很好。经敌人八年来的破坏,九溪十八涧树木多被砍伐一尽,而这里在千万点茶丛后面,却有一带茂密的竹林,竹枝迎着风,天日晴朗,白云成堆移动,正是摄影的理想时空。   他们在云卫的指挥下很快地开始工作了。唱《采茶歌》一场戏因声带已在上海收好,这里只用把声带放出(机器在山下茶室,而用很长的线把播送器置到半山茶树下),演员随着播音器一面唱一面做表情即得。方法确比从前更进步了。摄影师周诗穆先生对每一镜头都能细意安排,不怕麻烦,很是可敬。周璇女士表演也用功,虽在烈日下,不辞反复练习。唱《好个王小姐》的那一段戏拍完,洪深先生不觉拍手称赏。   “哟,洪先生,您还拍手哩,请多多指教。”   周小姐很惶恐地说。这态度是好的。   正午,顶光不能拍戏,一位钱先生约我们在山下“山外山”酒馆吃一鸡五味。洪深先生在这里无意中重遇了一位老友赵琛。以前他是在明星公司演小生的,扮过洪先生写的“冯大少爷”,于今已是霜雪满头的老生了。   在山上茶室休息中,周小姐躺在竹床上用两顶草帽盖着头,我和洪先生也在那儿喝茶。看热闹的游客来的可太多了。大都是之大、浙大的同学,他们包围着周小姐要听她唱歌,否则不肯解围。经云卫立在凳上说好说歹,终于把扩音器摆在高处,周小姐跟着唱了一段《采茶歌》,大学生们才皆大欢喜,反帮着维持秩序。洪先生虽曾连带陷入重围,但并没有成为包围的对象。后来某报杭州电报说群众误认洪先生为影星尤光照,经洪先生取出身份证乃知非是云云。   洪先生看了报,生气说:   “我这太悲哀了,为什么不说人家误认影星尤光照为洪深,而说错认洪深为尤光照呢!”   尤光照据说是一位身体很胖的滑稽演员。想起了我们在无锡看《丽人行》时,洪先生被观众误认为梅兰芳,几乎全场站起来看他,他却误以为大家是对这戏的导演先生致敬的,赶忙站起来点头致谢。那个喜剧场面也曾使洪先生哭笑不得。   “美国管影迷叫Fan,起先我不知道此语来源,现在才知道是Fanatic(疯狂)的省文。”洪先生说。实在那天那些影迷的疯狂劲儿使你感到非常麻烦,但又决不能对他们板面孔。   许多外国的观光者也拥到茶山拍照,他们问这戏叫什么名字,云卫一时说不出《哀江南》的译名,请洪先生代拟,洪先生想了许久,写出来的是:   “Lament for Kiangnan Home。”   四   我们搭上一部外景队雇的卡车,虽则走起来摇摆不定,因为是敞的,重经钱塘江时,对于纵览山川风物倒是更为爽快。   在净慈寺前下车。庙的大雄宝殿正在支架翻修,三世佛的丈七金身暴露在天日里,虽减少神秘感,却也另有一派庄严。洪先生是遇塔扫塔,遇庙烧香的。他领着小妹妹向我佛鞠躬,又去看济公当日从四川运木头的井,甚至还通过和尚备好的蜡烛很天真地细看井底下最后一根没有使用的木头。   从庙前码头雇了一条小船,据他说市府规定是一万五千一个钟头(实际是四千到七千),船少,姑妄信之。大家上了船,我很自信地坐在艄翁地位,但划过南屏已经非常吃力,原因是天旱,开闸灌田,湖水奇浅,船贴在无数的水草和粘性的香灰泥上如何划得动?有时竟至搁浅,虽经船户父女俩尽力邦忙,进步有限,等到三潭在望已经都满身大汗了。   荷花盛期已过,但你在乱翻的绿浪中依然可以看见少数弄姿的红莲娇艳绝世。   洪太太请吃过藕粉,我们便离了三潭,由湖心亭转岳坟。洪钤瞻仰过岳王塑像问我:   “田伯伯,怎么岳王穿着唱戏的衣服?”   “不,是唱戏的穿他们岳王那时候的衣服。”   这当然她不会明白的。而小朋友的问题时常使你无法回答。   应太太一家是在平湖秋月坐车到车站的。他们是匆匆来去,我们就近到艺专,赴倪贻德兄的招约。到了老倪的画室,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洪先生在竹椅上已经是鼾声大起,我也在榻上睡了一觉,直到云卫、叶苗赶来才醒。因为午餐是在“山外山”吃的,晚餐我提议到“楼外楼”。贻德的招待极丰,大家尽醉。“楼外楼”主人叫茶房预备纸笔,研好墨,要我来几句,我写了一绝:   打桨重寻楼外楼,   藻繁泥满碍轻舟。   何妨尽放西湖水,   灌得良田百万畴。   那晚,贻德又邀我们出席艺专自治会,我、云卫、洪先生都说了些关于戏剧电影的话。艺专剧团将演《夜店》和《阿Q正传》。   五   昨晚储裕生兄在上海听说我们到了杭州,特地赶回来,到西湖饭店看我们。今天一早他又借了一部漂亮的小包车接我们游灵隐。我们先到宝石山下,找曾宪猷兄夫妇,他们都不在,留了一个便条,请宪猷正午到王润兴共餐。   灵隐很使洪太太满意。在飞来峰下投幸运石子洪太太又投中了,更使她高兴。及登灵隐寺大殿,洪先生至诚地求了一支签,问他幼子的病,何时可好。签是上上,充满吉祥的话,惟末语不甚可解。我向知客僧打听巨赞,他又不在,据说是出席什么会去了。我两度来杭都去访问过这位长沙、桂林以来相知颇深的方外朋友,而缘悭如此,颇为怅然。   出山门,在冷泉附近,遇了田仲济。他是陪着一位外国的女友,在小店买东西,说明后天要回上海了。   到王润兴,宪猷已经来过一次了。碰巧胡蝶女士和她的妹妹、妹夫及另一女友到邻室进餐,给洪先生瞥见了,赶忙去招呼。一会儿胡小姐也过来了。这样便惊动了四座饮客。一位高个儿的北方朋友端着酒杯过来对洪先生说:   “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洪先生想了想,含笑不语。   “咦,您忘了?我们一道演过《西哈诺》的。在上海新中央,那次您还从楼上摔下来。”   “哦,我记起来了,您是徐——”   “我叫徐,又叫伯川。在学校里我念土木科,没选您的课。可是我挺爱戏剧,也欢喜演剧。可是也多年不搞这个了。我现在在公路上搬石子。”   他是公路局杭州段工务处长。   这真是个不期的遇合。大家自然就大喝起来。在豪饮中我们又认识徐的“顶头上司”,那清癯干练的梁锐仲老先生。   洪先生平常欢喜把自己安排得很忙的。纵情山水的人和他一道是要伤脑筋的,因为每刚到一个地方便得再三托人买哪一天哪一钟点回去的票子,毫无情面。何况他这次又是为的赶回上海开游园会筹备会,而他又是最负责任的人。所以裕生们在再三挽留不住之后也只得放弃这希望。   “不过今天西湖号票子难买了。”   “万一难买,就坐普通车吧。不过我想总买得到的,车站里每趟车总得控制几个位子的。要不,也可以买黑市票。你可不知道我买黑市票的本事,我的本事真大啊。”洪先生时常欢喜把他的本事夸大到别人无法赞一词的。但那天他不必多花钱买黑市票,裕生已经托人替他订好了三张票了。同时,洪先生那天也大可以不那么忙的,因为后来知道筹备会早一天已经开过了。   我那天留在杭州,住宝石山下宪猷家,第二天有绍兴之行。   选自1947年10月10日、20日上海《新闻报》  ·138·      黄海游踪 苏雪林   苏雪林(1899~1999),安徽太平人,女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青鸟集》、《绿天》,学术论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唐诗概论》、《中国文学史》等。   黄山是我们安徽省的大山,也可说是全中国罕有的一处风景幽胜之境。据所有黄山图志都说此山有高峰与水源各三十六,溪二十四,洞十八,岩八,高一千一百七十丈,所占地连太平、宣城、歙三县之境,盘亘三百余里。相传我们的民族始祖黄帝轩辕氏与容成子、浮丘公曾在此山修真养性并炼制仙丹,这座山名为黄山,是纪念黄帝的缘故。   民国廿五年夏,我约中学时代同学周莲溪、陈默君共作黄山消夏之举,遂得畅游此山,并在山中住了半个月光景。于今事隔廿余年,我也曾饱览瑞士湖山之胜,意大利阿尔卑斯峰峦林壑之奇,法班两境庇伦牛司之险,但黄山的云烟却时时飘入我的梦境。我觉得黄山确太美了,前人曾说黄山的一峰便足抵五岳中之一岳,这话或稍失之夸诞,但它却把天下名山胜境浓缩为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旋曲折,愈入愈奇,好像造物主匠心独运结撰出来的文章,不由你不拍案叫绝。   现凭记忆所及,将廿年前游踪记述一点出来。   黄山第一站名“汤口”,距汤口尚十余里,山的全貌已入望,两峰矗天,有如云中双阙,名曰“云门峰”。凡伟大建筑物,前面必有巨阙之属为其入口,黄山乃“天工”寓“人巧”的大山水,无怪要安排一个大门。那气象真雄秀极了!自汤口行五里,即入山。   我们入山后,天色已晚,投宿于中国旅行社特置的黄山旅社,一切设备皆现代化,虽没有电灯,煤气灯之光明,也与电灯不相上下。从前游黄山,第一夜宿慈光寺,或云旅社即在该寺故址,或云寺尚在,距此不远,未及往观。旅社过去十几步便是那有名的黄山温泉,天然一小池,广盈丈,深及人胸腹。温度颇高,幸有冷泉一脉,自石壁注入泉中,才将泉水调剂得寒温适度,但距冷泉稍远处,还是热得教人受不了。天下温泉皆属硫磺,黄山独为朱砂,水质芳馥可爱,相传黄帝与容成等在这里炼丹,温泉所从出之峰名炼丹烽,有天然石台名炼丹台,他们炼丹时所用炉鼎臼杵今犹存在,不过日久均化为石。温泉的朱砂味据说便由炼丹时所委弃的药渣所蒸发。我们浴罢,已疲极,吃过晚餐后便去睡觉,谁有勇气更爬上高峰去寻找我们始祖的仙迹呢?   第二天雇了三乘轿子开始上山。黄山以云海著,所以又名黄海。山前部分名“前海”,山后部分名“后海”,我们是由前海上去的。一路危峰峭壁,紫翠错落,花树奇石茂林,蔚润秀发,已教人目不暇给。再过去,地势陡然高了起来,有地名“云巢”,又名“天梯”,不能乘轿,要攀缘才能上。   过了云巢,我们看见三座大峰,屹立在山谷里,一名“天都”,一名“莲华”,一名“光明顶”,平地拔起,各高数百丈,难得的是三峰在十里内距离相等,鼎足而立。我们先登天都,初抵峰麓,见一大石前低后耸,前锐后圆,夹在峰间,活像一只居高临下,欲跃不跃的老鼠,是名“仙鼠跳天都”。更奇的对面数十里外群峰间,又有一大石,活像一只蹲着的猫儿。一鼠一猫,遥遥相对,猫似蓄机以待鼠,鼠似觅路以避猫,天工之巧,一至于此,岂人意想所有到?   天都是一座肤圆如削,高矗青霄的石柱,峰麓尚有若干石级,再向上便没有了。人们就石凿蛇径,蜿蜒盘附而升,很危险也很累人,舆夫每人腰间都系有白布,展开长约二丈,原来是给游人预备帮助登山用的。他们将布解下来,叫我们系在腰里,或牵在手里,他们执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我们便省力多了。即不幸失足,也不致一落千丈。以前黄山有专门背负游客者,以布襁裹游客如裹婴儿,登山涉岭,若履平地,号曰“海马”,惜今已不见,于今这类布牵游客的,只能唤之为“海蚁”,或“海蛛”吧。   虽然有舆夫相帮,仍然爬了两个钟头始能到达峰顶。那峰顶有一石室,明万历间有蜀僧居此室,树长竿悬一灯,每夕点燃,数十里外皆可见。不过油灯光弱,或以为若能易以强力电炬,整个黄山都将成为不夜城了。不过我以为天有寒暑昼夜,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的循环之理。我颇非笑中国道家之强求不死,也讨厌夜间到处灯光照得亮堂堂,尤其山林幽寂处,夜境之美无法描写,用光明来破坏,岂非大煞风景么?   峰顶稍平坦,周围约三四丈,是名“石台”,我们站在这台上,下临无底深壑,不禁栗栗危惧。但眺望天都对面数十里外那些罗列的峰峦,又令人惊喜欲绝。   那些峰峦,名色繁多,有所谓“十八罗汉渡海”者,最逼肖。罗汉们或担簦,或横杖,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有回头作商略状者;有似两相耳语者;有似伸脚测水浅深者;有似临流踌躇露难色者;每个罗汉都是古貌苍颜,衣袂飘举,神态各异,栩栩欲活。或将诸山峰肖人,容或有之,担簦横杖,则又何故?不知黄山多古松,两株侧挂山肩的,一株仆倒山腰的,看去不正像簦和杖么?至于海,便是云海。不成海的时候,迷漫勃的云气,黄山也是随时都有的。这番话恍惚见前代某文士的黄山游记,事隔多年,记忆不真,随便引引,请读者勿骂我抄袭。   下了天都,我们踏过一条很长的山脊,人如在鲤鱼背上行走,既无依傍,又下临无地,侧身跷趾,一步一顿,幸舆夫出手相搀,不然,这数十丈的怪路恐渡不过去。   我们早起后在中国旅行社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爬了一上午的山,饥肠早已辘辘。将托旅行社代办的食物打开,在此举行野宴。六个舆夫各人带有干粮,但我们仍把吃不完的东西分给他们,都感谢不已。   饭后,休息半小时,遥望莲华,又名莲蕊的那座高峰,不禁咄咄称异。这座大峰比天都还要高十几公尺……——旧以为天都最高,误。说它是莲华,真像一朵莲花,不过并非盛开之莲,却是一朵欲开未开的菡萏。凡所谓山者皆下大上小,无一例外,莲华峰也是座同天都一样平地拔起的通天柱,惟三分之一的根基部向里稍稍收缩,渐上渐向外凸,再上去又收缩起来。为了中部外凸的幅度稍大,雨水难得停留,草木种子也无法托根,变成光滑的一片。又外凸的弧线颇为玲珑,山中间又有坼痕两道,远远看去正像两张莲花瓣儿包住莲蕊。这想是神仙界的千丈白莲,偶然随风飘堕一朵于尘世么?莲华,你真是世界第一奇峰呀!   不过要想接近此峰还得走十里路,这十里路是在一条很长的山沟里走的,即名“莲花沟”。路极欹侧,忽高忽低,忽夷忽险,轿子不能坐,只有靠自己走。   我们又开始来攀缘另一高峰了。山径曲折,螺旋而上,钻过好几次黝暗的洞穴,前人曾戏比为藕孔,我们则为虫,虫想上探莲蕊,自非从藕节通过不可。手足并用,又爬了两小时始达峰顶。峰顶本有横石,长数十丈,称为“石船”。到了峰顶反不能见。莲花峰顶也有平坦处,面积大小与天都者等。我们在峰顶停留了一小时左右,始行下山。   下山总比上山快,不过费一小时许便抵达峰趾。对面光明顶,再没气力上去了,而且天色也不早了,只有上轿向文殊院进发。这是我们预定的挂单处,要在这里寄宿一夜。黄山前海以文殊院为界,过此便是后海了。   一路风景仍是奇绝妙绝,三人在轿中掀开布帷向外窥视,一尺一寸都不放过,只有喝彩的份儿。看见一段好风景,更免不得手舞足蹈,舆夫只叫“当心!”“当心!”真的,我们也太大意了。只顾用眼睛向远处看,却忘了向下看,脚底无处不是危机四伏的深坑,轿子若不幸掀翻,滚了下去,怕不摔个粉身碎骨。   文殊院虽属有名禅院,规模甚小,木板为四壁,瓦渗漏,则补以黄锈之铅铁皮,看过西湖灵隐那类大寺,对文殊当然不入眼。不过听说以前的文殊院并非如此,洪杨之乱曾一度遭焚毁,后来补建,似物力不充,只落得这一派寒伧景象了。我们到时,有人在院里作佛事。正殿上有十几个和尚披着袈裟诵经,钟声、鼓声、木鱼声与梵呗声喧阗盈耳。周莲溪女士素好静,只叫“不得了,今晚佛事若做到十二点钟,我便要通宵失眠了。”其实何止莲溪,我也顶怕闹,错过睡觉时间,便会翻腾竟夕。黄山乃游览之区,怎么人家佛事会做到山上来?这个檀越太不顾游客安宁,负黄山治安之责者似乎该取缔。幸而问厨下小和尚,始知来黄山作佛事者,究竟绝无仅有,这次是山下居民与寺僧相熟者托为超度亡人,是例外之事。而且佛事时间亦有一定,九点钟前定必结束,我们于心始安。   因距晚餐时刻尚早,我们想出院四处走走,舆夫说距此三四十丈路有一平台,前后海景物可以一眼望尽,何不去领略一下。   遵照他们指示,找到那个天然石台,居高临下,放眼一望,但见无穷无尽的峰嶂,浓青、浅绿、明蓝、沉黛、以及黄红赭紫,靡色不有,有如画家,打翻了颜料缸;而群山形势脉络分明,向背各异,又疑是针神展开她精工刺绣的图卷:“江山万里”。时天色已入暮,这些纵横错落的峰峦被夕阳一蒸,又像千军万马,戈戟森森,甲光灿烂,正摆开阵势,准备一场大厮杀。啊,我怎么把“厮杀”的字眼带到这样安详宁谧的境界里来呢?太不该,太唐突山灵了。是的,那绚烂的色彩熔化在晚霞里,金碧辉映,宝光焕发,只能说是王母瑶池召宴,穿着云衣霓裳,佩着五光十色环佩的群仙,正簇拥于玉阙银宫之下准备赴会吧。这景色太壮丽了,太灵幻了,我这一枝拙笔,实不能形容其万一。   次日,我们又向后海进行。一路景物与前海相似,而以“百步云梯”、“鳌鱼峡”、“一线天”为最奇。我们先说“鳌鱼峡”,这是一大石,中裂巨罅,迎人而立,似鳌鱼在那里大张馋吻,等人自献作牺牲。游客想换条路走,不行,四面皆危岩峭壁,只有这个出口。我们进了鳌吻,见石齿,森然可畏,只恐它磕将下来。幸而我们竟有旧约圣经约挪圣人的福气,他被吞入鲸腹三日三夜,居然生还,我们进了鳌鱼的咽喉,也安然走出。   那石鳌也真怪,它是一条整个的鳌鱼,不仅嘴像,全身都像。我们自它鳃部穿出,便在它脊上行走,这比天都下来时所行的那条鲤鱼又不同。它周身像有鳞甲,有尾,有鳍,还有眼睛,那虽仅一个置于头部的石窟窿,但却是天然生就,并非人力所为。莲溪是研究生物学的,我问她这是不是真的鳌鱼?也许劫前黄山真是海,这个海洋的巨无霸,遗蜕此处,日久变成化石吧?莲溪笑答道:“也许是的。幸而这条鳌鱼久已没有了生命,否则今日我们三人莲六个轿夫做它一顿大餐,还不够它半饱呢!”   百步云梯位置于一峭壁,一条弯弯的斜坡,恰如人的鼻子,孤零零地凸出于面部,人从这峭壁走下去,没有栏杆之属,可以搭一下手,山风又劲,随时可将人吹落壁下,也够叫人胆战心惊了。   到了狮子林,这个寺院比文殊院大。我们在这里用午膳。黄山佛院供客膳宿,费用均有一定,由黄山管理处议决悬示寺壁,不得额外需索。这方法真好,和尚是出家人,替游客服务,听客自由布施,并不争多竞少,不过像普陀九华等处的势利僧人,给钱不满其意,那副嘴脸,可也真叫人看不得!   在狮子林遇孙多慈女士与她太翁在此避暑、写生。孙时尚为中大艺术系学生,但画名已颇著。又遇安徽大学胡教授,带了几个学生各背鸟枪之类来黄山寻觅生物标本,因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   黄山山势险峻,路又难走,五十斤米要三个壮汉始能盘上来,山中居民的给养得来真不容易。和尚供客的素膳决不能如普陀九华的可口,无非腌菜、干豆、笋干、木耳之类,新鲜蔬菜,固然不多,连豆腐都难得见。那些干菜以纤维质太多,嚼在口里,如嚼木屑,不觉有何滋味,才觉悟前人所谓“草衣木食”那个“木”字的意义。   饭后,出游附近名胜,始信峰乃后海的精华,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峰,香炉脚似的支着,峰与峰之间相距不过数丈,远望如一,近察始知为三。名曰“始信”,是说天然风景竟有这样诡异的结构,听人叙述必以为万无此理,及亲身经历,亲眼看见,才知宇宙之大果然无奇不有,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这“始信”二字不知是哪位风雅士所题,我觉得极有风趣。   这三峰和天都莲蕊差不多一样高,而更加陡峭,费了很多气力,才爬到峰顶,有板桥将三峰加以沟通,有名的“接引松”横生桥上,游客可借之为扶手。据说从前桥未架设时,游客即攀住此松枝柯,腾身跃过对面。我国人对大自然颇知向往,游高山亦往往不惜以性命相决赌,这倒是一种很可爱的诗人气质。   我们踞坐始信峰顶,西北一面,高峰刺天,东南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大概是黄山的边沿了。那数百里的锦绣川原是属于太平、青阳县界,九华山整个在目,但矮小得培相似。或谓浙境的天台、雁荡、天目,天气晴朗时也可看到,不过更形渺小如青螺数点而已。前人不知,以为是地势高下之别,图书编引黄山考云:“按江南诸山之大者有天目、天台二山……天目山高一万八千丈而低于黄海者,何也?以天目近于浙江,天台俯瞰沧海,地势倾下,百川所归,而宣、歙二郡,即江之源,海之滥觞也。今计宣歙平地已与二山齐,况此山有摩天戛日之高,则浙东西,宣、歙、池、饶、江、信等郡之山,并是此山支脉。”他们不知我们所居地球是作圆形的。我们站在平地上,数十里内外的景物尚可望得见,百里外虽借助远镜也无能为力了,因为目标都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但登高山则数百里内外的风景仍可收入视线,不过其形皆缩小。这是距离太远的关系,并非地势有何高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难道天下果不如泰山之大么?   我们游黄山一半是受了云海的吸引,云海并非日日有,见不见全凭运气,那天在始信峰顶,却目击到云海的奇观,可谓山灵对我们特别的优待了。抗战期中,我在四川乐山,写了篇历史小说题为《黄石斋在金陵狱》,写石斋所见黄山云海一段文章,其实是根据我自己的记忆。这篇小说以前收入《蝉蜕集》,其后又编入《雪林自选集》,读及者甚多,不好意思在这里复引。但我写景的词汇本甚有限,写作的技巧也仅一二套,现在没法再把黄山云海的光景描绘一番,我觉得很对不住读者。   不过云海有几种,一种是白雾,漫成一片,那未免太薄相;一种是银色云像一床兜罗棉被平铺空间,就是海亦未尝不可,只是没有起伏的波澜,没有深浅的褶纹,又未免太单调。那天我们在始信峰头所见,才是名实相符的云海了。那海铺成后,一望无际,受了风的鼓荡,洪波万叠,滚滚翻动,受了阳光的灼射,又闪耀蓝紫光华,看去恍惚有吞天浴日的气派,有海市蜃楼的变幻,有鲸口去鳌掷的雄奇,谁说这不是真的大海?这和我赴欧途中所见太平、印度、大西三洋的形貌有何分别?我们只知画家会模仿自然,谁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兴时也会挥洒大笔,把大海的异景在高山中重现出来,供你欣赏哩!   “观棋”、“散花”、“进宝”诸峰,都在始信范围以内,不及细观。下山后,天色已黑,在狮子林寄宿,次日游大小“清凉台”,其下群峰的形状,千奇百诡,无法描拟,我真的词穷了,只有将袁子才黄山游记一段文章拉在这里凑个热闹。袁氏说“台下峰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又游“石笋缸”,我只好又抄一段徐霞客游黄山日记前篇(按日记分前后二篇):“由石笋缸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侧身穿绕而过。俯窥转顾,步步出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霞客又说:“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曰‘天窗’。”惜我们未注意。他又说过“‘僧坐石’五里,……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碑’,亦谓‘仙人榜’。”这个我们倒瞻仰到了。   回狮子林吃过午饭,知黄山较远处尚有一景,名“西海门”,我要去看,莲溪默君已无余勇可贾,舆夫亦说一路乱草荆榛,拥塞道路,行走不便,也不愿意去。我因来黄山一趟不易,以后未见得再有这种机会,坚持非去不可。二人只好同意,舆夫大不高兴,但也只有抬着我们上路。   一路果然草高于人,径蹊仄险,弯弯曲曲,走了半天,忽见有一大群游客,从对面过来。轿子六七顶,许多人步行簇拥。有两顶轿子则前后各有身悬盒子炮的卫士一人保护着,这真是“张盖游山”、“松下喝道”,煞风景之至。微询一游客,他说是汪精卫夫人陈璧君女士偕其公子今日来黄山。有卫士保护的那二顶轿子里坐着的便是他们母子。幸而他们已游过西海门,转过别处去了,不然,我们和这群贵人一道去游,一定弄得很不自在。   那西海门是藏贮黄山深处的一个奇境,万山环抱,路转峰回,始得其门而入。我们连日身处高山,此时忽像一下子跌落到平地上。那东西两峰,屹然对立,有如雄关两座左右拱卫,又疑是万丈深海底涌起的两座仙山,这才知道“海门”二字叫得有意思,黄山因有前后海,又名黄海。   你以为两门仅仅两峰么?不然,东西两门实由无数小峰攒聚而成,万石棱棱,如排签,如束笋,如熔精铁,如堆琼积玉,斜日映照,焕成金银宫阙,疑有无数仙灵飞翔上下,令人目眩头晕,但也令人气壮神旺。天公于黄山的布置,已将天地间灵秀环奇之气发泄殆尽,到此也不觉有点爱惜起来,不然他何以把西海门收藏得这么深密呢?想不到我们黄山三日之游,饱览世间罕有的美景,最后还看到西海门这样伟丽的景光,等于观剧,这是一幕声容并茂的压轴;等于聆乐,这是一阕高唱入云的终奏;等于读文章,这是一个笔力万钧的收煞。啊,黄山,你太教人满意了。   回宿狮子林,第二日到钵盂峰的掷钵禅院,这个地方,异常幽静,是我们预先与本庵住持通函约定的消夏处。于是我们的生活由动入静,由多变入于寂一,打算学老牛之反刍,将黄山的妙趣,再细细回味一番,与黄山山灵作更进一层的默契,求更深一层的了解。  ·139·      济南的冬天 老舍   老舍(1899~1966),北京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猫城记》、《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龙须沟》、《茶馆》等。   上次说了济南的秋天,这回该说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的唱。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140·      青岛 闻一多   闻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诗人、学者。著有诗集《红烛》、《死水》,学术论著《神话与诗》、《唐诗杂论》、《古典新义》等。   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在右边崂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进湾,先看见小青岛,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点,离它几里远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的半岛——青岛。簇新的,整齐的楼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笔直的柏油路伸展在两行梧桐树的中间,起伏在山冈上如一条蛇。谁信这个现成的海市蜃楼,一百年前还是个荒岛?   当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稍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宫。但是在榆树丛荫,还埋着十多年前德国人坚伟的炮台,深长的甬道里你还可以看见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毁的大炮机,和墙壁上血涂的手迹。——欧战时这儿剩有五百德国兵丁和日本争夺我们的小岛,德国人败了,日本的太阳旗曾经一时招展全市,但不久又归还了我们。在青岛,有的是一片绿林下的仙宫和海水泱泱的高歌,不许人想到地下还藏着十多间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毁了。   堤岸上种植无数株梧桐,那儿可以坐憩,在晚上凭栏望见海湾里千万只帆船的桅杆,远近一盏盏明灭的红绿灯漂在浮标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处有许多伸长的山角,黄昏时潮水一卷一卷来,在沙滩上飞转,溅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厌倦的呼啸。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有时间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听那巨浪撞击着岩石激起一两丈高的水花。那儿再有伸出海面的站桥,却站着望天上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   过清明节以后,从长期的海雾中带回了春色,公园里先是迎春花和连翘,成篱的雪柳,还有好像白亮灯的玉兰,软风一吹来就憩了。四月中旬,奇丽的日本樱花开得像天河,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接着海棠花又点亮了,还有踯躅在山坡下的“山踯躅”,丁香,红端木,天天在染织这一大张地毡;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会寻见一条新路,每一条小路中不知是谁创制的天地。   到夏季来,青岛几乎是天堂了。双驾马车载人到汇泉浴场去,男的女的中国人和十方的异客,戴了阔边大帽,海边沙滩上,人像小鱼一般,曝露在日光下,怀抱中是薰人的咸风。沙滩边许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着伞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游泳,踩水浪,孩子们光着身在海滨拾贝壳。街路上满是烂醉的外国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风吹起,满岛又回复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只在雾天里听见一种怪水牛的叫声,人说水牛躲在海角下,谁都不知道在哪儿。  ·141·      湖上杂忆(节选) 曹聚仁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笔名陈思、丁舟、袁大郎、彭观清、天龙、丁秀、赵天一,浙江省浦江县人,现代作家。著有《文思》、《国学概论》等。   孤山   孤山,小小的山冈,连着白堤成为里湖外湖的隔线。山以林和靖得名。林,北宋真宗年间隐士,“为诗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未尝入城市。”相传他梅妻鹤子,今日孤山,还有鹤。其实他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他在孤山时,也有童仆应门;那只鹤,有如他的传信鸽,会到处探寻他的游踪的。林诗最能道出梅花的冷幽情趣,有疏影、暗香的名句,其实他的梅花诗,如: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   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   画工空向闲时看,诗客休徵故事题。   惭愧黄鹂与蝴蝶,只知春色在前溪。   都是很清逸的。林氏赏梅,不一定在孤山,湖上梅花,也不一定推孤山梅为最好,只是地以人传,有这么一回事就是了。(林和靖的墓碑倒是南宋贾似道题石,金华王庭所写的。)   隐士,如朱熹所说的:“多是带性负气之人”。林和靖诗,有“卖药比常嫌有价,灌园终亦爱无机。”“颜渊遗事在,千古壮闲心。”之句,正是乐道安贫之意。“乐道”才可以“安贫”,这是旧时代士大夫一种修养。在今日,箪瓢屡空的生活,该怎么熬过去,也是“岁课非无称”的林和靖所体会得的。我们在孤山,找不到一些儿隐逸的气息了。   我们住在孤山文澜阁时,傍晚,趁着凉风,信步从广化寺、楼外楼、俞楼到西泠印社,到了四照阁,便是一站。而今西泠辟成公园,从后门穿出,便是西泠桥。有时,就沿着湖堤走,不上四照阁,便在西泠桥打尖。从苏曼殊墓走孤山后背,慢慢踱了二三十分钟,到了小青墓,便已到林和靖墓的脚下。走上山冈,穿过放鹤亭、鹤,再走下来,那就是平湖秋月。湖上景物,我最爱“平湖秋月”,楼前小小墙地,几株大柳树俯垂湖面,我们就把小艇绾系在柳荫中,那才真正与世相忘了。那时,我们的闲步,到了平湖秋月,便转向西行,到了罗苑(昔哈同夫人罗迦陵的别墅,今为浙江美术学院院所),便已夜色四动,该回家休息了。   西泠桥   游西湖的路线,古今并不相同。吴越旧城,就有七十多里的周围;南宋建立帝都,南山一带,那是皇宫和六部政治中心地区。(筑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连着西湖、霍山、范浦在内。)到了蒙古人建都大都(今北京),这一王气所钟的城市,便缩小到三十多里。秦望山、西湖和湖墅、西溪,都划在城外了。元代的里湖,乃是蒙古贵族的院落,(南宋时,也是赐给贾似道的私院)行人不许在白堤上往来的。清代湖滨划归旗营,游人当然不许由钱塘门进出,因此,过去三百年间,湖面是缺了最开展的一角,今日的西湖,才回复到明代的情况;新的市面,慢慢从涌金门向南山一带发展,省府也移到了松木场,这才有着南宋的大杭州规模。   我闭着眼想去:湖上游程,如《白蛇传》中的许仙,从苏堤(大概是茅家埠)乘船,过三潭印月,到涌金门,这一线,可说最古老的路程,唐、五代、宋,就是这么走了。我们幼年时,便是从涌金门坐船到岳王坟去的。从湖滨公园经过断桥、白堤到孤山,绕到西泠桥,可说是近五十年的新线,也正是南宋的游湖线。那是我们祖先所不曾走过的,好山游的,如明代袁中郎所记者,经过保塔(多宝峰头)、葛岭、初阳台,到栖霞岭脚,又是一线,游北山一线的,岳王坟和西泠桥一带,总是打尖的所在,自然而然成了市集。我们舍舟登陆,或是游倦下船,总是在风林寺前和岳坟的船埠转换着的。   到了二十世纪初年,辛亥革命搬开了旗营,开辟了新市场,这才慢慢把西泠子“现代化”灯光添了她的新姿,不过欧化气息,只闯入葛岭。西泠饭店的欧化,和背黄香袋的信男信女不相干的。岭脚葛岭饭店,虽说是用刀用叉,餐餐吃西菜,看起来,总还是旧日的庭院。后来,天虚我生父子在西泠桥北造了蝶来饭店,欧风才慢慢吹到了湖西,那已经是抗战前夜。近十多年,才在蝶来饭店旧址,扩建到凤林寺一带,矗立着华侨大厦,规模比当年的西泠饭店大得多,也不是陈定山所能想像的了。   李长蘅《西湖画记》云:“余尝为孟阳题扇云:‘多宝峰头石欲摧,西泠桥边树不开;轻烟薄雾斜阳下,曾泛扁舟小筑来。’西泠树色真使人可念;桥亦自有古色。近闻且改筑,当无复旧观矣,对此怅然。”短短几句话,把我所想说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当然,而今的西泠桥,早不是明朝当年的石桥;但若保留着古色古香的石桥,苏小小的油壁车又该怎么办呢?   苏小小坟   我们住在西湖文澜阁时,傍晚时分,总是沿着湖边由西泠印社走向西泠桥。桥北堍便是苏小小坟,有一小亭,挂着“湖山此地曾埋玉”的联句,有人在那儿闲坐。我们当然知道这处坟是后人造的,文澜阁中的朋友,满屋是杭州史料,这一点还不明白吗?不过,我很欢喜苏小小的唯美主义的风致,有如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   苏小小,据史载,她是钱塘名娼,南齐时人,其墓盖在江干,即凤山门外南星桥附近。古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当时所谓西陵,便是后来的“江干”,俗称江头,今钱江大桥畔。宋人笔记中,所说司马才仲在洛下梦一美姝,后来游幕杭州,梦中相会,每夕必来。他的同僚告诉他:“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可见,宋代的苏小小墓,自在江干,不在湖畔的。沈原理《苏小小歌》: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   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   青铜镜破双飞鸾,饥乌吊月啼钩栏,   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哭入狐狸穴。   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潮,   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可见古代文人,一直都有江干苏小小坟的印象的。   苏小小死时,只有十九岁。她冒了风寒,生了重病,医生说她凶多吉少,她的贾姨娘替她十分着急,她却以为作了几年“佳人”,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这样早死,留给人间一个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乐于成全的。她就一直成为古今诗人仰慕的对象。白居易《杨柳枝》词云: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唐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   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她在世人心头的印象,真是多么深呀。   那么,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坟,又是怎么来的?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中倒有一段记载: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   其来由不过如此,正如上海的流氓头子,要在那儿坚起“武松墓”是相同的,要说苏小小的人生观,倒是真正的潘金莲呢!   葛岭、初阳台   《老残游记》开场,说到登州蓬莱阁看日出的事,他们是子夜一过,丑末寅初,便爬到阁上去等日出。我还记得当年在初阳台看日出,那时年纪轻,脚劲大,半夜里就出了钱塘门上宝石山,绕过保塔爬向初阳台去,不过四更天。本来西湖里,有两处可以看日出,南山烟霞洞和北山初阳台,都是很开展的。烟霞洞和尚狗眼看人,十分势利,我们穷学生也住不起,打穷主意,只好到北山去。不过,初阳台乃是葛洪炼丹吐纳之地,也是很有名的;葛岭,还是以他而得名。   我们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一轮红日缓缓地从海尽头升起,那日头好像比平时大三五倍,红柿子那么红,红光四射,这就是黎明到来了。我们到了孔卯屋便离开高台,曲折到了葛岭,就在一处小亭子里吃野餐,诚所谓晨光曦微,四野静寂,天风海水,怡我胸怀也。一千七百年前的葛仙翁,他大概就在我吃野餐处住家,我们从高台下来时,他上台去做吐纳工夫的。不过年轻人好动,做了神仙,也不知道这位抱朴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来,我在西湖图书馆做事,那一时期对抱朴子颇有兴趣,还有他那位岳父鲍玄,他们都是治老庄之学,主无君无治的。他们说:“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真是快论。不过,到了那时,已经没有夜半爬初阳台的兴趣;在叶纳炼丹方面,我也不是这位仙翁的信徒。我讨厌那些方士神仙,也如讨厌和尚、神父、牧师一般。   我似乎对葛岭特别有好感!那是因为带着主观的因素,每每唤起我们的甜蜜回忆的缘故。有一时期,我们曾在葛岭脚下那公寓住过些日子,就在那些高高下下的亭榭,消磨整个黄昏的。我曾想起那南宋的宰相,贾似道就在葛岭过荣华富贵的淫靡生活,他的园池,包括整个里西湖;他的游艇不只是华丽,而且用活车系长缆,在宝石山绾了轴的。(前些日子,川剧团演出的《红梅记》,便是写他那一段生活的。)当时有人赋诗讽刺他,诗云: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   羽书莫报襄樊急,新得蛾眉正妙年。   那时,他曾纳西湖樵家女张淑芳为姬,宠之专房的。元明两代,葛岭地区,也都是私家园池,到了清代,旗营就驻扎在湖滨,因此,宝石山葛岭也等于禁地。直到辛亥革命后,才成为公共游赏的场所,有如湖滨公园一般。我们踯躅于葛岭初阳台之间,颇有“大好湖山归管领”之概。   岳坟   游西湖的,岳王坟是中心休息站,无论出钱塘门或涌金门。而今是湖滨。(杭州人沿旧称旗下。)坐船到岳坟,弃船登陆,正好访灵隐三竺及北高峰。山游回来,在此下船,回旗下,几乎成为惯例。岳坟前小小市墟,百货杂陈,正如上海城隍庙、苏州玄妙观、南京夫子庙,春夏秋三季都是很热闹;只有冬季,门前冷落车马稀,如张宗子那样的雅士,总是不多的。有一年冬天,上海友人过杭相访,因为我们住在泉学园,只好在岳坟招待一下。天寒地冻,一家饭馆半掩着门,勉强炒了蛋饭一碗酱油汤对付着。于是游西湖吃蛋炒饭,成为友朋间的笑话。一般的想法,总该是上楼外楼吃醋溜鱼的。   那时踏出我们的寓所,便是岳王坟,我又是在西湖图书馆做事,弄弄史学的,但对于岳王的生平说法,也一直不曾摆脱流俗的传统观点。当年,吕思勉先生的白话本国史刚出版(商务),对于岳飞生平,说得更近事实。(目前,岳王坟已经成立纪念馆,根据史实作了岳飞生平事迹图,已经把“朱仙镇之捷”这类传说抹去了。)岳庙前挂的对联很多,题诗更多。据明人田汝成所集,元明二代,就有一千多首,到了现代,该有几千首了。换句话说:大家在那儿写史论发各人的感慨,带着各时代的民族情绪的。最有名的对联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一直挂在那儿;其他的对联,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田汝成推许赵子昂诗,诗云: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一九三七年冬天,敌军迫进杭富,我离杭州的前夕,又游了西湖,上了岳坟,诚有“水光山色不胜悲”之感。我懂得赵子昂的感受的。   到了岳王坟前,当然切齿秦桧夫妇,但“南渡君臣”都是轻社稷的,也不能怪秦桧一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引前人语,谓:“高宗虑钦宗之返而攘己也,阳奖而阴憾之。丞相秦桧,揣知帝旨,遂力主和议。”这倒是合情实的。坟前跪着的铁人,明正德年间初铸时是铜的,而今是四人,当初是三人,都指挥李隆所铸。那三人除了秦桧和王氏,还有万俟(音Mòqí),这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清初台湾事平,把那些兵器重铸铁人,加了张俊,这就有点问题了。张俊和岳飞,只是不合作,而陷害岳飞的,倒是另外一位张浚,他是宿将,对岳飞很忌妒的。张浚在宋史上所得的好舆论,还是由于他的儿子张南轩乃是朱熹的好友之故。因此,朱熹晚年也引为恨事。   假使岳飞不死,痛饮黄龙之愿能成功乎?看来也未必成功的;这一点,王船山《宋论》上已慨乎言之了。最主要的,是他们的部队不行,军风纪很坏。(朱熹、王船山都是这么说的。)   泉学园   在讨厌“西湖十景”这一点上,我似乎是鲁迅的同路人,西湖十景,我都到过,一句话,都不见佳,最讨厌的,每一景都有那位满清皇帝乾隆的御碑和他那不通的诗,和肥肥大大的字;他只是附庸风雅而已。景的十种名目,大概宋代已经有了,并不是乾隆的“钦赐”,而是“加封”。虽是自古有之,我还是十分讨厌。有时,我也默默地想:“断桥残雪”的“断桥”,那么萦人怀念,可早已没入平坦的大道和广阔的花丛中去了。而“柳浪闻莺”,千百年来,不会有人听到过的。那“曲院风荷”的石碑,仔细去找的话,还立在宝带桥的西边,可是左手给那三层高楼遮住,几乎看不见了。右手便是泉学园,那一回廊和一列平房,勉强算得“曲院”,至于“风荷”,也给西边的岳坟船埠的小艇挤得连荷花吐蕊展叶的空间都失掉了。世间所谓“名胜”,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我们住在泉学园的人,有时和风轻送,莲蕊清香,还有前人所欣赏的境界,此时“南面王不啻也”!   泉学园,大概是“曲院风荷”那一景的看守人,化公为私的手法。他俩老夫妇,为了生活艰难,就借院舍的北门出入,辟为旅人休养之处,一种廉价的公寓。沿湖是曲院,湖岸成曲尺状,把湖水绕为庭沼,留着旧日的莲叶。我们住的那一排房间,记得有十来间,都是租给我们这一类寒士,在上海只配住亭子间的朋友,却也不穷酸到那儿去。我们住了两间,隔邻两间住了吴之夫妇,他是我们乡友,名画家,在美术院任教授的。这些房间,正是“一板之隔”,轻微咳嗽都听到的。我们也时常叩板喧笑以为乐。西边住的那一行列,有时几乎可以说是肺病疗养院,都是肺病的病人,他们在依靠着自然疗治。   湖上的旅客,住别墅的豪富户,自是一等;西湖气候,只宜于春秋二季,夏天如蒸笼,冬天又冷得刺骨,因此,他们的别墅,如刘庄、高庄、蒋庄,都是游客的园林,主人很少来享受。又一等,则是葛岭饭店、蝶来饭店、西泠饭店的主顾,他们多是上海客,也有一半是“洋人”。我们这一种,长年住在湖中的也就很少了。泉学园虽是小小院落,却自有佳景。小艇就搁在我们的房门前,湖沼就是我们的大盆,洗脸、洗衣、洗脚、洗碗,看游鱼在我们脚边穿来穿去,我们就成为鱼的朋友了。船埠游客到了埠,便匆匆向岳坟去,游倦回来的,又急急找船回湖滨去,很少人会来看泉学园的,虽说是竖了“曲院风荷”的石碑。   张岱(宗子)《陶庵梦忆》,写湖心亭看雪、西湖香市、西湖七月半都是绝妙好文字;我独赏《看雪》一节,拿一小舟独往湖心亭,“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是何等境界!丁卯秋,我从上海归杭州,时三更将尽,月色皎白,雇小舟直驶岳坟,默不作声,任桨板拍碎湖波。那年深冬,黎明,白茫茫的大雾,把西湖整个儿包住了。对面不见人。轻舟从雾袋中穿过;到了湖边,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湖水真赏,只能这么体会,舌与笔都已穷了。   选自《万里行记》,1983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142·      云岗 冰心   冰心(1900~1999),福建长乐人,女,作家、翻译家。著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短篇小说集《超人》,译作《园丁集》等。   十二日晨,晴,阳光极好,大家精神倍爽,早餐后一齐出发,自别墅向西,穿入石佛古寺,先到正殿,入门就觉的冷气侵人,仰视坐佛大像高亦五六丈,在洞外登上四层高楼,又经过一条两条块板的横桥,才到大佛的座下。洞中广如巨厦,四壁琳琅,都是小佛像,彩色亦新,是寺僧每日焚香处,反不如他洞之素古可爱。   出寺门向西,到西来第一山,佛籁洞,五佛洞等处。计中段诸洞石刻最完全,有庙宇掩护,不受风日之侵削。自此而西诸窟均沦为民居,土墙隔断,叩门而入,始得窥一二。第七窟佛像之伟大,为全山之最。像系坐形,莲座已湮没土内,两旁侍立之尊者亦璎珞庄严的露立天空之下。   由大佛像处再向西行,尚经十余窟,或封或启,佛像大小及坐立,扶倚,姿势及窟顶花纹鸟兽等,式样各不相同,亦有未完工者。总计全山石壁东西数里,凡大小九十五窟。佛像高者约七十余尺,次亦五六十尺,小则有盈寸者。各石窟高者二百余尺,广者可容三千余人。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叶,各具精严,写不胜写,画不胜画。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走进窟洞,自山下云冈堡绕回,进怀远,迎曦二门,门上额书为明万历十四年(1586年)所立。堡内道旁尽是民居土屋,并有“留人小店”。街中朝南有庙名碧霞宫,对面有戏台一座,也是明代建筑。   午餐后少息,下午四时许沿别墅东边之和尚沟上山,山上有田地,并有明万历清康熙时代之和尚坟三座。向西走入一处土城,为云冈上堡,系明代屯兵之所,今已夷为田圃。再向西走为云冈山顶,有玉皇阁,门窗破损,阒然无人。看钟上款识,为明崇祯末年(1644年)所铸,钟声初鸣,国祚已改了!   晨九时许,微阴,因定下午回大同,因又遍探各窟,作临别之依恋。先向西走尽山末,又回来向东沿河岸行,过刘宋刘孝标译经楼,和云深处,左云交界处的刻石,走到河岸尽处,崖壁峭立,俯视浊流,少憩即归。   午后由云冈巡长和堡中村长率数十民夫,打开东边数窟,使我们得窥一二,只破墙上一部,我们登梯上去,只见到石窟寒泉一洞,中有石柱屹立,上刻佛像,地下有泉水流迹。其余诸洞以时间匆促,因止不发。   下午四时又乘汽车回大同。重过观音堂时阴云已合,大雨骤至!十五分钟之后,便又放晴。而四面是山,山洪四围奔合,与车争路,洪流滔滔,顺山沟倾泻而下,横截山道势如瀑布。河边沙岸为水冲陷,纷纷崩倒,奄然随流而去。我们在一座桥边,暂停了二十分钟,候到水势渐减,方涉水而过。自此一路如在河内乘车,水花四溅,直抵城下。   山西四围是山,稍有雨水,便可成患,由来已久,这也是我们到处出游,看见镇水的铜牛等像的原因。   回站已是黄昏,登上专车,竟如回家一般的欢喜。稍憩即进城到“兴华春”晚餐,尝了代酒汾酒的滋味。饭后有赵司令请大家到电灯公司看电影,系营中俄国技师所摄,有山西骑兵队抗日之战,内长黄绍雄百灵庙之行,及五当召等景,茶毕回车已一时许。  ·143·      阳台山大觉寺 俞平伯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作家、学者。著有诗集《冬夜》,散文集《燕知草》、《燕郊集》,学术论著《红楼梦辨》等。   夙闻阳台山大觉寺杏花之胜,以懒迄未往。今岁四月十日往游之,记其梗略云。是日星期四,连日阴,晨起天微露晴意,已约佩在燕京大学,行具亦备,于六时五十分抵南池子,七时车开,十五分出西直门,同车只一人,且不相识,兀坐而已,天容仍阴晴无主。数日未出,觉春物一新,频年奔走郊甸,均为校课,即值良辰,视同冗赘,今日以游赏而去,弥可喜也。弧形广陌,新柳两行,陇畔土房,杏花三四,昔阴未散,轻尘不飞,于三十三分抵西勾桥,佩已坐候于燕京校友门,并雇得小驴一头,携粉红彩画水持一,牛肉面包一包。其驴价一元二角,劝予亦雇之。“你不是在苏州骑过驴吗,有髀肉复生之感吧?”应之曰,“不。”雇得人力车,车夫二人,价二元五角。舍驴而车有四说焉。驴之为物虽经尝试而不欲屡试,一也;携来饮食无车则安置不便,二也;驴背上诚有诗思,却不便记载,三也;明知车价昂,无如之何耳。   于五十五分过颐和园,望见大门,循东北宫墙行,浅漪一片,白鸭数只,天渐放晴,路如香炉。八时四分逾一大石桥,安和桥也,亦作安河。转入大道,亦土道也,特平坦,不复香灰耳。夹道稚柳青青,行行去去,渐见西山,童秃为主,望红石山口(俗呼红山口),以乘车不得过,循百望山行。其麓为天主教士所建屋。询车夫以百望山,不解,以望儿山呼之。山形较陡峭,上有磊石,有废庙,与载记合。三十分抵西百望,车夫呼以西北望,而公家则标之曰西北旺。自西勾桥至此十五里。(凡所记里数均车夫言之。)停车上捐,铜子十枚,驴则无捐。车夫购烧饼十枚,四里两家佃(晾甲店),又一车夫云六里殆误。过青龙寺门前,寺甚小。时为四十八分。五里太子务(太子府),已九时六分。以大路车辙深峻,穿村而过。此十里间,群山回合,其中原野浩莽,气象阔大。车中携得奉宽《妙峰山琐记》,有按图索骥之妙。所谓蜘蛛山顶,一松婆娑,良信。至于跌死猫盘道如何如何,驴夫之言莫能详也。至书中所谓蜘蛛如香炉,百望城子如烛台,则并不神似。出太子务抵黑龙潭不及一里,时为九时十四分。   登石坡,入龙王祠。殿在石级上,佩昔曾登之,云无可观览,徒费脚力。遂从侧门入,观潭。潭以圆廊绕之,循廊而行,从窗牖间遥看平畴,近瞩流水,即潭之一脉也。下临潭,不广而清,如绿琉璃,底有砾石。窄处为源,泡沫不盛。在此食甜面包及水,予所携也。佩云:“此绿绿得老,不如仙潭嫩绿。”又云:“其形如……其形如说不出。”黑龙潭固非方圆,亦非三棱也。此地予系初来,佩则重游矣。出时为三十七分。五十分白家疃,计程三里,有白家潭,白家滩异名,俗呼之。五里温泉村,有中法校附设中学生。此村颇大,亦整洁,壁上时见标语,忆其一曰,“温泉村万岁。”十时二分过温泉疗养院,未入游。二十五分,周家巷,巷口门楼,上祀文昌。已近城子山麓,望北安河隐约可辨。城子山上亦有庙,群山一桁,山腰均点缀以杏花,惜只可入远望耳。佩云:“杏花好,可惜背景差点,”诚然。北地山鲜水草,枯而失润,雄壮有余,美秀不足,不独西山然也。   值午,天渐热,大觉寺可望,路渐高,车夫以疲而行缓。进路不甚宽,旁有梨杏颇繁,均果园也。梨花只开七八分,作嫩绿色,正当盛时。杏则凋残,半余绛萼,即有残英未谢,亦憔悴可怜。家君诗云,“燕南风景清明最,新柳鹅黄杏粉霞。”(《小竹里馆吟草》卷六)盖北方杏花以清明为候,诗纪实也。惟寺前之杏,多系新枝非老干,且短垣隔之,以半面妆向人,觉未如所期,聊作游散耳。十时四十六分抵大觉寺,自温泉村至此八里许。   入寺门,颇喧杂,有乞丐,从东侧升。引导流水,萦洄寺里,寺故辽之清水院,以泉得名。此在北土为罕见,于吾乡则“辽东豕”耳。既升,见浮屠,在大悲坛后,形似液池琼岛,色较黯淡。二巨松护之,夭娇拿攫。塔后方塘澄清,蓄泉为之。塘后小楼不高,佩登之,返告曰,“平常。”即在塔侧午食,荫松背泉,面眺平原。携有酱肉肉松鸭卵等物。佩则出英制Corned Beef,启之,肉汁流石,而盒不开。适有小童经过,自告奋勇,携至香积厨代启之,酬以二十枚,面包两片。佩甘肉松,而予则甘其牛肉,已饱矣,犹未已,忽天风琅然挟肉松以飞,牛肉略尽其半,固不动也,于是罢餐。各出小刀削梨而食之。西行上领要亭,拾级下至四宜堂前,有半凋玉兰两株,其巨尚不如吴下曲园中物。小童尾随不去,佩又酬以十枚,导至殿外,观松上寄生槐榆,其细如指。问童子曰,“完了么?”答曰,“没有啦。”乃径出门去,小步石坡约半里,杏花仍无可观,遂登车上驴,十二时十分也。大觉寺附近还有胜景,惜我辈不知也。   小驴宜近不宜远,而阳台海甸间,往返八十余里。(车夫曰百里者,夸词也,为索车资作张本耳。)于去时,佩之驴已雅步时多,奔跑时少,归途则弥从容。驴夫见告,此公连日游香山卧佛寺等处,揣其意似爱惜之,不忍多加鞭策。虽时时以车候骑,予仍先抵温泉疗养院,时为十二时四十五分。待五分,佩至。此地有垂杨流水,清旷明秀,食浴均可。坐廊下饮西山汽水二,即入浴。人得一室,导汤入池,池形似盆,而较深广。平常浴水入后渐凉,猛加热汤又增刺激,此则温冷恰可,久而弥隽,故佳品也。至内含硫质有益卫生否,事近专门,予不知云。可惜者,池两端各一孔,一入一出,虽终日长流,而究不能彻底换水。浴罢复行,已一时三十五分。北方气候,甫晴便热,且溯来路而归,鲜可观览,原野微有燥风,与晨间之润不侔。过白家疃太子务两家佃,其行甚缓。途次,佩曰,“去的时候骑驴是军政,现在是训政时期,宪政还没有到哩。”话言甫毕,不数百武忽坠乘,幸无伤,然则训政时期到否亦有问题也。   近西百望时,与佩约会于清华,遂先行。过万寿山后,车夫饮水,天亦渐凉。经挂甲屯,穿行燕京大学,入西门出东门,四时六分抵清华南院,付车资二元六角,加以在寺所付之饭钱四角,共计三元。入校门饮冰一杯。返南院时佩已归,云至万寿山易骑而车,否则恐尚在途中也。小息饮茗,于五时半乘车返北京东城,抵家正六时三十分,适得十二时,行百二十里许。  ·144·      曲阜孔庙 梁思成   梁思成(1901~1972),广东新会人,建筑学家。著有学术论著《中国建筑史》等。   也许在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一个知识分子像中国的孔丘(公元551~479年)那样,长时期地受到一个朝代接着一个朝代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尊崇。他认为“一只鸟能够挑选一棵树,而树不能挑选过往的鸟”,所以周游列国,想找一位能重用他的封建主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但始终不得志。事实上,“树”能挑选鸟;却没有一棵“树”肯要这只姓孔名丘的“鸟”。他有时在旅途中绝了粮,有时狼狈到“累累若丧家之狗”;最后只得叹气说,“吾道不行矣!”但是为了“自见于后世”,他晚年坐下来写了一部《春秋》。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自见于后世”的愿望达到了。正如汉朝的大史学家司马迁所说:“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所以从汉朝起,历代的统治者就一朝胜过一朝地利用这“圣人之道”来麻痹人民,统治人民。尽管孔子生前是一个不得志的“布衣”。死后他的思想却统治了中国两千年。他的“社会地位”也逐步上升,到了唐朝就已被称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连他的后代子孙也靠了他的“余荫”,在汉朝就被封为“褒成侯”,后代又升一级做“衍圣公”。两千年世袭的贵族,也算是历史上仅有的现象了。这一切也都在孔庙建筑中反映出来。   今天全中国每一个过去的省城、府城、县城都必然还有一座规模宏大、红墙黄瓦的孔庙,而其中最大的一座,就在孔子的家乡——山东省曲阜,规模比首都北京的孔庙还大得多。在庙的东边,还有一座由大小几十个院子组成的“衍圣公府”。曲阜城北还有一片占地几百亩、树木葱幽、丛林密茂的孔家墓地——孔林。孔子以及他的七十几代嫡长子孙都埋葬在这里。   现在的孔庙是由孔子的小小的旧宅“发展”出来的。他死后,他的学生就把他的遗物——衣、冠、琴、车、书——保存在他的故居,作为“庙”。汉高祖刘邦就曾经在过曲阜时杀了一条牛祭祀孔子。西汉末年,孔子的后代受封为“褒成侯”,还领到封地来奉祀孔子。到东汉末桓帝时(公元153年),第一次由国家为孔子建了庙。随着朝代岁月的递移,到了宋朝,孔庙就已发展成三百多间房的巨型庙宇。历代以来,孔庙曾经多次受到兵灾或雷火的破坏,但是统治者总是把它恢复重建起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到了明朝中叶(16世纪初),孔庙在一次兵灾中毁了之后,统治者不但重建了庙堂,而且为了保护孔庙,干脆废弃了原在庙东的县城,而围绕着孔庙另建新城——“移县就庙”。在这个曲阜县城里,孔庙正门紧挨在县城南门里,庙的后墙就是县城北部,由南到北几乎把县城分割成为互相隔绝的东西两半。这就是今天的曲阜。孔庙的规模基本上是那时重建后留下来的。   自从萧何给汉高祖营建壮丽的未央宫,“以重天子之威”以后,统治阶级就学会了用建筑物来做政治工具。因为“夫子之道”是可以利用来维护封建制度的最有用的思想武器,所以每一个新的皇朝在建国之初,都必然隆重祭孔,大修庙堂,以阐“文治”;在朝代衰末的时候,也常常重修孔庙,企图宣扬“圣教”,扶危救亡。1935年,国民党反动政权就是企图这样做的最后一个,当然,蒋介石的“尊孔”,并不能阻止中国人民解放运动;当时的重修计划,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对于孔子的重视,连孔子的子孙也沾了光,除了庙东那座院落重重、花园幽深的“衍圣公府”外,解放前,在县境内还有大量的“祀田”,历代的“衍圣公”,也就成了一代一代的恶霸地主。曲阜县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而且必须由“衍圣公”推荐,“朝廷”才能任命。   除了孔庙的“发展”过程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历史纪录”外,现存的建筑物也可以看作中国近八百年来的“建筑标本陈列馆”。这个“陈列馆”一共占地将近十公顷,前后共有八“进”庭院,殿、堂、廊、庑,共六百二十余间,其中最古的是金朝(1195年)的一座碑亭,以后元、明、清、民国各朝代的建筑都有。   孔庙的八“进”庭院中,前面(即南面)三“进”庭院都是柏树林,每一进都有墙垣环绕,正中是穿过柏树林和重重的牌坊、门道的甬道。第三进以北才开始布置建筑物。这一部分用四个角楼标志出来,略似北京紫禁城,但具体而微。在中线上的是主要建筑组群,由奎文阁、大成门、大成殿、寝殿、圣迹殿和大成殿两侧的东庑和西庑组成。大成殿一组也用四个角楼标志着,略似北京故宫前三殿一组的意思。在中线组群两侧,东面是承圣殿、诗礼堂一组,西面是金丝堂、启圣殿一组。大成门之南,左右有碑亭十余座。此外还有些次要的组群。   奎文阁是一座两层楼的大阁,是孔庙的藏书楼,明朝弘治十七年(1504年)所建。在它南面的中线上的几道门也大多是同年所建。大成殿一组,除杏坛和圣迹殿是明代建筑外,全是清雍正年间(1724~1730年)建造的。   今天到曲阜去参观孔庙的人,若由南面正门进去,在穿过了苍翠的古柏林和一系列的门堂之后,首先引起他兴趣的大概会是奎文阁前的同文门。这座门不大,也不开在什么围墙上,而是单独地立在奎文阁前面。它引人注意的不是它的石柱和四百五十多年的高龄,而是门内保存的许多汉魏碑石。其中如史晨、孔庙、张猛龙等碑,是老一辈临过碑帖练习书法的人所熟悉的。现在,人民政府又把散弃在附近地区的一些汉画像石集中到这里。原来在庙西矍相圃(校阅射御的地方)的两个汉刻石人像也移到庙园内,立在一座新建的亭子里。今天的孔庙已经具备了一个小型汉代雕刻陈列馆的条件了。   奎文阁虽说是藏书楼,但过去是否真正藏过书,很成疑问。它是大成殿主要组群前面“序曲”的高峰,高大仅次于大成殿;下层四周回廊全部用石柱,是一座很雄伟的建筑物。   大成殿正中供奉孔子像,两侧配祀颜回、曾参、孟轲……等“十二哲”,它是一座双层瓦檐的大殿,建立在双层白石台基上,是孔庙最主要的建筑物,重建于清初雍正年间雷火焚毁之后,一七三○年落成。这座殿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前廊的十根精雕蟠龙石柱。每根柱上雕出“双龙戏珠”。“降龙”由上蟠下来,头向上;“升龙”由下蟠上去,头向下,中间雕出宝珠;还有云焰环绕衬托。柱脚刻出石山,下面由莲瓣柱础承托。这些蟠龙不是一般的浮雕,而是附在柱身上的圆雕。它在阳光闪烁下栩栩如生,是建筑与雕刻相辅相成的杰出的范例。大成门正中一对柱也用了同样的手法。殿两侧和后面的柱子是八角形石柱,也有精美的浅浮雕。相传大成殿原来的位置在现在殿前杏坛所在的地方,是一○一八年宋真宗时移建的。现存台基的“御路”雕刻是明代的遗物。   杏坛位置在大成殿前庭院正中,是一座亭子,相传是孔子讲学的地方。现存的建筑也是明弘治十七年所建。显然是清雍正年间经雷火灾后幸存下来的。大成殿后的寝殿是孔子夫人的殿。再后面的圣迹殿,明末万历年间(1592年)创建,现存的仍是原物,中有孔子周游列国的画石一百二十幅,其中有些出于名家手笔。   大成门前的十几座碑亭是金元以来各时代的遗物;其中最古的已有七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孔庙现存的大量碑石中,比较特殊的是元朝的蒙汉文对照的碑,和一块明初洪武年间的语体文碑,都是语文史中可贵的资料。   一九五九年,人民政府对这个辉煌的建筑组群进行修葺。这次重修,本质上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一次重修:过去是为了维护和挽救反动政权,而今天则是我们对于历史人物和对于具有历史艺术价值的文物给予应得的评定和保护。七月间,我来到了阔别二十四年的孔庙,看到工程已经顺利开始,工人的劳动热情都很高。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彩画工人中有些年轻的姑娘,高高地在檐下做油饰彩画工作,这是坚决主张重男轻女的孔丘所梦想不到的。   过去的“衍圣公府”已经成为人民的文物保管委员会办公的地方,科学研究人员正在整理、研究“府”中存下的历代档案,不久即可开放。   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上次来时,曲阜是一个颓垣败壁、秽垢不堪的落后县城,街上看到的,全是衣着褴褛、愁容满面的饥寒交迫的人。今天的曲阜,不但市容十分整洁,连人也变了,往来于街头巷尾的不论是胸佩校徽、迈着矫健步伐的学生,或是连唱带笑,蹦蹦跳跳的红领巾,以及徐步安详的老人,……都穿的干净齐整。城外农村里,也是一片繁荣景象,男的都穿着洁白的衬衫,青年妇女都穿着印花布的衣服,在麦粒堆积如山的晒场上愉快地劳动。  ·145·      我们的太平洋 鲁彦   鲁彦(1902~1944),浙江镇海人。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愤怒的乡村》,散文集《随踪琐记》等。   倘若我问你:“你喜欢西湖吗?”你一定回答说:“是的,我非常喜欢!”   但是,倘若我问你说:“你喜欢后湖吗?”你一定摇一摇头说:“那里比得上西湖!”或者,你竟露着奇异的眼光,反问我说:“那一个后湖呀?”   哦,我所说的是南京的后湖,它又叫做玄武湖。   倘若你以前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这个又叫做玄武湖的后湖。倘若你近来住在南京或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它又改了名字了。它现在叫做五洲公园了,是不是?   但是,说你喜欢,我不能够代你确定的答复,如其说你喜欢后湖比喜欢西湖更甚,那我简直想也不敢这样想了,自然,你一定更喜欢西湖的。   然而,我自己却和你相反。我更喜欢后湖。你要用西湖的山水名胜来和我所喜欢的后湖比较,你是徒然的。我是不注意这些。我可以给你满意的答复:“后湖并不像西湖那样的秀丽。”而且我还敢保证你说:“你更喜欢西湖,是完全对的。”但我这样的说法,可并不取消我自己的喜欢。我自己,还是更喜欢后湖的。   后湖的一边有一座紫金山,你一定知道。它很高。它没有生产什么树木。它只是一座裸秃的山,一座没有春夏的山。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什么蹊径。它这里的云雾没有像在西湖的那末神秘奇妙,不能引起你的甜美的幻梦。它能给你的常是寂寞与悲凉,浩歌与哀悼。但是,这样也就很好了,我觉得。它虽没有西湖的秀丽,它可有它的雄壮。   后湖的又一边有一座城墙,你也一定知道。这是西湖所没有的。在游人这一点上来比较,有点像西湖的苏堤。但是它没有妩媚的红桃绿柳的映衬。它是一座废堞残垣的古城。它不能给青年男女黄金一般的迷梦。你到了那里,就好像热情之神Apollo到了雅典的卫城上,发觉了潜伏在幸福背后的悲哀。我觉得,这样更好。她能使你味澈到人生的真谛。   但是我喜欢后湖,还不在这里。我对它的喜欢的开始,这不是在最近。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十年以前,我曾在南京住了将近半年。如同我喜欢吃多量的醋——你可不要取笑我——拌干丝一样,我几乎是天天到后湖去的。我很少独自去的时候,常有很多的同伴。有时,一只船容不下,便分开在两只船里。   第一个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是在同伴。他们都和我一样年青,活泼得有点类于疯狂的放荡。大家还不曾肩上生活的重担,只知道快乐。只有其中的一位广东朋友,常去拜访爱人被取笑“割草”的,和我已经负上了人的生活的担子的,比较有点忧郁,但是实际上还是非常的轻微,它像是浮云一样,最容易被微风吹开。这几个有着十足的天真的青年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叫有唱,常常到后湖去,于是后湖便被我喜欢了。   第二个原因,是在船。它是一种平常的朴素的小渔船,没有修饰,老老实实的破着,漏的漏着。船中偶然放着一二个乡人用的小竹椅或破板凳,我们须分坐在船头和船栏上。没有篷,使我们容易接受阳光或风雨,船里有了四支桨,一支篙。船夫并不拘束我们,不需要他时他可以留岸上。我是从小在故乡的河里,瞒着母亲弄惯了船的,我当然非常高兴拿着一支桨坐在船尾,替代了船夫。船既由我们自己弄,于是要纵要横,要搁浅要抛锚,要靠岸要随风飘荡,一切都可以随便了。这样,船既朴素得可爱,又玩得自由,后湖便更被我喜欢了。   第三个原因是湖中的茭儿菜与荷花。当它们最茂盛的时候,很多地方几乎只有一线狭窄的船路。船从中间驶了去,沙沙地挤动着两边的枝叶,闻到清鲜的香气,时时受到叶上的水滴的袭击。它们高高地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迷住了我们的方向,柳暗花明地常常觉得前面是绝径了,又豁然开朗的展开一条路来。当它们枯萎到水面水下的时候,我们的船常常遇到搁浅,经过一番努力,又荡漾在无阻碍的所在。有时,四五个人合着力,故意往搁浅的所在驶了去,你撑篙,我扯草根,想探出一条路来。我们的精力正是最充足的时候,我们并不惋惜几小时的徒然的探险。这样,湖中有了茭儿菜与荷花,使我们趣味横生,我自然愈加喜欢后湖了。   第四,是后湖的水闸。靠了船,爬到城墙根,水闸的上面有一个可怕的阴暗的深洞。从另一条路走到水闸边,看见了迸发的瀑布。我们在这里大声唱了起来,宛如音乐家对着海的洪涛练习喉音一样。洁白的瀑布诱惑着我们脱鞋袜,走去受洗礼,随后还逼我们到湖中去洗浴游泳,倘若天气暖热的话。在这里,我们的精力完全随着喜欢消耗尽了。这又是我更喜欢后湖的一个原因。   第五,最后而又最大的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了。那就是,我们的太平洋。太平洋,原来被我们发现在后湖里了。这是被我们中间的一个同伴,一个诗人兼哲学家的同伴所首先发现,所提议而加衔的。它的区域就在离开水闸不远起,到对面的洲的末尾的近处止。这里是一个最宽广的所在,也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后湖里几乎到处都有茭菜与荷花或水草,只有这里是一年四季露着汪洋的一片的。这里的太阳显得特别强烈,风也显得特别大。显然的,这里的气候也俨然不同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反对这“太平洋”新名字。我们都的确觉得到了真正的太平洋了。梦呵!我们已经占据了半个地球了!我们已经很疲乏,我们现在要在太平洋里休息了。任你把我们飘到地球的那一角去吧,太平洋上的风!我们丢了桨,躺在船上,仰望着空间的浮云,不复注意到时间的流动。我们把脚拖在太平洋里,听着默默的波声,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我们暂时的静默了。我们已经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还有什么比太平洋更可爱,更伟大呢?而我们是,每次每次在那里飘漾着,在那里梦想着未来,在那里观望着宇宙间的幻变,在那里倾听着地球的转动,在那里消磨它幸福的青春。我们完全占有了太平洋了……   够了,我不再说到洲上的樱桃,也不再说到翻船的朋友那些事,是怎样怎样的有趣,我只举出了上面的五点。你说西湖比后湖好,你可能说后湖所有的这几点,西湖也有?尤其是,我们的太平洋?   或者你要说,几十年以前,西湖的船,西湖的水草,西湖的水,都和我说的相仿佛,和我所喜欢的后湖一样朴素,一样自然。但是,我告诉你,我没有亲自看见过。当我离开南京后两年光景,当我看见西湖的时候,西湖已经是粉饰华丽得不像一个处女似的西子了。   “就是后湖,也已经大大的改变,不像你所说的十年前的可爱了。”你一定会这样的说的,是不是?   那是我承认的。几年前我已经看见它改变了许多了。   后湖的船已经变得十分的华丽,水闸已经不通,马路已经展开在洲上。它的名字也已经换做五洲公园了。   尤其是,我的同伴已经散失了:我们中间最有天才的画家已经睡在地下,诗人兼哲学家流落在极远的边疆,拖木屐的朋友在南海入了赘,“割草”的工人和在后湖里栽跟斗的莽汉等等都已不晓得行踪和存亡了。我呢,在生活的重担下磨炼着,已经将要老了。倘若我的年青时代的同伴再能集合起来,我相信每个人的额上已经刻下了很深的创痕,而天真和快乐,也一定不复存在了。   然而,只要我活着,即使我们的太平洋填成了大陆,甚至整个的后湖变成了大陆,我还是喜欢后湖的。因为我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忘记我们的太平洋。   你说你更喜欢西湖。   我说我更喜欢后湖。   你喜欢你的西湖,我喜欢我的后湖就是。   你说西湖最好。   我说后湖最好。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天下事,原来喜欢的都是好的,从没有好的都使人喜欢。   你说是吗?  ·146·      桃源与沅州 沈从文   沈从文(1902~1988),湖南凤凰人,作家、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八骏图》,中篇小说集《边城》,长篇小说集《长河》,散文集《湘行散记》等。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就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县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百马渡时,上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画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皆照章纳税,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业务。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返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及若干人生存,因此就很正当的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物,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诗,“巫峡神女”,“汉皋解佩”,“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妓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说不定还被一个水手,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时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皆比其他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伙夫。也有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与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付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皆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的长沙,汽车路程约四点钟,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皆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包粉末药物,仔细问问也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是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河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省,若想到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科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工业,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目的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任何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皆得很敏捷的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打吆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得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扌肯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皆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有事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希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得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学习期间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小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颠颠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汪渚,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舟令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丫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走,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一尊机关枪同四枝步枪。街道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皆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吓跑了。那个特派员的身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派捐拉亻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客载到沅州府,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丝烟,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咪咪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八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洒脱多了。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风雅人来也实在道德的多。  ·147·      巴东三峡——入蜀散记之一 刘大杰   刘大杰(1904~1977),湖南岳阳人,学者、作家、翻译家。著有长篇小说《三儿苦学记》,学术论著《中国文学发展史》,译作《雪莱诗选》等。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猴子现在虽说看不见了,三峡中山水的险恶形势,我想同往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在绿杨城郭桃杏林中的江南住惯了的人,一旦走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要生出一种什么样的惊异的情感。好比我自己,两眼凝望着那些刀剑削成一般的山崖,怒吼着的江水,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种宗教的感情,只有赞叹,只有恐怖。万一那山顶上崩下一块石头来,或是船身触着石滩的时候,那不就完了吗?到了这种地方,无论一个什么人,总没有不感到自己是过于渺小,自然界是过于奇伟的。   船身从宜昌上驶,不到一刻钟,山就高起来,绵延不断,一直到重庆。在这一千多里的长途中,以三峡的形势为最险恶。在三峡中,又以巫峡为最长,山最高,江最曲折,滩流最急,形势最有变化。船在三峡中,要走一整天,初次入川的客人,都紧张地站在船边上看,茶房叫吃饭也没有人理,我自己早就准备了几块面包,几枝烟,一支蜀游指南,坐在船边的靠椅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个饱。   开始是西陵峡,约长一百二十里,共分四段。第一段是黄猫峡,山虽高,然不甚险,江水虽急,然不甚狭。三游洞在焉。三游洞者何?唐白居易兄弟和元微之,宋欧阳修和苏东坡兄弟,都到此地游历过,所以有前三游后三游之称。可惜船过下牢溪时,不能停泊,只能从崖缝里隐约地望望而已。   第二段是灯影峡。江北的山虽是险峻,都干枯无味。江南的山,玲珑秀丽,树木亦青葱可爱。黄牛峡黄陵庙在焉。古语有“朝发黄牛暮见黄牛”之语,现在并不觉得如何危险。不过南沱至美人沱一段,石滩较多,江流较急而已。在这一段,我最爱黄陵庙。在南岸一座低平的山上,建立一个小小的古庙,前面枕江,三面围绕着几百株浓绿的树木,最难得的,是在三峡中绝不容易见到的几十株潇洒的竹子,石崖上还倒悬着不少的红色紫色的花。庙的颜色和形式,同那里的山水,非常调和,很浓厚的带着江南的风味,袅袅不断的青烟,悠悠的钟声,好像自己是在西湖或是在扬州的样子,先前的紧张的情绪,现在突然变为很轻松很悠闲的了,船过黄陵庙的时候,我有两句即景的诗。“黄陵庙下江南味,也有垂杨也有花。”不过这情景也很短促,不到两三分钟,船就驶入西陵峡的第三段了。   第三段是空冷峡,山形水势,突然险峻起来,尤以牛肝马肺峡一处最可怕。两旁的山,像刀剑削成似的,横在江中,成一个极曲折极窄的门,船身得慢慢地从那门中转折过去。在江北那一面作为门的山崖上,悬着两块石头,一块像牛肝,一块像马肺。牛肝今日犹存,马肺已被外国人用枪打坏了。在陆放翁的《入蜀记》里,写作马肝峡,想是一时的错误。在离牛肝马肺不远,有一个极险的空冷滩。水从高的石滩上倒注下来,而形势极可怕。上水船在这里都必得特别小心。今年上半年,有三只小轮船都在这里沉了。他们行船的人有一句谚语,“青滩叶滩不算滩,空冷才是鬼门关”,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想着往日的木船,真不知道如何走得过去的。   第四段是米仓峡,又名兵书宝剑峡,距离虽是不长,水势虽没有从前那么急,在山崖方面,却更加高峻。出了峡,山便低平,有一个小口,那便是有名的王昭君浣装的地方,叫做香溪。昭君村离此四十几里,在秭归县东北。杜工部的“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要亲自到这地方,才可以领略到前人用字之妙。一个赴字,把那里的山势真是写活了。那里的山峰,高的高,矮的矮,一层一层地就像无数匹的马在奔驶的样子。所谓赴荆门,那形势是一点也不假的。   船过了秭归和巴东,便入了最有名的巫峡,这真是一段最奇险的最美丽的山水画。江水的险,险在窄,险在急,险在曲折,险在多滩。山的好处,在不单调。这个峰很高,那个峰还要更高,前面有一排,后面还有一排,后面的后面,还有无数排,一层一层地你围着我,我围着你,你咬着我,我咬着你。前面无路,后面也无路。四面八方,都被悬崖阻住。船身得转湾抹角地从山缝里穿过去。两旁的高山,笔直地耸立着,好像是被一把快刀切成似的,那么整齐,那么险峻。仰着头,才望见峰顶,中间是一线蔚蓝的天空。偶尔看见一只黑色的鸟,拼命地飞,拼命地飞,总觉得它不容易飞过那高的峰顶。江水冲在山崖上,石滩上,发出一种横暴的怒吼,有时候可以卷起一两丈高的浪堆。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   李太白这几句诗,要亲自走过这一段路的人,才知道他是写得真,写得深,写得活现。在这几句诗里,并没有夸张,没有虚伪,完全是用写实的笔,把巫峡这一段险恶奇伟的形势,表现出来了。   三峡里面的山,以青石洞一带为最高。有名的巫山十二峰,便分布在大江的南北岸。“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树倚绝壁”,正是这地方的写实。望着神女庙的一线白墙,好像一本书那么大,搁在一张山上,真好像是神话中的景致。高唐观在巫山县城西,连影子也望不见。最雄伟的,是松峦峰,望霞峰,朝云峰,登龙峰,翠屏峰,各自呈着不同的状态,你监视我,我监视你,雄赳赳地耸立在那里,使人望了,发出一种恐怖的感情。   巫山的云,这一次因为天气晴爽,没有看到。据一位老先生说,看巫山的云,要在迷蒙细雨的天气。那时候,望不见天,望不见山峰,只见顶上云雾腾腾,有像牛马的,有像虎豹的,奇形怪状,应有尽有,那情形比起庐山来还要有趣。这一次因为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上连云影也没有,几个极高的峰巅,我们可以望得清清楚楚。最可爱的,就是在那悬崖绝壁的上面,倒悬着一些极小的红花,映着古褐苍苍的石岩,另有一种情趣。任叔永先生过三峡有几句诗,写这情景极好:“举头千丈逼,注目一峰旋。红醉岩前树,碧澄石外天”,岩前红树,石外青天,要到这地方来,才可领略得到。语堂达夫两兄可惜未来,若到此境界,不知如何跳跃叫喊也?   过巫山即入瞿塘峡。此峡最短,不过十三四里。山势较巫峡稍低平,水势仍险急,因有夔门滟堆阻在江中,水不得平流之故。过瞿塘峡,北岸有一峰突起,树木青葱,玲珑可爱,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白帝城。那一段古城刘皇叔托孤的悲惨的故事,就表演在这个地方。山顶上有一古刹,为孙夫人庙。颜色的瓦白色的墙,隐约地从树林中呈现出来。我们走过的时候,正是下午六点光景,一道斜阳,照在庙前的松树上,那颜色很苍冷。远远地朝北望去,可以隐约地望见八阵图的遗迹。庙里的钟声,同夔府那边山上传来的角声,断断续续地唱和着,那情调颇有些凄凉。所谓英雄落泪游子思乡的情感,大概就在这种境界里产生的。   到白帝城,三峡算是走完了。山势从此平敞些,江面宽得多,水势也平得多了。满船的人,一到这地方,都感到一种“脱去危险”的愉快,心灵中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阵轻松。好像一个人从险峻的山顶上走到了平地,从一个黑暗的山洞里,走出了洞口似的,大家都放下心来,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气。不到十分钟,船就泊在夔府的江岸了。天上一轮明月,正在鲤鱼山的顶上,放射着清寒的光。   9月寄自成都  ·148·      北海纪游 朱湘   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著有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散文集《中书集》等。   九日下午,去北海,想在那里作完我的洛神,呈给一位不认识的女郎,路上遇到刘兄梦苇,我就变更计划,邀他一同去逛一天北海。那里面有一条槐树的路,长约四里,路旁是两行高而且大的槐树,倚傍着小山,山外便是海水了;每当夕阳西下清风徐来的时候,到这槐荫之路上来散步,仰望是一片凉润的青碧,旁视是一片渺茫的波浪,波上有黄白各色的小艇往来其间,衬着水边的芦荻,路上的小红桥,枝叶之间偶尔瞧得见白塔高耸在远方,与它的赭色的塔门,黄金的塔尖,这条槐路的景致也可说是兼有清幽与富丽之美了。我本来是想去那条路上闲行的,但是到的时候天气还早,我们就转入濠濮园的后堂暂息。   这间后堂傍着一个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桥,池的两旁是小山,山上长着柏树,两山之间竖着一座石门,池中游鱼往来,间或有金鱼浮上。我们坐定之后,谈了些闲话,谈到我们这一班人所作的诗行由规律的字数组成的新诗之上去,梦苇告诉我,有许多人对于我们的这种举动大不以为然,但同时有两种人,一种是向来对新诗取厌恶态度的人,一种是新诗作了许久与我们悟出同样的道理的人,他们看见我们的这种新诗以后,起了深度的同情。后来又谈到一班作新诗的人当初本是轰轰烈烈,但是出了一个或两个集子之后,便销声匿迹,不仅没有集子陆续出来,并且连一首好诗都看不见了。梦苇对于这种现象的解释很激烈,他说这完全是因为一班人拿诗作进身之阶,等到名气成了,地位有了,诗也就跟着扔开了。他的话虽激烈,却也有部份的真理,不过我觉着主要的缘因另有两个:浅尝的倾向,抒情的偏重。我所说的浅尝者,便是那班本来不打算终身致力于诗,不过因了一时的风气而舍些工夫来此尝试一下的人。他们当中虽然不能说是竟无一人有诗的禀赋、涵养、见解、毅力,但是即使有的时候,也不深。等到这一点子热心与能耐用完之后,他们也就从此销声匿迹了。诗,与旁的学问旁的艺术一般,是一种终身的事业,并非靠了浅尝可以兴盛得起来的。最可恨的便是这些浅尝者之中有人居然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他们居然坚执着他们的荒谬主张,溺爱着他们的浅陋作品,对于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诗加以热骂与冷嘲,并且挂起他们的新诗老前辈的招牌来蒙蔽大众:这是新诗发达上的一个大阻梗。还有一个阻梗便是胡适的一种浅薄可笑的主张,他说,现代的诗应当偏重抒情的一方面,庶几可以适应忙碌的现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诗之长短与其需时之多寡当中毫无比例而言。李白的《敬亭独坐》虽然只有寥寥的二十个字,但是要领略出它的好处,所需的时间之多,只有过于《木兰辞》而无不及。进一层,我们可以说,像《敬亭独坐》这一类的抒情诗,忙碌的现代人简直看不懂。再进一层说,忙碌的现代人干脆就不需要诗,小说他们都嫌没有功夫与精神去看,更何况诗?电影,我说,最不艺术的电影是最为现代人所需要的了。所以,我们如想迎合现代人的心理,就不必作诗;想作诗,就不必顾及现代人的嗜好。诗的种类很多,抒情不过是一种,此外如叙事诗、史诗、诗剧、讽刺诗、写景诗等等那一种不是充满了丰富的希望,值得致力于诗的人去努力?上述的两种现象,抒情的偏重,使诗不能作多方面的发展,浅尝的倾向,使诗不能作到深宏与丰富的田地,便是新诗之所以不兴旺的两个主因。   我们谈完之后,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便起身,转上槐路,绕海水的北岸,经过用黄色与淡青的琉璃瓦造成的琉璃牌楼,在路上谈了一些话,便租定一只小划船。这时候西北方已经起了乌云,并且时时有凉风吹过白色的水面,颇有雨意,但是我们下了船。我们看见一个女郎独划着一只绿色的船,她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裙,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草帽是淡黄色的,她的身躯节奏的与双桨交互的低昂着,在船身转弯的时候,那种一手顺划一手逆划两臂错综而动的姿势更将女身的曲线美表现出来;我们看看,一边艳羡,一边自家划船的勇气也不觉的陡增十倍。本来我的右手是因为前几天划船过猛擦破了几块皮到如今刚合了创口的,到此也就忘记掉了。我们先从松坡图书馆向漪澜堂划了一个直过,接着便向金鳌玉桥放船过去;半路之上,果然有雨点稀疏的洒下来了。雨点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一个小涡,涡的外缘凸起,向中心凹下去,但是到了中心的时候,又突然的高起来,形成一个白的圆锥,上联着雨丝。这不过是刹那中的事。雨涡接着迅捷的向四周展开去,波纹越远越淡,以至于无。我此时不觉的联想起济慈的四行诗来:   “Ever let the Fancy roam,   Pleasuren ever is at home:   At a touch sweet Pleasure melteth,   Like to bubbles when rain pelteth。”   雨大了起来。雨点含着光有如水银粒似的密密落下。雨阵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忽促的雨点敲水声便是衔枚疾走时脚步的声息。这一片飒飒之中,还听到一种较高的声响,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叶上面时候发出来的。我们掉转船头,一面愉快的划着,一面避到水心的席棚下休息。   棹歌   求心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头上是天,   水在两边,   更无障碍当前;   白云驶空,   鱼游水中,   快乐呀与此正同。   岸侧   仰身呀桨在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树有浓荫,   葭苇青青,   野花长满水滨;   鸟啼叶中,   鸥投苇丛,   蜻蜓呀头绿身红。   风朝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白浪扑来,   水雾拂腮,   天边布满云霾;   船晃得凶,   快往前冲,   小心呀翻进波中。   雨天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雨丝像帘,   水涡像钱,   一片缭乱轻烟;   雨势偶松,   暂展朦胧,   瞧见呀青的远峰。   春波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鸟儿高歌,   燕儿掠波,   鱼儿来往如梭;   白的云峰,   青的天空,   黄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荷花清香,   缭绕船旁,   轻风飘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长在水中,   双桨呀欲举无从。   秋月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月在上飘,   船在下摇,   何人远处吹箫?   芦荻丛中,   吹过秋风,   水蚓呀应着寒蛩。   冬雪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雪花轻飞,   飞满山隈,   飞向树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却消溶,   绿波呀载过渔翁。   雨势稍停,我们又划了出来。划了一程之后,忽然间刮起了劲风来;风在海面上吹起一阵阵的水雾,迷人眼睛,朦胧里只见黑浪一个个向我们滚来。浪的上缘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像一群张口的海兽要跑来吞我们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响,船身的颠摇十分厉害:这刻的心境介于悦乐与惊恐之间,一心一目之中只记着,向前划!向前划!虽然两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创口又裂了,还是记着,向前划!   上岸之后,虽然休息了许久,身体与手臂尚自在那里摆动。还记得许多年前,头一次凫水,出水之后,身子轻飘飘的,好像鸟儿在空中飞翔一般;不料那时所感到的快乐又复现于今天了。   吃完点心之后,(今天的点心真鲜!)我们离开漪澜堂,又向对岸渡过去,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阵过了,只有很疏的雨点偶尔飘来。展目远观,见鱼肚白的夕空渲染着浓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尽的雨云,深浅不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着嫩绿色的芦苇,时有玄脊白腹的水鸟在一片绿色之中飞过。加上天水之间远山上的翠柏之色,密叶中的几点灯光,还有布谷高高的隐在雨云之中发出清脆的啼声,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烟雨之景。   上岸后,雨又重新下起来。但是我们两人的兴却发作了:梦苇嚷着要征服自然;我嚷着要上天王殿的楼上去听雨。我们走到殿的前头,瞧见琉璃牌楼的三座孤门之上一毫未湿,便先在这里停歇下来。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从槐树的叶中可以看得见天空已经转成了与海水一样深青的颜色,远处的琼岛亮着一片灯光,灯光倒映在水中,晃动闪灼,有波纹把它分隔成许多层。雨点打在远近无数的树上,有时急,有时缓;急时,像独坐在佛殿中,峥嵘的殿柱与庄严的佛像只在隐约的琉璃灯光与炉香的光点内可以瞧见;沉默充满了寺内殿堂,寂静漫了寺外的山岭;忽然之间,一阵风来,吹得檐角与塔尖的铁马铜铃不断的响,山中的老松怪柏谡谡的呼吼,杂着从远峰飘来的瀑布的声响,真是战马奔腾,怒潮澎湃。缓时,像在一座墓园之内,黄昏的时候,鸟儿在树枝上栖息定了,乡人已经离开了田野与牧场回到家中安歇,坟墓中的幽灵一齐无声的偷了出来,伴着空中的蝙蝠作回旋的哑舞;他们的脚步落得真轻,一点声息不闻,只有萤虫燃着的小青灯照见他们憧憧的影子在暗中来往;他们舞得愈出神,在旁观看的人也愈屏息无声;最后,白杨萧萧的叹起气来,惋惜舞蹈之易终以及墓中人的逐渐零落投阳去了;一群面庞黄瘪的小草也跟着点头,飒飒的微语,说是这些话不错。   雨声之中,我们转身瞧天王殿,只见黑的一点灯火俱无,我们登楼听雨的计划于是不得不中止了。我们又闲谈起来。我们评论时人,预想未来,归根又是谈到文学上去。说到文学与艺术之关系的时候,我讲:插图极能增进读者对于文学书籍的兴趣,我们中国旧文学书中的插图工细别致,《红楼梦》一书更得到画家不断的为它装画。在西方这一方面的人材真是多不胜数,只拿英国来讲,如从前的克鲁可贤(Cruikshank),现代的毕兹雷(Beardsley),又如自己替自己的小说作插图的萨克雷(Thackeray),都是脍炙人口的;还有文学与音乐的关系,我国古代与西方都是很密切的,好的抒情诗差不多都已谱入了音乐,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诗则尚未得到音乐上的人才来在这方面致力。   我们谈着,时刻已经不早了。雨算是过去了,但枝叶间雨滴依然纷乱的洒下,好像雨并没有停住一般。偶尔有一辆人力车拖过,想必是迟归的游客乘着园内预备的车;还偶尔有人撑着纸伞拖着钉鞋低头走过,这想必是园中的夫役。我们起身走上路时,只见两行树的黑影围在路的左右,走到许远,才看见一盏被雨雾朦了罩的路灯。大半时候还是凭着路中雨水洼的微光前进。   我们一面走着,一面还谈。我说出了我所以作新诗的理由,不为这个,不为那个,只为它是一种崭新的工具,有充分发展的可能;它是一方未垦的膏壤,有丰美收成的希望。诗的本质是一成不变万古长新的;它便是人性。诗的形体则是一代有一代的:一种形体的长处发展完了,便应当另外创造一种形体来代替;一种形体的时代之长短完全由这种形体的含性之大小而定。诗的本质是向内发展的;诗的形体是向外发展的。《诗经》,《楚辞》,何默尔的史诗,这些都是几千年上的文学产品,但是我们这班后生几千年的人读起它们来仍然受很深的感动;这便是因为它们能把永恒的人性捉到一相或多相,于是它们就跟着人性一同不朽了。至于诗的形体则我们常看见它们在那里新陈代谢。拿中国的诗来讲,赋体在楚汉发展到了极点,便有“诗”体代之而兴。“诗”体的含性最大,它的时代也最长;自汉代上溯战国下达唐代,都是它的时代。在这长的时代当中,四言盛于战国,五古盛于汉魏六朝唐代,七古盛于唐宋,乐府盛的时代与五古相同,律绝盛于唐。到了五代两宋,便有词体代“诗”体而兴。到了元明与清,词体又一衍而成曲体。再拿英国的诗来讲,无韵体(Blankverse)与十四行诗(Sonnet)盛于伊丽沙白时代,乐府体(Balladmeasure)盛于十七世纪中叶,骈韵体(Rhymedcouplet)盛于多莱登(Dryden)蒲卜(Pope)两人的手中。我们的新诗不过说是一种代曲体而兴的诗体,将来它的内含一齐发展出来了的时候,自然会另有一种别的更新的诗体来代替它。但是如今正是新诗的时代,我们应当尽力来搜求,发展它的长处。就文学史上看来,差不多每种诗体的最盛时期都是这种诗体运用的初期;所以现在工具是有了,看我们会不会运用它。我们要是争气,那我们便有身预或目击盛况的福气;要是不争气,那新诗的兴盛只好再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现在的新诗,在抒情方面,近两年来已经略具雏形;但叙事诗与诗剧则仍在胚胎之中。据我的推测,叙事诗将在未来的新诗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为叙事体的弹性极大,《孔雀东南飞》与何默尔的两部史诗(叙事诗之一种)便是强有力的证据,所以我推想新诗将以叙事体来作人性的综合描写。   两行高大的树影矗立在两旁,我们已经走到槐路上了。雨滴稀疏的淅沥着。右望海水,一片昏黑,只有灯光的倒影与海那边的几点灯光闪亮。倒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的面前更觉得空旷了。   我们走到了团城下的石桥,走上桥时,两人的脚步不期然而然的同时停下。桥左的一泓水中长满了荷叶:有初出水的,贴水浮着;有已出水的,荷梗承着叶盘,或高或矮,或正或欹;叶面是青色,叶底则淡青中带黄。在暗淡的灯光之下,一切的水禽皆已栖息了,只有鱼儿唼喋的声音,跃波的声音,杂着曼长的水蚓的轻嘶,可以听到。夜风吹过我们的耳边,低语道:一切皆已休息了。连月姊都在云中闭了眼安眠,不上天空之内走她孤寂的路程;你们也听着鱼蚓的催眠歌,入梦去罢。  ·149·      山居杂缀 戴望舒   戴望舒(1905~1950),原名戴梦鸥,学名朝采,笔名江思等,浙江人,现代著名诗人、文学翻译家。著有诗集《我的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等。   山风   窗外,隔着夜的帡幪,迷茫的山岚大概已把整个峰峦笼罩住了吧。冷冷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带着潮湿,带着太阳的气味,或是带着几点从山涧中飞溅出来的水,来叩我的玻璃窗了。   敬礼啊,山风!我敞开门窗欢迎你,我敞开衣襟欢迎你。   抚过云的边缘,抚过崖边的小花,抚过有野兽躺过的岩石,抚过缄默的泥土,抚过歌唱的泉流,你现在来轻轻地抚我了。说啊,山风,你是否从我胸头感到了云的飘忽,花的寂廖,岩石的坚实,泥土的沉郁,泉流的活泼?你会不会说,这是一个奇异的生物!   雨   雨停止了,檐溜还是叮叮地响着,给梦拍着柔和的拍子,好像在江南的一只乌蓬船中一样。“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韦庄的词句又浮到脑中来了。奇迹也许突然发生了吧,也许我已被魔法移到苕溪或是西湖的小船中了吧……   然而突然,香港的倾盆大雨又降下来了。   树   路上的列树已斩伐尽了,疏疏朗朗地残留着可怜的树根。路显得宽阔了一点,短了一点,天和人的距离似乎更接近了。太阳直射到头顶上,雨淋到身上……是的,我们需要阳光,但是我们也需要阴荫啊!早晨鸟雀的啁啾声没有了,傍晚舒徐的散步没有了。空虚的路,寂莫的路!   离门前不远的地方,本来有棵合欢树,去年秋天,我也还采过那长长的荚果给我的女儿玩。它曾经婷婷地站立在那里,高高地张开它的青翠的华盖一般的叶子,寄托了我们的梦想,又给我们以清阴。而现在,我们却只能在虚空之中,在浮着云片的青空的背景上,徒然地描着它的青翠之姿了。像这样夏天的早晨,它的鲜绿的叶子和火红照眼的花,会给我们怎样的一种清新之感啊!它的浓阴之中藏着雏鸟的小小的啼声,会给我们怎样的一种喜悦啊!想想吧,它的消失对于我是怎样地可悲啊。   抱着幼小的孩子,我又走到那棵合欢树的树根边来了。锯痕已由淡黄变成黝黑了,然而年轮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并没有给苔藓或是芝菌侵蚀去。我无聊地数着这一圈圈的年轮;四十二圈!正是我的年龄。它和我度过了同样的岁月,这可怜的合欢树!   树啊,谁更不幸一点,是你呢,还是我?   失去的园子   跋涉的挂虑使我失去了眼界的辽阔和余暇的寄托。我的意思是说,自从我怕走漫漫的长途而移居到这中区的最高一条街以来,我便不再能天天望见大海,不再拥有一个小圃了。屋子后面是高楼,前面是更高的山,门临街路,一点隙地也没有。从此,我便对山面壁而居,而最使我怅惘的,特别是旧居中的那一片小小的园子,那一片由我亲手拓荒,耕耘,施肥,播种,灌溉,收获过的贫瘠的土地。那园子临着海,四周是苍翠的松树,每当耕倦了,抛下锄头,坐到松树下面去,迎着从远处渔帆上吹来的风,望着辽阔的海,就已经使人心醉了。何况它又按着季节,给我们以意外丰富的收获呢。   可是搬到这里以后,一切都改变了,载在火车上和书籍一同搬来的耕具:锄头,铁钯,铲子,尖锄,除草钯,移植铲,灌溉壶等等,都冷落地被抛弃在天台上,而且生了锈。这些可怜的东西!它们应该像我一样地寂莫吧。   好像是本能地,我不时想着:“现在是种蕃茄的时候了”,或是“现在玉蜀黍可以收获了”,或是“要是我能从家乡弄到一点蚕豆种就好了”!我把这种思想告诉了妻,于是她就提议说:“我们要不要像邻居那样,叫人挑泥到天台上去,在那里开一个园地?”可是我立刻反对,因为天台是那么小,而且阳光也那么少,给四面的高楼遮住了。于是这计划打消了,而旧园的梦想却仍旧继续着。   大概看到我常常为这种思想困恼着吧,妻在偷偷的活动着。于是,有一天,她高高兴兴地来对我说:“你可以有一个真正的园子了。你不看见我们对邻有一片空地吗?他们人少,种不了许多地,我已和他们商量好,划一部分地给我们种,水也很方便。现在,你说什么时候开始吧。”   她一定以为会给我一个意外的喜悦的,可是我却含糊地应着,心里想:“那不是我的园地,我要我自己的园地。”可是为了不要使妻太难堪,我期期地回答她:“你不是劝我不要太疲劳吗?你的话是对的,我需要休息。我们把这种地的计划打消了吧。”   选自《香岛日报》,1945年7月8日第2页  ·150·      朝“武当” 臧克家   臧克家(1905~2004),山东诸城人,诗人。著有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泥土的歌》,短篇小说集《挂红》,散文集《臧克家抒情散文选》等。   坐在大木船上,冲过了三峡,仰头瞻望过巫山十二峰,四年的时光,尝饱了蜀地的风色,今天,用回忆去提“武当”旧游的印象,山光胜迹已像雾一般的朦胧了。   二十九年的深秋,决心要离开“第五战区”了,下了决心去朝一下“武当”,免得留下一个遗憾,像过去一样,在青岛住了五年,竟没有登过一次“东海崂”!   从“老河口”到“均县”是很方便的,几个钟头的汽车就可以到达“均县”,这座小城是荒寒的,对我却十分热切,因为,有两次叫敌人把我们赶到这里来,人把城都塞饱了。春天,常有饿死的人倒在路旁里,附近山里的老百姓,终年吃不到一颗盐粒子。这座城,叫“净乐宫”占去一大半,垣墙虽然残破了,但是里边大龟身上驮着的一丈多的石碑,仍然巍峨的屹立在那儿说着当年皇帝的威风。   在“均县”,一抬头就可以望到“武当”山。五里路一座庙宇,从脚下一直排到八十里以上的“金顶”。据说,当年造这些宫殿用了江南七年的钱粮,为了永乐皇帝要实现他的一个梦境——他自己来玩过一次,至今留下了许多传说在老年人的口头上。   出城向西南,走一段公路,就该岔入山道步步高升了。走不多远,回头向下看,有一片废墟,慢慢的快给犁耙侵略完了。这一个废墟里埋着一个故事:当年建筑工人,成千累万,终年不停的工作,怕他们捞到了钱动了归思,便在这儿设了一个“翠花巷”,里边全是些粉红黛绿的卖笑人,工人们在这儿享乐一时,把腰包倒完,不得不再回去受那长年的辛苦。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像花儿一样,吸引着那些劳苦的工蜂。   再往上走,五里一个站口,好让人歇脚,可是,一直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只有一个“磨针井”了。“武当真人”出家学道,道没学成,倒遇上了难苦千辛!他的心冷了。就在这地方,他碰到了一个老太婆在石头上磨着一根大铁棒子,他就好奇的问了:“老婆婆你在做什么?”“我在磨一条针呀”。他正在想着这句话的意义,一转眼,那个老太婆不见了。“武当真人”终于成了功,至今留着一口井,一根铁棒子在鼓励着人。   当天停在“紫霄宫”,这是一个中心点,虽然天色还早,也不能再向前奔了。崇高宽宏,一片琉璃瓦,仿佛走进了北平的故宫。山门口贴着欢迎“司令长官”的标语,“势力”达到深山的古庙里来了,和着古松红叶,山光霞影对照起来,这是多么刺眼呵。走进“西宫”,有“执事”敬茶,少坐片刻,被让进“东宫”安歇。大院子,方砖铺地,屋子里桌椅齐整,颇为洁净。晚上,开素菜白饭,味道极好。一个十几岁的小道士聪明伶俐,伺候很周到。   “你们的米很好呀。”   “很好,可是我们吃不到。”他黯然的回答我。从他的话里我才知道,出家人也把身份,阶级带到宫殿里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后山上去拜访那个“仙人”(近见某报载有“武当异人传”,大约就是记述这个可怜的“仙人”的吧?)这是那个小道士告诉我的。他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岁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平日一天下来吃一顿饭,有时一两天不见他的影子。   沿着一条小径向上去,树林子阴森森的,有一只松鼠站在小径一旁向着我瞪眼。路忽有忽无,松涛唰唰作响,我真是在云里雾里寻神仙了。也许是受了我真诚的感应,他终于被我找到了。   就着一道石壁凿成了半间屋子,我穿一身军装突然出现在他脸前,显然给了他一点惊奇。一个枯瘦的老头,看上年纪在九十岁以上,神智有点不清了,口里念念着,像在说梦话。一会用老糊涂了的腔调念着什么:“我的徒弟不诚心,想逃走,一下子跌倒了,差一点跌死了。”一回儿,又说“有一回,我动了一个走出去的念头,一下子把头碰破了,祖师老爷罚我!”说着他摸了摸头。   起先他对我相当淡漠,我忽然想起了在路上每一个庙里歇脚,受招待,(吃一杯茶,一小碟本山土产——小胡桃)最后被暗示,把碟子里放上比胡桃身价两倍以上的钱,“淡漠”不会是一个暗示吗?我试试。“这是一点香钱”,我把几张票子送过去。他抖战着手接了钱,他的淡漠没有了。赶忙走出石室,向右手一个梯子上爬,口里念着:“我给你去取仙果,吃了长生不老。”我紧跟在后边,上面是用木头搭的一间小屋,像是储藏室。他从一个什么地方诡祟的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小草果来,送给了我,又说一句:“吃了长生不老。”走下来以后,他对我很亲热的样子,临走时,他紧紧的拿住我的手,说:“问候你的行伍弟兄。”我走下了山径,回头望望,他还站在石门口,一种寂寞凄凉的感觉,使我几乎替这个可怜的老人流泪了。   早饭后开了房间钱,饭钱,那个小道士跑过来讨“喜钱”,这和旅馆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是不正式开账单子,把小费改成“喜钱”罢了。   大殿里有一块大沙木,架在架子上,从这面用指头轻轻一敲,从那面就可以听到声音。如果忘了记上这一笔,就凑不足“武当八景”了。   游过“武当”的人,过“乌鸦岭”不会忘记了买两个馒头。站在岭头上,叫几声:“老鸦,老鸦,”老鸦便哑哑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半空里,把弄碎了的馒头用力向上一摔,它便不会再落到地上来了。看乌鸦箭头一样的追着它,有的在半空里捉住,有的就随着它坠到山谷里去。   哑哑的,像山间的居民一样,这可怜的一群呀。   老远望去,一个挨一个的山峰像弟兄一样差不多高低,及至登在金顶子上,才觉得一切在下惟我独尊了。   金顶子上有一间金屋,墙壁就像全是金的(其实是铜的),可是非得金钱却敲不开门。“执事”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化募本子。山顶上有庙,庙里有茶馆,回头带几包茶叶送人,这种茶虽然不大有名,也不大可口,可是它是产在“武当”山上的。   谈论到说一说烧“龙头香”了。一座大庙的背后,万丈无底的深沟,一条桶粗的石龙把一丈多长的身子探了出去。龙身子上一步一团雕花,龙头上顶着一个大香炉。每逢香火盛会,成千成万的善男信女,成群结队,旗锣香纸,不远千里而来。为了在“祖师”脸前点一炷香,叩一个头。有的为了父亲或是为了自己许下大愿,便踏着龙身上的雕花一步一步走到信龙头上去,在香炉里插一条香再转身走回来。多少孝子,多少尸徒,把身子跌到叫人一望就头晕的深沟里去,叫来年六月天的大水把栅首冲出几十里路去,结果还赚一个“心不诚”。   现在,是有一个日门把龙头锁住了,上面贴着禁止烧“龙头香”的谕令,“司令长官”和皇清大臣的名字一起压在上面。许多人感到煞风景,因为再没有热闹可看了。   下山来,一块钱买了一根手杖,这手杖是产生在“武当”的一个峰头上的,不信吗?有歌谣为证:   “七十二峰,   峰峰朝武当,   一峰不朝,   一年拔你千根毛。”   三五年十二月追记于沪  ·151·      在福建游山玩水 施蛰存   施蛰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上元灯》、《梅雨之夕》,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等。   抗战八年,我在昆明消磨了前三年。第四年来到福建,在南平、沙县、永安、长汀一带耽了五年,这些地方及附近的山水,都曾有过我的游踪。在昆明的时候,所谓游山,总是到太华寺、华亭寺、筇竹寺去看看,所谓玩水,总不外滇池泛舟、安宁温泉洗澡。到路南去看了一下石林,觉得苏州天平山的“万笏朝天”,真是苏空头的浮夸。大理的“风花雪月”我无缘欣赏,非常遗憾。   到福建以后,照样游山玩水,但境界不同了。一般旅游者的游山玩水,其实都是瞻仰名胜古迹,游玩的对象并不是山水。我在昆明的游踪,也非例外。在福建,除了武夷之外,我的游踪所至,都不是什么名胜,因而我在福建的游山玩水,别是一种境界。我领会到,真会游山的人,最好不要去游名山。所谓名山,都是经营布置过的。山路平坦,汽车可以直达山顶。危险处都有安全设备,随处有供你休息的木椅石凳。旅游家花三十分钟就可以到处去兜一转,照几个相,兴致勃勃地下山来,自以为已经游过某某山了。我决不参加这样的游山组织。我要游无名之山。永安、长汀一带,没有名山胜迹,都是平凡的山岭,从来不见有成群结队“朝山进香”式的游客。山里永远是长林丰草,除了打柴采茶的山农以外,不见人迹,除了鸟鸣蝉噪,风动泉流以外,不闻声息。我就喜欢在晴和的日子,独自一人,拖一支竹杖,到这些山里去散步。   要游无名之山,首先要学会走山路。山路有两种:一种是看得清的。一线蜿蜒,不生草木处,就是路。这种路,还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通的路,一种是不通的路。通的路是翻山越岭,引导你往别的城镇乡村去的,这是山里的官塘大路。不通的路是砍柴的樵夫,采茶的姑娘走成的,它们往往只有一段,有时也可能很长,你如果走上这种路,行行重行行,转过一片山崖,就忽然不见前路了。到这里,你好比走进了死胡同,只得转身退回。我在武夷山里,由于没有取得经验,屡次误走了采茶路。我的《武夷纪游诗》有两句道:“误入龙窠采茶路,一溪横绝未施桥。”这可以说是我的一段游山备忘录。   另一种山路,其实还没有成为路,只是在丛林密箐中间,仿佛有那么一条通道,也许是野兽走过的,也许是熟悉山势的人偶尔穿越的捷径。这种山路当然较为难走,有时要手足并用,但它会使你得到意外的乐趣。例如,发现一座毁弃的山神庙,或者走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口,万一遇到这种情况,你还是赶紧悄悄地退回为妙。   不管走什么路,目的都不是走路,而是游山。既是为了游山,则什么路都可以走,我并不预定要走到什么地方去,长的路、短的路、通的路、不通的路,反正都一样可走。走就是游,所以不应该一股劲地走去,应该走走停停,张张望望,坐坐歇歇。许多人游山,都把山顶或山中一些名胜古迹作为走的目标。走到那些地方,他们才开始了游,在走向那些地方去的路上,他们以为是走路,还没有游山呢。黄山天都峰,华山苍龙脊,都是险峻的山路,走那些路的人,全都战战兢兢,惟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此之时,谁也没有游山的心情,甚至没有走路的心情。韩愈登上华山绝顶,惊悸痛哭,无法下山。你想他当时的心情,离游山的趣味多远!所以我还要补充说,游山者千万不要自以为是登山队员。   我在福建的时候,就经常在平凡的山里随意闲走,认识各种树木,听听各种鸟鸣,找几个不知名的昆虫玩玩,鹧鸪和“山梁之雉”经常在我前面飞起,有时也碰到蛇,就用手杖或石块把它赶走。如果走到一座土地堂或山神庙里,就在供桌上拿起一副杯,卜个流年。一路走去,经常会碰到砍柴的、伐木的、掘毛笋的、采茶或采药的山农。本来可以和他们谈谈,无奈言语不通,只好彼此点头微笑,这就互相表达了感情。在长汀集市上经常看见一些侏儒。当地人说,在离城二十多里的山坞里有一个村落,是侏儒族聚居的地方,他们是古代闽越人的遗种。由于好奇,我曾按照人们指点的方向,在山径中迤逦行去。虽然没有寻到侏儒村,却使我这一次游山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调。我仿佛是在作一次人类学研究调查的旅行,沿路所见一切,至少都是秦汉以前的古物。   我以为这是真正的游山,但是说给别人听,人家都笑我呆气、迂气、眼界小。我也不作辩论,因为我无法使他们体会到我所感受到的乐趣。现在,回到上海已三十多年,大约我的眼界愈来愈小,我只能到复兴公园、桂林公园去游山了。在那里,看到外省来的游客,我常常想劝说他们回家乡去以后,在任何一个山里走走,比比看,是上海好,还是家乡好。不过,我估计到,他们一定说是上海的公园好,家乡的那些空山旷野,哪里是游玩的地方?因此,我终于没有开口。   现在,我要说到玩水。游西湖、太湖、玄武湖,是一种玩法;看雁荡大龙湫、黄果树瀑布、五泄,又是一种玩法;过巴东三峡,泛富春江,乘皇后轮横渡太平洋,又是一种玩法。但是,这一切,我说都是看水,而不是玩水。水依然是客观存在,没有侵入我的主观境界。水是水,我是我,双方的生命和感情,没有联系上。   福建有的是溪水,波澜壮阔。比较平衍的称为江;清浅的涧泉,合流于平阳的叫作溪;礁石森立,水势被激荡得奔雷滚鼓,万壑争流的谓之滩。福建的水,以溪为主;溪之胜,以滩为主。我初到福建,乘小轮船从福州到南平。第一段航程,在闽江中溯流而西,平平稳稳,不动人心。船停在水口,宿了一夜,次日晨起,航行不久,就进入溪滩领域。奔腾急注的白浪洪波,从乱石堆中冲刷过来,我们的船迂回曲折地迎着急流向前推进。既避过大漩涡,又闪过礁石。我站在船头,就像战争之神马尔斯站在他的战车上,指挥十万大军对更强大的敌人予以迎头痛击。经过七十二个险滩,宛如经过七十二次战役。船到南平城下,我走上码头的台阶,很像胜利者高举血迹斑斓的长剑在进行入城式。读者也许会讥笑我:“这是船的胜利,你不过是一个乘客,有何战绩?怎么可以篡夺船的胜利果实?”我说:“船是机器,它在各式各样的水中行进,都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指挥它和险滩战斗的是人。当然,主要是掌舵的人。我虽然不掌舵,但我的思想感情是和舵工完全一致的。”这就是我到福建以后第一次玩水,觉得极其壮美。   两年以后,我有机会从长汀乘船到上杭,又从上杭到峰市。几乎经历了汀江的全程。这一次乘的不是轮船,而是一种轻小的薄板船。它只能载客四五人,外加少量商货,篙师站在船头,船尾有艄公把舵。在第一程平衍的江流中,这条船漂漂泛泛,逐流而下,安闲得很。篙师和艄公都坐着吸烟喝茶,大有“春水船如天上坐”的情趣。但是,渐渐地,显然地势低了,水流急速了,远远地望见中流屹立着一块两块大石礁。篙师站起身来,用他那支长竹篙向左边石头上一拄,又掉过来向右边一块石脚上一撑,船就正确地从两个大石礁中间溜过。从此一路都是险滩,水面上的礁石如星罗棋布,还有水下的暗礁,也清晰可见。篙师挥舞着他的竹篙,艄公忽左忽右地转舵。江水分为几股从石门中夺流而出,船也从乱石缝中像飞箭一般射过。从上杭到峰市一段汀江,我简直不能想像它可以通航,但我实在坐过一叶小舟在这许多险绝人寰的乱滩中平安浮过。回想南平之行,竟是“灞上军如儿戏”了。   在福建各条水路上运货载客的这种小木船,有一句成语形容它们:“纸船铁艄公”。船是轻薄如纸,而艄公则坚强如铁。这种船只要碰上一块礁石,立刻就粉身碎骨,然而很少有出事的,这就全靠高明的艄公。艄公熟悉水道和水势,他精确地转动着舵,船头上的篙师配合得非常巧妙。舵向左一转,船就避开了左边的礁石,向右驶去。看看要碰上右边的礁石了,篙师就冲着那块石头一拄,船头立即闪开,同时艄公又转舵向右,这条纸船就刚好从左右两块礁石中间擦过。只要偏差一寸二寸的距离,船就会砸碎。福建的篙师艄公,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的绝技,今后怕会失传了,因为客、货已改从公路汽车或火车运输,险滩有许多已被炸平了。   武夷是溪山名胜,一道清浅的溪水,蜿蜒曲折地在群山间流过。这些山,被许多神话传说渲染得仿佛真有灵气。山与水结合成为一体,泛溪即是游山。如果说峰市之行是我生平最惊险的一次玩水,那么坐一条竹筏浮泛于武夷九曲中可以说是我生平最闲适的一次玩水。九曲水浅,不能行船,当地人用五个大毛竹扎成竹筏,他们叫作“排”,我想,应该写作“※”。竹排上放一个小竹椅,给游客坐,篙师站在排尾撑篙。这种竹排恐怕只能载两个人,多一个人,排就沉了,大约是专为我这样独游客预备的。排在水里是半沉半浮的,我必须赤脚,穿一条短裤才行。我游九曲是在夏天,索性就只穿一件汗衫。竹排在山脚下曲折前进,一路都是悬崖绝壁,藤萝幽荫,林木葱茏。过仙掌峰,看虹桥板,颇有游仙之趣。时而听到各种鸟鸣,一朵朵小白花从空中落下,在水面上浮过。脚下是清澈的泉水,水底游鱼,鳞鳞可数。水色深黑处是潭,潭底据说有卧龙。我有时索性把两脚浸在水里,像鹅那样划水。这样一路玩到星村,结束了九曲之游。这一个上午,真是生平最闲适的一次玩水。陆放翁游九曲,只到六曲,就返回了。我不知道他当时打的是什么主意,也许是他没有仙缘吧?   夏秋之间,溪水暴涨,也很壮观。我在永安的时候,校舍在燕溪旁山坡上,是借用的民房。平时溪流清浅,而岸却很高,这就说明溪水可能涨到这个水位。有一天晚上,已是午夜,我被人声惊醒。起来一看,许多学生都在溪边。我也走过去,只看见平静的溪流,已变成汹涌的怒潮,像约束不住的奔马。从上游驰骤而来,发出凄厉的吼声。上游的木客,趁此机会放木,把无数大木头丢在水里,让它们逐流而去,一夜之间,可以运输六七十里。这些大木头在急流中横冲直撞,也有一种深沉的怪声。渡口的浮桥早已解散,有船的人家赶紧把船抬到岸上。在月光下,看这溪水暴涨的景象,也使我惊心动魄。不到一小时,水位已快要升到岸上,小小的一条燕溪,此刻已成为大江了。我担心水会淹上岸来,像淮河那样泛滥成灾,但当地老百姓却并不着急,他们说这条溪水从来没有淹到房屋。你只要看溪边的房屋造在什么地方,就可以知道溪水可能涨到什么地方。但是,如果遇到百年未有的特大洪峰,那就不可估计了。   我是江南人,从来没有见过溪涨。到福建之后,才屡次见到。我自以为壮观,肯定被福建人哂笑,说我少见多怪,那也只好回答一声“惭愧”。不过,天下本来有许多伟大的、美丽的、杰出的事物,在司空见惯的人眼里,都是平凡的了。华盛顿的母亲,不知道她儿子有多么伟大,这也是一个例子。   1980年5月26日   选自《榕树文学丛刊》,1981年第2期  ·152·      扇子崖 李广田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散文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画廊集》、《回声》,短篇小说集《金坛子》,学术论著《文学枝叶》等。   八月十二日早八时,由中天门出发,游扇子崖。   从中天门至扇子崖的道路,完全是由香客和牧人践踏得出来,不但没有盘路,而且下临深谷,所以走起来必须十分小心。我们刚一发脚时,昭便险哪险哪地喊着了。   昭尽管喊着危险,却始终不曾忘记夜来的好梦,她说凭了她的好梦,今天去扇子崖一定可以拾得什么“宝贝”。昭正这样说着时,我忽然站住了,我望着由头上的绿丛中喊道:“好了,好了,我已经发现了宝贝,看吧,翡翠叶的紫玉铃儿啊。”一边说着,指给昭看,昭像作梦似的用不敢睁开的眼睛寻了很久,然后才惊喜道:“呀,真美哪,朝阳给照得发着宝光呢。”仿佛惟恐不能为自己所有似的,她一定要我去把那“宝贝”取来,为了便于登山涉水起见,我答应回中天门时再去取来奉赠,得到同意,再向前进发。   我们缘着悬崖向西走去,听谷中水声,牧人的鞭声和牛羊鸣声。北面山坡上有几处白色茅屋,从绿树丛中透露出来,显得清幽可喜,那茅屋前面也是一道深沟,而且有泉水自上而下,觉得住在那里的人实在幸福,立刻便有一个美丽的记忆又反映出来了:是某日的傍晚,太阳已落到山峰的背面,把余光从山头上照来,染得绿色的山崖也带了红晕,这时候正有三个人从一条小径向那茅屋走去,一个穿雨过天晴的蓝色,一个穿粉蝴蝶般的雪白,另一个则穿了三春桃花的红色,但见衣裳飞舞,不闻人声嘤嘤,假如嘤嘤地谈着固好,不言语而静静地从绿丛中穿过岂不更美吗。现在才知道那几处茅屋便是她们的住处,而且也知道她们是白种妇女,天之骄子。   我们继续进行着,并谈着山里的种种事情,忽然前面出现一个高崖,那道路就显得难行,爬过高崖,不料高崖下边却是更难行的道路,这里简直不能直立人行,而必须蹲下去用手扶地而动了,有的地方是乱石如箭,有的地方又平滑如砥,稍一不慎,便有坠入深渊的危险。过此一段,则见四面皆山,行路人便已如落谷底,只要高声说话,就可以听到各处连连不断,如许多人藏在什么山洞里唱和一样,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便故意地提高了声音喊着,叫着,而且唱着,听自己的回声跟自己学舌。约计五六里之内,像这样难走的地方共有三四处,最后从乱石中间爬过,下边却又豁然开朗,另有一番天地,然而一看那种有着奇怪式样的白色茅屋时,也就知道这天地是属于什么人家的了。   我们由那乱石丛中折下来,顺着小径向南走去,刚刚走近那些茅屋时,便已有着相当整齐的盘道了,各处均比较整洁,就是树木花草,也排列得有些次序。在这里也遇到了许多进香的乡下人,那是我们的地道的农民,他们都拄着粗重的木杖,背着柳条编织的筐篮,那筐篮里盛着纸马香,干粮水壶,而且每个筐篮里都放送出酒香。他们是喜欢随时随地以磐石为几凳,以泉水煮清茶,虽然并没有什么肴馔,而且以充饥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煎饼之类,然而酒是人人要喝的,而且人人都有相当的好酒量。他们来到这些茅屋旁边,这里望望,那里望望,连人家的窗子里也都探头探脑地窥看过,谁也不说话,只是觉得大大地稀罕了。等到从茅屋里走出几个白种妇女时,他们才像感到被逐似的慢慢地走开。我们缘着盘道下行,居然也走到人家的廊下来了,那里有桌有椅,坐一个白种妇女,和一个中国男子,那男子也如一个地道的农人一样打扮,正坐在一旁听那白种妇人讲书,那桌上卧着一本颇厚的书册,十步之外,我就看出那书背上两个金色大字,“Holy Bible”,那个白种妇人的GodGod的声音也听清了。我却很疑惑那个男子是否在诚心听讲,因为他不断地这里张张,那里望望,仿佛以为鸿鹄将至似的,那种傻里傻气的神气,觉得可怜而又可笑。我们离开这里,好像已走入了平地,有一种和缓坦荡的喜悦,虽然这里距平地至少也该尚有十五里路的样子。   这时候,我们是正和一道洪流向南并进。这道洪流是汇集了北面山谷中许多道水而成的,澎澎湃湃,声如奔马,气势甚是雄壮。水从平滑石砥上流过,将石面刷洗得如同白玉一般;有时注入深潭,则成澄绿颜色,均极其好看。东面诸山,比较平铺而圆浑,令人起一种和平之感,西面诸山则挺拔入云,而又以扇子崖为最秀卓,叫人看了也觉得有些傲岸。我们也许是被那澎湃的水声所慑服了,走过很多时候都不曾言语,只是默默地望着前路进发。直到我们将要走进一个村落时,那道洪流才和我们分手自去了。这所谓村落,实在也不过两户人家,东一家,西一家,中间为两行榛树所间隔,形成一条林荫小路。榛树均生长齐楚茂密,绿蒙蒙的不见日光,人行其下,既极凉爽,又极清静,不甚远处,还可以听到那道洪流在西边呼呼地响着,于是更显得这林荫路下的清寂了,再往前进,已经走到两户人家的对面,则见豆棚瓜架,鸡鸣狗吠。男灌园,女绩麻,小孩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拿了破葫芦,旧铲刀,在松树荫下弄泥土玩儿。虽然两边茅舍都不怎么整齐,但上有松柏桃李覆荫,下有红白杂花点衬,茅舍南面又有一片青翠姗姗的竹林,这地方实在是一个极可人的地方。而且这里四面均极平坦,简直使人忘记是在山中,而又有着山中的妙处,昭说:“这便是我们的家呀,假如住在这里,只以打柴捉鱼为生,岂不比在人间混混好得多多吗?”姑不问打柴捉鱼的有否苦处,然而这点自私的想头却也是应当原谅的吧,我们坐在人家林荫路上乘凉,简直恋恋不舍,忘记是要到扇子崖去了。   走出小村,经过一段仅可容足的小路,路的东边是高崖,西边是低坡,均种有菜蔬谷类,更令人有着田野中的感觉。又经过几处人家,便看见长寿桥,不数十步,便到黑龙潭了。从北面奔来的那道洪流由桥下流过,又由一个悬崖泻下,形成一条白练似的瀑布,注入下面的黑龙潭中。据云潭深无底,水通东海,故作深绿颜色。潭上悬崖岸边,有一条白色石纹,和长寿桥东西平行,因为这里非常危险,故称这条石纹为阴阳界,石纹以北,尚可立足,稍逾石纹,便可失足坠潭,无论如何,是没有方法可以救得性命的。从长寿桥西端向北,有无极庙,再折而西,便是去扇子崖的盘道了。这时候天气正热,我们也走得乏了,便到一家霍姓人家的葫芦架下去打尖。问过那里的主人,知道脚下到中天门才不过十数里,上至扇子崖也只有三四里,但因为曲折甚多,崎岖不平,比起平川大路来却应当加倍计算。   上得盘道,就又遇到来来往往的许多香客。缘路听香客们谈说故事,使人忘记上山的辛苦。我们走到盘道一半时,正遇到一伙下山香客,其中一个老人正说着扇子崖的故事,那老人还仿佛有些酒意,说话声音特别响亮。我们为那故事所吸引,便停下脚步听他说些什么。当然,我们是从故事中间听起的,最先听到的仿佛是这样的一句歌子:“打开扇子崖,金子银子往家抬呀!”继又听他说道:“咱们中原人怎能知道这个,这都是人家南方蛮子看出来的。早年间,一个南方蛮子来逛扇子崖,一看这座山长得灵秀,便明白里边有无数的宝贝。他想得到里边的宝贝,就是没有方法打开扇子崖的石门。凡有宝贝的地方都有石门关着,要打开石门就非有钥匙不行。那南方蛮子在满山里寻找,找了许多天,后来就找到了,是一棵棘针树,等那棘针树再长三年,就可以用它打开石门了。他想找一个人替他看守这棘针,就向一个牧童商量。那牧童答应替他看守三年。那南方蛮子答应三年之后来打开扇子崖,取出金子银子二人平分。这牧童自然很喜欢,那南方蛮子却更喜欢,因为他要得到的并非金银,金银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他想得到的却是山里的金碾,玉磨,玉骆驼,金马,还有两个大闺女,这些都是那牧童不曾知道的……”仅仅听到这里,以后的话便听不清了,觉得非常可惜。我们不能为了听故事而跟人家下山,就只好怏怏地再向上走。然而我们也不能忘记扇子崖里的宝贝,并十分关心那牧童曾否看守住那棵棘针,那把钥匙。但据我们猜想,大概不到三年,那牧童便已忍耐不得,一定早把那树伐下去开石门了。   将近扇子崖下的天尊庙时,才遇见一个讨乞的老人。那老人哀求道:“善心的老爷太太,请施舍施舍吧,这山上就只我一个人讨钱,并不比东路山上讨钱的那么多!”他既已得到了满足之后,却又对东山上讨钱的发牢骚道:“唉唉,真是不讲良心的人哪,家里种着十亩田还出来讨钱,我若有半亩地时也就不再干这个了!”这是事实,东山上讨钱的随处皆是,有许多是家里过得相当富裕的,缘路讨乞,也成了一种生意。大概因为这西路山上游人较少,所以讨乞的人也就较少吧,比较起来,这里不但讨乞的人少,就是在石头上刻了无聊字句的也很少,不像东路那样,随处都可以看见些难看的文字,大都古人的还比较好些,近人的则十之八九是鄙劣不堪,不但那些字体写得不美,那意思简直就使自然减色;在石头上苦穷的也有,夸官的也有,宣传主义的也有,而胪列政纲者也大有人在,至于如“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记载,倒并不如这些之令人生厌。在另一方面说,西路山上也并不缺少山涧的流泉和道旁的山花,虽然不如东路那样显得庄严雄伟,而一种质朴自然的特色却为东路所未有。   至于登峰造极,也正与东路无甚异样,顶上是没有什么好看的,好看处也还只在于“望远”,何况扇子崖的绝顶是没有方法可以攀登的,只到得天尊庙便算尽头了;扇子崖尚在天尊庙的上边,如一面折扇,独立无倚,高矗云霄,其好处却又必须是在山下仰望,方显出它的秀拔峻丽。从天尊庙后面一个山口中爬过,可以望扇子崖的背面,壁立千仞,形势奇险,人立其下,总觉得那矗天矗地的峭壁会向自己身上倾坠了下来似的,有懔然恐怖之感。南去一道山谷,其深其远皆不可测,据云古时有一少年,在此打柴,把所有打得的柴木都藏在这山谷中,把山谷填满了,忽然起一阵神火把满谷的柴都烧成灰烬,那少年人气愤不过,也跳到火里自焚,死后却被神仙接引了去,这就是“千日打柴一日烧”的故事。因为那里山路太险,昭又不让我一人独去,就只好作罢了。我们自天尊庙南行,去看月亮洞。   天尊庙至月亮洞不过半里。叫做月亮洞,也不知什么原因,只因为在洞内石头上题了“月亮洞”三个字,无意中便觉得这洞与月亮有了关系,说是洞,也不怎么像洞,只是在两山衔接处一个深凹的缺罅罢了。因为那地方永久不见日光,又有水滴不断地从岩石隙缝中注下,坠入一个小小水潭中,铿铿然发出清澈的声音,使这个洞中非常阴冷,隆冬积冰,至春三月犹不能尽融,却又时常生着一种阴湿植物,葱茏青翠,使洞中如绿绒绣成的一般。是不是因为有人想到了广寒宫才名之曰月亮洞的呢,这当然是我自己的推测,至于本地人连月亮洞的名字也并不十分知道的。坐月亮洞中,看两旁陡岩平滑,如万丈屏风,也给这月亮洞添一些阴森。我们带了烧饼,原想到那里饮泉水算作午餐,不料那里却正为一伙乡下香客霸占了那个桌子,使我们无可如何。   回到天尊庙用过午餐,已是下午两点左右,再稍稍休息一会,便起始下山。   在回来的途中,才仿佛对于扇子崖有些恋恋,不断地回首顾盼。而这时候也正是扇子崖最美的时候了。太阳刚刚射过山峰的背面,前面些许阴影,把扇面弄出一种青碧颜色,并有一种淡淡的青烟,在扇面周围缭绕。那山峰屹然独立,四无凭藉,走得远些,则有时为其他山峰所蔽,有时又偶一露面,真是“却扇一顾,倾城无色”,把其他山峰均显得平庸俗恶了。走得愈远,则那青碧颜色更显得深郁,而那一脉青烟也愈显得虚灵缥缈。不能登上绝顶,也不愿登上绝顶,使那不可知处更添一些神秘,相传这山里藏着什么宝贝,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了吧。道路两旁的草丛中,有许多蚂蚱振羽作响,其声如聒聒儿,清脆可喜。一个小孩子想去捕捉蚂蚱,却被一个老妈妈阻止住了。那老妈妈穿戴得整齐清洁,手中捧香,且念念有辞,显出十分虔敬样子,这大概是那个小孩的祖母吧,她仿佛唱着佛号似的,向那孙儿说:   “不要捉哪,蚂蚱是山神的坐骑,带着辔头驾着鞍呢。”   我听了非常惊奇,便对昭说:“这不是很好的俳句了吗?”昭则说确是不差,蚂蚱的样子真像带着鞍辔呢。   过长寿桥,重走上那条仅可容足的小径时,那小径却变成一条小小河沟了。原来昨日大雨,石隙中流水今日方泻到这里,虽然难走,却也有趣。好容易走到那有林荫路的小村,我们又休息一回,出得小村,又到那一道洪流旁边去拱水取饮。   将近走到中天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因为走得疲乏,我已经把我的约言完全忘了,昭却是记得仔细,到得那个地点时,她非要我去履行约言不行,于是在暮色苍茫中,我又去攀登山崖,结果共取得三种“宝贝”,一种是如小小金钱样的黄花,当是野菊一类,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另外两种倒着实可爱:其一,是紫色铃状花,我们给它名字叫做“紫玉铃”,其二,是白色钟状花,我们给它名字叫做“银挂钟”。   回到住处,昭一面把山花插在瓶里,一面自语道:   “我终于拾到了宝贝。”   我说:“这真是宝贝,玉铃银钟会叮当响。”   昭问:“怎么响?”   我说:“今天夜里梦中响。”   1936年8月15日,泰山中天门  ·153·      钓鱼台 陈学昭   陈学昭(1906~1991),浙江海宁人,女作家。著有散文集《寸草心》、《烟霞伴侣》、《如梦》,短篇小说集《土地》,长篇小说集《工作着是美丽的》等。   星期日的午后,曙天女士与衣萍先生来邀我去阜成门外骑驴。漱六女士问我去不。我说:“想去,只不过有些心怯,怕跌跤。”“不要紧的,”曙天女士说,“你骑过绍兴到兰亭去的驴子,这是一样的。”漱六女士是有许多工作的,并有杂碎的家务;她很难得出去玩几次时,总要这里交代一下,那边关照一声,这样在我是办不到的;至于曙天女士呢,活泼而又善辞令,虽然我不能常常与她交接,而发现她更多的长处,即在待人接物上,处处流露出阔大而有经验的种种。我想,像我这样软绵绵的一个人,或者永远不能改善了罢!但眼前左右,都有着这些值得我颂赞的人。   我们直坐车到阜成门,下了车,刚出城去,在那城墙下见有许多石匠,在凿石块,如在广安门所见一样,我一时竟不能猜知他们是将成就些什么工作,他们的工作是远大而且悠久,惟有这些叮叮咯咯凿石的声音如街乐一样的振荡我的耳鼓,使我立刻想到游玩与工作,我的小小的书桌上还堆着几十本的文卷,我的白皮箱上还积着数月不曾翻一翻的青面书本,然而这些时日是怎样过去的!我曾留着些什么呢?我的工作不能如他们石匠一样的凿成半块的或一块的成规成矩的石子,我有时候剩着无聊的感叹,有时候转在沉闷的圈子里……人生呀!人生呀!这是我的人生么?   出了城门,雇了四只驴子,大家坐上了,巍巍地过了环城铁路的轨道,渐渐的落乡了。我骑的驴子走得较慢。驴夫说:“它疲倦了!”驴夫没有用鞭去打它,我也只是宽宽的拉住绳子,让它慢慢的走。“贪看沿路的景色,处处担搁,又落后了!”我这样想。这时候,他们三位连人带骑都没有形迹了,泥路是低陷得像山道一样,有些又是十分高起的,总是狭隘而且曲折。远远的望着疏疏落落的人家,茅屋,麦垄是稀稀的,前面是远远的青山的影,秋阳却在后面照着我呢。   过了望海楼村,一拐,他们却停鞍在等我咧。我们如像久别初逢时的惊喜,大家“呀!呀!”的喊起来了。“快要到了!”衣萍先生说。固然,又只是一拐,过了石桥,就在那大树下,停住了,大家下来。   一泓碧水岸旁有无数的枯黄了的芦荻,在无风亦无浪的河边,它是寂寞地,孤凄地轻轻地摇曳着。我看着这么样的平波浅水,远树斜阳,不能自己的使我想到旧游;我想徽河,想兰亭,想西湖,都在我梦寐似的沉醉里。   沿着河边走去,树的倒影里闪动着人影,望着对堤的一带垂杨,绿叶辞去了的故枝,零零落落的残叶,深黄的,淡黄的,朦朦的如像浮泛着的薄云,然而一片浮燥的黄土,在这里,已是不易完成春天的幻象了,何等潇洒的清秋呵!   为要过石桥,重又走上麦垄来,刚才河里的人影,现在是在秃树之影下了。石桥是十分古旧,但式样我是罕见,在一边似乎还留着石栏的痕迹。过桥,驴夫们正坐着谈天,我们便进花园去,就有上钩鱼台的石级,“去罢?”大家彼此问。“不去也罢!”这么一来,终于便走过去了。我爱游玩,但对于新鲜的景物,我却不愿像猎者一样的去搜寻,像对于他们的野禽。我为欢喜留着不尽的爱好,无限的趣味,我愿意在朦朦之中去想像它,反正我是不想用科学去实验,也不想用功利去衡量,只是这么远远的近近的欣赏着。   呀!寂寥庭院!这样的寂寞的庭院,个径里长着青苔,小桥上积着灰尘,四处亭榭均深深的闭着,衰草与残花乱乱的堆着,人去屋空,不意令人想到历来的所有的盛衰,诚是“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何其匆匆!几片落叶随地簌簌的飘下,几株枫树,几许枫叶,在夕阳里闪闪的映出金光。   踯躅的出了园门,我的心空泛泛的又起了无可言说的怅惘,仿佛记着母亲罢?病睡着的母亲,常说日长如年,叫人心焦。三四年前我可怜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焦。辛弃疾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爱上层楼,怕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似乎在早上看着太阳升起,晚上又墙角边慢慢的移去,这些情景,都会引起心灵里的空泛,然而我是常常离别着我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些什么?“为名利乎?为权势乎?我皆不得而知也。”他乡久客,几成习惯,无羁似的马,我愿放步的走遍全世界。   骑着驴子,缓缓地归来,两旁的景色这么的多情而留恋呀,然而我还有工作,须像石子一样的去凿呢。我也不希望凿得成方或圆,但凿得怎样就成怎样。这时,秃树含烟,暮霭更深沉的罩住了。   1925年11月15日,夜  ·154·      花溪一日间 陈伯吹   陈伯吹(1906~1997),上海市宝山人。著有童话《阿丽思小姐》、《一只想飞的猫》及《儿童文学简论》等。 见故国之旗鼓; 感生平于畴日。 ——丘迟   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拉开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忆。这旧梦:温暖,美丽,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鲜明。   经由图云关,到达贵阳。在城郊已望见了数十个烟囱;又看见了热闹的市街,富丽的店肆,以及熙来攘往的人们。虽然阴晦的天空,依旧暴露了“天无三日晴”的姿态;然而“地无三寸平,人无三分银”的谚语的迹痕,似乎杳不可见了。   贵阳,已非旧时面目,曾经有人赞美她说:“地狱变成天堂!”其然?岂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价的天堂!   朋友很诚恳地向我说:“过贵阳而不上花溪,如入宝山而空手归来!”   这是多么诱人而且有力的劝告,于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车的时间里,在仅有的旅费中,支付了八个钟点,两百元法币,给了花溪;这也许是最最吝啬的一个游客了。   天空有微雨,却又仿佛要射出阳光来,这是江南的一种养花天气,是阴晴莫测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门口踌躇了好久,这又是“不成大事”的书生的坏脾气。侍役却在旁边告诉我说:   “先生!贵州的天气,在这早春的季节,老是这么样的;白天不大会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细雨绵绵了。”   我感谢他,也佩服他的善观气色,终于走出了门口。   在雨丝时飘时止,阳光欲露又掩的间歇里,蹄声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荡动的马车上,断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两个半钟点以后,才迟迟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们都说“这马跑得不错;车子还快的”。我想到“路遥知马力”,一腔怨愤,也随着马的疲惫的嘘气声中,忽然间消失了。恰好此时淡淡的阳光,透出云层,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觉也就爽快起来。先在镇上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因为时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块多么平凡的地方,像普通的乡村一模一样。   不过,如果你嚼过橄榄的,你就得爱它那么样的滋味;她给与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当你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望里,会愈走愈高兴,愈看愈惬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还依恋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实说来,花溪的确没有什么特致难忘的景色,或者艳丽动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树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匀和配合,远在艺术的美感律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她是一盘谐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匀称的图案,她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只浓装,不浓抹。   我打从一条宽阔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里眺望到的是广大的地野,绿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绕过尚武俱乐部,再登观瀑亭。近看潺潺乱窜的瀑水,远眺黑压压一堆的碧云窝,以及整齐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涌起一股怀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遥遥相对,四周围护着翠柏。旗亭在它的脚下,国旗正飘扬在翠柏与红梅之上,从悠闲中扬起一股庄严来。防校亭在它的侧面,放鹤亭在它的后面,坝上桥在它的前面。又慢步下了山。在绿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踱过坝上桥,沿溪走着,左转再登××堂。在这里,可以鸟瞰全个花溪,景物历历可数;连田野里耕田的农人,山崖下凿石开道的劳工,伛偻徐行的贩夫,都成为点缀花溪景色的分子。花溪的美妙,即在于此,她与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个人的感觉上以为如此。徘徊了许久,尽量的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上去饱餐景色,几乎不想拾级而下了。既然走了下来,彳亍地走着,走过麟山,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从历乱的丛林的隙缝中,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一座跃跃欲飞的飞云阁来。可惜石滑泥湿,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爬得上去,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来,在再思三思之下,只得割爱。痴立在下面,抬头凝望了好一会儿,仿佛自己已经跃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胜利,祈求山灵勿笑。再沿着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声,一直在后边欢送着。   一路走,一路低着头,默然地思量:   山冈,田野,溪水,划子,丛林,草坪,花圃,曲桥,农场,村舍,亭阁,沙洲,石屿,假山,鱼塘,这一些,装点了花溪的静的美。   风声,鸟声,笑语声溶化在淙淙的瀑声,潺潺的水流声中,配合上日丽山青,水绿,田碧,松苍,柏翠,桥栏红,浪花白,以及花香,蚕豆香,就只有这一些,交织成花溪的声色之美。   “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语着,不觉已经踱出了一座耀煌的牌楼,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驱向归路的马车里,随着颠簸的律动,思潮一起一落,那些花溪的景色,不绝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气清,风和日暖的暮春佳日,来尽情地鉴赏花溪,岂不更好吗?于是我埋怨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当马车进入贵阳市的界石时,天空又飘起雨丝来,愈近贵阳,天色愈阴晦起来。我却又庆幸着能够安然来往于花溪的一个晴日间,纵然马车来回坐去了六个钟头,也不能不说是幸运了。何况如今还是战时时期呢!   峰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闭上了心幕,珍藏着这鲜明的回忆,不让她给心里的风雨侵蚀。更默祷贵阳无恙,为前方却敌的将士祝福。  ·155·      桐庐行 柯灵   柯灵(1909~2000),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剧作家。著有散文集《望春草》、《市楼独唱》、《柯灵散文选》,短篇小说集《掠影集》,电影剧本《不夜城》等。   我生长在水乡,水使我感到亲切。如果我的性格里有明快的成分,那是水给我的,那澄明透澈的水,浅绿的水。   我多次横渡钱塘江,却只是往来两岸之间,没有机会沿江看看。钱塘上游的富春江,早就给我许多幻想了,直到最近,才算了却这个无关紧要的心愿。   江上旅游,最理想的,应当坐木船,浮家泛宅,不计时日,迎晓风,送夕阳,看明月,一路从从容容地走去,觉得什么地方好,就在那里停泊,等兴尽了再走。自然,在这样动乱的时代,这只是一种遐想。这次到富春江,从杭州出发,行程只有一天,早去晚回,雇的是一艘小火轮。抗战期间,从杭州到所谓“自由”区的屯溪,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舟楫往来,很热闹过一时;现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才还了它原来的清静。在目前这样“圣明”的“盛世”,专程游览而去的,大概这还算是第一次。   论风景,富春江最好的地方在桐庐到严州之间,出名的七里泷和严子陵钓台都在那一段;可是我们到了桐庐就折回了,没有再上去。原因有两种,时间限制是其一,主要的是因为那边不太平,据说有强盗,一种无以为生、铤而走险的“大国民”。安全第一,不去为上。这自然未免扫兴,好比拜访神交已久的朋友,到了门口没法进去,到底缘悭一面。妙的是桐庐这扇大门着实有点气派,虽然望门投止,也可以约略窥见那秀甲天下的光景。   从钱塘、富春溯江而上,经富阳到桐庐,整整走了九小时,约莫有二百里的水程。清早启碇,沐着袭人的凉意,上面是层云飘忽的高空,下面是一江粼粼的清流,天连水,水连天,交接处迎面挡着一道屏风似的山影。——这的确是屏,不像山,动人的是那色彩,浓蓝夹翠绿,深深浅浅,像用极细极细的工笔在淡青绢本上点出来的。这一路上去,目不暇接的是远远近近的山,明明暗暗的树,潮平岸阔,风正帆轻,偶或在无穷的原野中出现临河的小村小镇,听听遥岸的人声,也自有一种亲切和喜悦。   过了富阳,因为连日阴雨,山上的积水顺流而下,满江是赭色的急湍。船行本是逆流,这一来走得更慢。时间太久了,不断的“疲劳欣赏”渐渐使人感到单调。直到壁立的桐君山在船头出现,这才士气大振,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拿经历来印证想像,过去这大半天所见的光景,跟我虚构的画面至少有点不符。我想像中的富春江没有这么开阔,夹岸对峙着悬崖峭壁,翠嶂青峰,另是一番深峻的气象。看到桐君山,我这才像是看到了梦中的旧相识。它巍然矗立,那么陡峭,那么庄严,似乎颇藐视我这个昂首惊喜的游人。山上没有什么嶙峋的怪石,却是杂树葱茏,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众醉独醒,开得正在当令。绿云掩映之间,山巅掣出几间缥缈的屋子,有人正在窗前探首,向江心俯瞰。   船转过山脚,天目溪从斜刺里迎面而来,富春江是一片绀赭,而它却是溶溶的碧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里分成两半,形成稀有的奇景。   桐君山并不高,却以地位和形势取胜,兼有山和水的佳趣。背后是深谷,绵延的山脉;前面极目无垠,原野如绣,而两面临水,脚底下就是那滔滔东去的大江;隔岸相望,两江交叉处是桐庐的市廛一撮,另一面又是隔岸的青山。山顶的庙宇已经破残不堪,从那漏空的断壁,洞穿的飞檐,朱痕犹在的雕阑画栋之间,到处嵌进了山,望得见水。庙后的一株石榴,寂寞中兀自开得绚烂,那耀眼的艳红真当得起“如火如荼”的形容,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有它。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看看那幽深雄奇的气势,我想起历史,想起战争,想起我们的河山如此之美,而祖国偏又如此多难。在这次抗日战争中,桐庐曾经几度沦陷,缅想敌人立马山头,面对如此山川,而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坚忍的、不可征服的民族,我不知激动他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渡水过桐庐,从江边拾级而上,我们在街上闲闲地溜达了一回。这是个江城,同时是个山城,所以高高地矗立在水上。像喜欢杭州的龙井一样,我喜欢这个小城。好在小,比较整洁,有温暖亲切的感觉,令人向往丰乐和平、日长如年的岁月,不像有些小村小城,一接触到就使人想起灾难、贫穷、老死,想起我们民族的困厄。桐庐街道虽小,却并无逼窄之感,道旁疏疏地种着街树,这似乎是别的小城市中所不经见的。市街相当繁荣,有些房子正在建造。劫灰犹在,春意乍生,可以看出这个小城是相当富庶的。   临江有一家旅馆,两面临水。一位朋友曾经在那里投宿,据说入夜倚窗,看山间明月,江上渔灯,有不可描摹的情趣。可惜我们没有这个幸运。   数年来梦想的富春江,总算看过了。虽然连七里泷和钓台的面也没有见,可是到底逛了桐庐。这就够了!单为爬一次桐君山,也算得此行不虚!人们艳说上游如何如何的山回水曲,引人入胜;如何如何的柳暗花明,奇峰突起,看了桐庐,我们的想像有了驰聘的依托,从这里也可以得其一二,愿将此留供低徊,作他日直溯上游时的印证吧。   1946年6月12日  ·156·      浙游漫记 王朝闻   王朝闻(1909~2004),四川合江人,雕塑家、美学家。著有学术论著《新文艺创作论》、《新艺术论集》、《论艺术的技巧》、《王朝闻文艺论集》等。   迟桂花   10月16日由北京到杭州,主人热情接待了我们。次日游9溪18涧和云栖竹径,对老树成荫和翠竹夹道的景色,我既觉陌生又觉“旧时曾识”。湖外山区,似比西湖对我更有魅力,也更值得留恋。   大约在50年前,9溪18涧的路径是曲曲折折的。如今,曲径已被简易马路所替代。那些甘居寂莫的“跳磴子”,早就丧失了供人渡水的使用价值。我乘游伴不管我的时机,在它们上面走走。它们未必觉得自己并未受到冷落,我却因为没有跌倒而暗感自豪。   在不识地名的茶田里,有一座不再起路亭作用的路亭。它的顶部已经破损,出现了可看见天空的窟窿。这种本来只有屋顶和石柱而无墙壁的路亭,本来是让行人躲太阳躲雨的长方形建筑。如今已经免去了承担过的这种义务,对曾受过它的关照的我,却还能引起怀旧的亲切感。它的造型虽然简陋,在骄阳似火或骤雨降临时,可以给人们精神上提供慰藉。这种既有使用价值又有审美价值的建筑物,如今好像成为没有青春年华以骄人的老妇,即使有时髦的打扮也难以引起行人的青睐。好在它不会招峰惹蝶,避免了“某某到此一游”的涂抹和轻侮。   如今,否定一切传统和否定传统的一切的论调正在流行。这现实,也是我感激这种路亭建设者的原因。感激他们对行人的关心,对于行人那种合理的和符合身分的需要的尊重。当我回到城里住处翻阅旧报,看见制造假药、不顾购买者死活的报道,我就更加觉得,不论这种路亭的建筑者是否基于修桥补路以给自己积阴功的迷信观念,它的存在至少要比唯利是图而造假药的行为文明一些。   感谢主人和游伴们对我的关照,陪我绕道去那从前住过的五峰草堂,当年的邻居阿宝姑娘一家去向不明,最老的居民也不能提供任何有关信息。我在那里集体住过的楼下那三间房,连房门都改变得难以识别了。当年住在那里的那些愉快或苦涩的经历,已经像褪色的照片那样显得模糊不清。但我仍觉不虚此行,也算是我在杭州的一次“收脚迹。”   这次来杭州,感到更遗憾的是没有来得及攀登我近年来想念中的翁家山。想念翁家山,主要是希望知道,作家郁达夫写作中篇小说《迟桂花》所涉及的环境。小说所涉及的翁家山的自然景观,当然不能没有想像所形成的虚构性,硬说什么王府的花园就是小说里的大观园,这种考证学和我的兴趣无缘。但是,郁达夫在《水明楼日记》的记事里说过:“大约《迟桂花》可写一万五六千字,或将成为今年的我作品中的杰作。”在另一则记事里还说:“午前又写了4000字,《迟桂花》写完了……”最后一则记有关的记事这样说:“今天久雨初晴,当出去走一天,可以看出我所说的地理,究竟对不对。”这一点,足见作家对写作态度的严肃。对这篇小说很感兴趣的读者我,如能在翁家山一带看看作者“所写的地理环境”,岂不更能受到小说家怎样对待素材的启发。   我此次南来,已经错过了白居易那“山寺月中寻桂子”的大好时机,更谈不上体验“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愉快感。但今天在幽深的云栖寺一带游览时,却闻见了一息不知来处的桂花的香味。如今已是冬初,这种香味比郁达夫所指的迟桂花更迟些。   人们由感觉所引起的联想,不能只有一致性而没有差别。我同意郁达夫用迟桂花象征人物的性格与遭遇,正如我同意他在1937年的《回程日记》里所说的“新绿能醉人,尤以江南风景为然”的那些话。所以在1981年游昆明时,趁夜深人静时写了一篇短文《但愿我们都是迟桂花》。不过,他在另一处说的——桂花香味引起性的敏感,这一点对于感觉迟钝的我,却是难以领会的独特敏感,不像苍松翠竹那么令人陶醉。   图不得   10月19日来到新安江宾馆,午睡后趁有空闲,翻阅路过富阳时买到的佐藤春夫中短篇小说集《更生记》。随意选读那篇《田园的忧郁》,刚读了两三段就离开书本而胡思乱想起来。   它写茅屋所在的环境,写人对色彩浓度的特殊感受,说“它坐落在浓郁得发黑的深绿色间”。这“发黑”二字,对我显得格外富于魅力。好比齐白石画荷,偏偏要用浓墨来画荷叶以显示绿色的深度那样,小说家用黑色来形容深绿色,表明艺术家引起感觉时就已经具备了夸张性,而不是在动笔写作时才有所夸张的。“新绿能醉人”的说法的比喻性和夸张性,未必是郁达夫动笔作记时才引起的。我虽不是小说家或画家,我由客体所引起的感觉也不那么“老实”。   昨天我们坐的轿车在并不忧郁的田野旁边行驶,车窗外微雨中那些闪烁在眼前的景色,格外令人感到欢快。除了红铜色的晚稻稻田,除了灰瓦粉墙的民居,除了安静和自得的兰山,除了绿得发黑的松柏……还间或出现了一种更有趣的东西——对绿树甘当配角,却反而成了主角的一些红色或黄色的秋树。尽管只有细雨而没有阳光,那叶子红得好像正在闪光的乌柏树,那红叶红得好像正在燃烧的火焰。佐藤春夫小说的主人公,有“皈依温情而平凡的自然”的“渴望”。我此次南游,似乎也深感自然的“温情”而乐于“皈依”它。然而这种火焰般的红叶,颇有点喧嚣的味道,不是绝对“温情”的。不过,它却不同于色彩的噪声,它的喧嚣并未破坏自然那“温情”性的基调。   我的这种不假思索的直觉,这种直觉自身的夸张性,也许正是画家小说家在表达形式方面的创造性的一种可靠根据吧。   在佐藤这本小说的目录里,还有一篇引起我注意的篇名——《都会的忧郁》(我更来不及阅读)。也许因为江南的景色很优美,和我头脑里储存的令人感到过的忧郁成为鲜明的对比,所以它们对我才是不招自来而显现着,迫使我把它记下来的。譬如十年动乱中的批“黑画”,譬如某些并无真情实感却一味追求刺激性的“艺术”,譬如四天前那包围着我在都市的住室周围的浓烟、飞尘和噪声,也许因为这样的记忆很自然地成为当前景色的对比,我才更加觉得,宾馆窗外,那深绿和江声拥有令人感到欣喜的魅力。我追记上述感受的此刻,觉得批“黑画”者不只患了政治上的过敏症(也就是麻木症),而且在审美感受上患了迟钝症。艺术家们的遭遇既有一致性也有差别:挨批的石鲁早已亡故,成为夭折了的天才;挨批的叶浅予却幸存着,他故乡桐庐县当局,在桐君山给他建筑了一座画室。   昨天我在桐君山参观了浅予画室出来,参观了民间艺人为陈老总作的浮雕式的木雕像,然后顺着山边比较平坦的石板路下山。路过合江亭(桐君山在两江会合处),为亭柱上的对联所吸引。据暂作导游的那位同志说,这石柱上原有的对联,在十年动乱里已被当成毒草毁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按原句重写重刻的。那一副明代当地县官撰写的对联的内容,和合江亭这一名称一样,具有表现当地自然景观的特点的意思。下联“数声渔笛月明中”,虽也显得风雅,也许因为我缺乏在这里月中观景的实感,对它并不特别欣赏。而它的上联——“别有丹青图不得”,却引起我的兴趣而久看不舍得继续赶路。因为,它生动地概括了艺术与对象的矛盾。   当然,富春江的优美景色,不是根本不能用绘画来表现的。浅予的长卷《富春江图》,不也像古人的《富春江图》的创造性那样,画出了他自己对故乡的美的特殊感受吗?看来这位明代的县官也有车尔尼雪夫斯基式的美学观,有认为自然美高于艺术美的特定信念吧。否认艺术形象可能比自然现象显得更美的判断是不妥当的,但就自然的丰富性和多变性与艺术反映的局限性、确定性的矛盾而论,对象自身也有“图不得”,即不可穷尽的美的更大限度的无限性。   游桐君山一小时之前,观赏过名噪遐迩的石洞“瑶琳仙境”。洞中的奇石果真神奇,可惜对奇石的种种命名,作为人对自然的感受的表现,不只是过分确定了的,而且是妨碍游人发挥自己在感受方面的能动性与自由性的,所以那些命名是越“图”越令人感到乏味的。   虎穴   在新安江,至少有两件事值得追记。一是10月19日给二姐上坟,二是游千岛湖。   比我整整大10岁的二姐,1985年在金华去世。她的女儿和女婿,把她的骨灰安放在新安江——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最久。我常常怀着儿时的记忆想到她和大姐、李四姐,正是她们培养过我游览风景的兴趣。在我五六岁时,她们给我讲许多关于长江三峡之险的见闻。二姐逝世前的那照片,只有鼻梁和眉骨还可辨认。这位87岁的老人,正是从未责骂过我这淘气的弟弟,一个性格温和的姐姐。   当天下午,外侄女夫妇领我与简平走向市外有二姐坟地的山坡。山上全是桔林,守护桔林的农民阻止我们通过桔林。我们反复解释了上山的惟一目的,终于这样勉强让我们过了一夫当关的三关。他们不信任我们的原因,是前两天还有来自上海的游客糟践过树上随手可得的新桔。当天这一意外遭遇,使我回忆起7年前在黄山的意外。好斗的游客捅了路边的马蜂窝,蜂群把后到的我当成对它们的挑衅者。尽管我不是它们辛勤地营造出来的家的破坏者,也被它们蜇得我打过针还痛了两三天。   在新安江的第二天,冒着小雨下船游览千岛湖——有名的新安江水库。得见水碧似深海的大湖里,有许多露出水面的山尖,有的像高山巨岭。突然看到远处有一条红色的岸,才知道不知在什么时候,太阳从云里露出脸来。每个“岛”都长满了青松,只有“礁石”才是秃顶的(长期淹在水里的山尖,丧失了原有的地表)。   游船贴着一个大岛航行,大岛脚边露出好像三峡里的岩石那么耐看的岩石。不知是在多么古老的年代(即有薪山地表之前),岩石已经被水冲刷得很光滑,显现着嶙嶙的沟槽。又不知经过多少年代,岩石又被森林所覆盖。如今绿被受了库水所冲刷,岩石又露出它那嵯峨而自负的面貌。   同游者对我说,古老的淳安县址如今淹在水底。土墙建筑虽已泯化,木构建筑的构架还是完好如前的。我祝愿其中的海瑞祠,能像沉木那么变得更加结实,不至像写《海瑞罢官》的吴晗的身躯那么容易受到磨损。   外侄婿对着一个岛腰上的庙宇,说这个庙和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故事有关系。现在庙上已无和尚,庙里的泥塑避免了那十年浩劫的捣毁。看来一时捣毁不掉的,是三个和尚的那种互相推诿的精神状态。   游船在桃花岛暂时停靠,这是当天游程里最感兴趣也最觉扫兴的地方。码头上有水泥做的大牛头,牛身是固有的顽石。牛头是拍电影者按其特殊需要而塑出来的,有些图好玩的游客爬上牛颈拍照。怕我摔倒的驾驶员路同志,搀扶着我在泥滑的石头路上行走、在狭窄的岩缝中穿行。回船时才知道,他自己的鞋跟掉了一只。这也表明,“和尚”不都是自我至上的。   我常常累得喘不过气来,一路上仍贪看那些百看不厌可惜来不及久看的顽石。那些形态各异,却都显得神态自尊的顽石真好看。祝愿它们少受自作聪明者给他们随意命名,人为地削弱以至破坏了它那深广的不可穷尽的内蕴。可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别人和我的趣味不同并不奇怪。那个深度只有数米,走不多远就能见天的石洞,被命名为“虎穴”,这却是不敢苟同的。人们不仅在洞口刻上“虎穴”二字以定案,还把洞内的石头刻成虎子和老虎。看来“巧夺天工”这一赞语颇有消极影响,多么巧妙的人工也不能保证固有的天工,何况虎形的刻法消除了虎神。我希望这种片面性的方法,这种轻率的态度,这种狭窄的趣味,不再随着旅游事业的发展而更加泛滥起来。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洞外那座好像什么也不像,却很耐看的巨石,还没有被刻成将入虎穴的英雄,或在它身上刻字以示风雅——所谓自然的人化。   当天在排岭——新的淳安县城吃中饭,没有多余的时间参观市容。没见过什么从旧城抢救出来的文物,只在书店买了和“到此一游”毫无关系的一本书。归程中回顾排岭高岸上的建筑物,觉得它们显得太重实用而缺乏点景的审美作用。祝愿它在不久的将来,可能改建为与湖面的审美价值协调起来,成为富于地方特色的美好建筑物。   不能包办   10月23日一早,我被噩梦搞醒——梦见有人故意四次向我身上吐痰。当我追记梦境的此刻,梦境的具体状况虽已淡化,却还未能排除在梦里感到的恶心。我想不起在白天受过什么不良刺激,竟会引发出这么讨厌的梦境。   会不会因为白天游览金华名胜双龙洞时,得知石壁上的石刻题字,在十年动乱中被当成毒草毁掉;如今,虽能由此想像当年的“英雄”们的气派,石刻却无从恢复,所以在我潜意识里对十年动乱的憎恶,再一次以新的和虚幻的形态活跃起来,我说不清。   会不会和昨晚那个看了使我失望的电视节目有关,我也无从作出自信可靠的揣测。那个说是要介绍四川风景朝阳湖的节目,开始唤起我的关注(我从来不知道,故乡也有这么值得上电视的湖泊)。可惜,自始至终,出现在荧光屏上,全是水上游人(例如一对男女玩脚踏水车)的娱乐活动。画面使我无从想像,究竟什么是这个水域与其他水域相区别的特殊点。如果把这个节目当作是在给旅游广告的东西来看待,它还没有摆脱长期以来、普遍存在过的一般化的文风的束缚,这种广告也不会有促使人们去到那里搞水上娱乐的特殊效力。或者可以说,制作者和他的领导者,只图吸引人去游耍而忽略了广告形式会不会一般化而丧失了应有的号召力。既然看不出风景区那与众不同的优势,这种广告很难达到应有目的——吸引人们非去到那里游览不可的旅游冲动。   看来一般化也就是一种庸俗化,这种文风在旅游事业中也还颇有市场。这次我来浙江,包括绿化方面,各种成就令人感到兴奋。但在某些风景点里,包括某些溶洞中对激光的使用,基于把风景区娱乐场化的动机,炫耀现代物质材料的作用而忽视自然景观固有的审美价值,种种自作聪明的加工的结果,不是对质朴的自然的美化而是滑稽化。对某些奇石的命名显得牵强附会,矫揉造作,某些导游词显得缺乏对自然美的应有的尊重。包括那种硬滑稽的结果,不是丰富了游人的想像力,而是对自然景观固有的美的特征的庸俗化。在《优语集》里,有“科诨天然,不失典雅”的论点。然而某些导游人和他们的导师们,为了讨好游人,硬说入洞处的石头是欢迎游人的什么,出洞处的石头是送别游人的什么。这种讨好游客的科诨,既有损自然景观的天趣,它自身也有失于感受的典雅,既不尊重应当受到尊重的自然,也显得解说词不那么自重。游人听了上述解说词也会发笑,不过这笑声的引起,究竟是他们容易感到满足的表现,还是他们觉得解说词自身的趣味不高,我还说不清。   通俗化不应当就是庸俗化,怎样对待旅游对象应当具备一种美育的性质。包括从事美育的导游,尊重游人自己的感觉经验,深入理解游人的审美需要,这也就是他对自己的一种美育。美育和智育密切相关,导游认识游人发展着的审美需要,更注意美化与丑化的差别和联系,这一点也意味着自己对自己进行智育。游人乐于接受有助于风景观赏的诱导,也乐于依靠他们自己对某一风景点的特殊的美的发现。当导游对游人的发现起着诱导作用,不只是在更高层次上适应着游人的审美兴趣,同时也表明导游人自己的聪明才智。只顾迎合不那么高级的审美趣味,既不是对游人的兴趣和智慧的尊重,也不能表现导游者自己的聪明才智。当那些庸俗的解说词妨碍游人有所发现的兴趣和自由,这就在一定意义上丧失了导游自己的自由和应当进一步提高的趣味。   较之观赏对象无限丰富和潜在的内容,较之发展着的审美需要,多么完整的解说都不见得是符合实际的。相反,即使是简单得只有一两句话的解说,例如对待平躺在船上进入双龙洞水的游人,提出如何注意安全的亲切警告,才是切合需要和值得感激的。   对游客的警告,在方式上也可能发挥艺术性。陪我们参观的同志提到一位游双龙洞的艺术家,说他的肚子胖得像一只大鼓,出洞离船上岸时才觉察到中山装少了两个扣子。这一趣闻使我相信,倘若导游者适当改造这一趣闻,当作有幽默感的警告词来使用,不只可能避免导游词的包办性,它还可能丰富旅游者的精神生活,也是导游人在进一步创造着作为富于创造性的导游人自己。   步虚游   昨天(10月26日),又是个微雨天,我对“十月(夏历)小阳春”的俗话的信念,像前几天那样受到了多变的气象的嘲弄。今天,我们和昨天游览永康的方岩一样,又冒着细雨游览了缙云的仙都。行动很不从容,颇有点跑车观景的意味。   卧车出缙云市区向东北行驰,很快进入称为好溪那被绿色包围的地带。尽管还没有到达天都风景区,一路上那青山绿水的景色已显得特别有趣,这种前奏般的景色,调动了我观赏仙都景区重点景色的期待,颇有所谓先睹为快的激动。   在天都招待所里,看到墙上那许多的风景照片,预感几个小时的观赏计划定不够用。好事难全,能看多少就看多少,所以情绪一直很好。但是,当我听说其中的步虚山可能要更换新名,却没有从尚未经历到的实际出发,只凭自己那间接的实践经验,提出了不赞成更换山名的设想。我的理由未必充足,只不过觉得,包括仙都这样的命名,其实都带虚构性。即使“虚”字与道家以无为有的哲学观点相关,既然步虚山这个名目已经是流行,而且不见得因此有碍于引起游人的新感受,对游人新的审美理想并无不可排除的干扰。何况,袭用旧名未必就是态度保守。人们对自然美的感受不能没有差别,多么中肯的命名都不能不带主观性。主观性的感受不能没有矛盾性;倘若命名太实而缺乏虚灵性,反而会与游人各自不同的审美感受相对立。那就不只觉得某些命名单调和平庸,而且因为它反而削弱了景色自身的丰富性,也就更加觉得这种命名乏味。   中午当然没有睡睡午觉的时间,吃完主人菜肴过于丰富的午餐,就冒雨乘车向最重要的风景点——鼎湖峰方向进发。所谓鼎湖峰,是东靠步虚山的一根“高约200丈”的孤立着的大石柱。人们从它的动势着眼,称之为石笋,而且这个峰名更流行。鼎湖峰这一名称,据说是与晋代谢灵运的《名山志》“顶有湖,生莲花”的记载有关系。据说在《东阳志》里,还记载了轩辕黄帝留在峰顶置炉炼丹的传说。我对这些看来带虚构性的介绍不太感兴趣,也不赞成任意称它为天下第一最高峰。但只凭直感,也觉得这座顶天立地的巨石显得神奇,不知它经历过多少悠久的岁月,仍然看不出它那明显的风化程度。和人类过于短暂的寿命相比较,它无疑是更富于竞争力和存在优势的。当然,倘若有人一定要把它当成开采石材的对象,那是另外的问题。   也许神仙对我们这些凡人也持容忍态度,小雨在我反复仰视石峰时已经停了。我们走过宋代建成的石板桥,感谢热情的主人的扶持,我也能十来步一停地,向步虚山那近90来度的陡峻的石阶向上登攀。近在面前的峰的高度,往往成为我推测自己登山高度的量度。喘喘息息,起起站站(有时坐在湿了的石头上),还算可对付。山下的田园、溪流、道路、屋舍、林木,在越来越广阔的视界里没有根本性的变化。而面前那个石峰的形态,却随着我的立足点的继续上升而不断起了变化。与仰视时所得来的印象——方形和直线不同。它不只出现了更能显出动势的曲线,还看得见由峰顶直下的一条也许是流水冲刷和磨蚀成的巨沟。   在可以约略俯视鼎湖峰顶的步虚山顶的步虚亭前,只隐约看得见它那峰顶的松树。“湖”里是否还长有莲花,我此刻实在难于想像。据说有能人攀上过鼎湖,这一点我也难于揣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这些神奇得难于确信的传说与记载表示怀疑,触犯了神仙的尊严而要惩罚我,这时突然又下起小雨来。坏事往往也是好事,这时细雨构成的白雾笼罩着石峰,意外出现的雾增加了石峰的运动感,给我们提供了在晴天看不见的朦胧景象。简平突然对我说:“你看,在石峰那巨缝里,还有瀑布呢。”这发现,不完全出于她那期待看到瀑布的幻想。我细看那巨大的石缝,的确有尚未成为瀑布的流水。倘若雨下得再大些,她的兴趣定能得到更大程度的满足。我究竟还是一个俗人,宁可不看这种难逢难遇的奇观,也不安于穿着汗水和雨水内外夹攻而弄湿了的衣服,在这冷而劲的山风吹拂的亭里躲雨挨冻。   为着不至误了观赏其他风景点——姑妇岩、倪翁洞、五老峰、仙女照镜……的时机,我们从另一条道下山。另走一条较为平缓和安全的小路下山,是主人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惟恐我跌倒的朋友们,一左一右地握紧我的两条臂膀向山下“滑行”。他们的这番好意所形成的样式,使我联想到十年动乱中那意义不同的“喷气式”遭遇。我说的“滑行”不只是说我像进了跑道的飞机,想说我的脚步很虚地在往山坡下溜动。下得山来,不只他俩满头大汗,我也是汗流浃背的了。这时我觉得:那步虚山的命名,对我另有一种特殊的实际意义。  ·157·      法门寺 季羡林   季羡林(1911~),山东清平人,学者、翻译家、散文家。著有学术论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译作《沙恭达罗》、《罗摩衍那》,散文集《天竺心影》等。   法门寺,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京剧有一出戏,就叫做“法门寺”。其中有两个角色,让人永远忘记不了:一个是太监刘瑾,一个是他的随从贾桂。刘瑾气焰万丈,炙手可热。他那种小人得志的情态,在戏剧中表现得维妙维肖,淋漓尽致,是京剧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贾桂则是奴颜婢膝,一副小人阿谀奉承的奴才相。他的“知名度”甚至高过刘瑾,几乎是妇孺皆知。“贾桂思想”这个词儿至今流传。   我曾多次看“法门寺”这一出戏,我非常欣赏演员们的表演艺术。但是,我从来也没想研究究竟有没有法门寺这样一个地方?它坐落在何州何县?这样的问题好像跟我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不存在似的。   然而,我何曾料到,自己今天竟然来到了法门寺,而且还同一件极其重要的考古发现联系在一起了。   这一座寺院距离陕西扶风县有八九里路,处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农村中。我们来的时候,正落着蒙蒙细雨。据说这雨已经下了几天。快要收割的麦子湿漉漉的,流露出一种垂头丧气的神情。但是在中国比较稀见的大棵大朵的月季花却开得五颜六色,绚丽多姿,告诉我们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夏天刚刚来临。寺院正在修葺,大殿已经修好,彩绘一新,鲜艳夺目。但是整个寺院却还是一片断壁残垣,显得破破烂烂。地上全是泥泞,根本没法走路。工人们搬来了宝塔倒掉留下来的巨大的砖头,硬是在泥水中垫出一条路来。我们这一群从北京来的秀才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踏着砖头,左歪右斜地走到了一个原来有一座十三层的宝塔而今完全倒掉的地方。   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呢?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座破庙吗?事情当然不会这样简单。这一座法门寺在唐代真是大大地有名,它是皇家烧香礼佛的地方。这一座宝塔建自唐代,中间屡经修葺。但是在一千多年的漫长的时间内,年深日久,自然的破坏力是无法抗御的,终于在前几年倒塌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倒塌后的样子。   倒塌本身按理说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倒塌以后,下面就露出了地宫。打开地宫,一方面似乎是出人意料,另一方面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内,在这里发现了大量异常珍贵的古代遗物。遗物真可以说是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其中有金银器皿、玻璃器皿茶碾子、丝织品。据说,地宫初启时,一千多年以前的金器,金光闪闪,光辉夺目,参加发掘的人为之吃惊,为之振奋。最引人瞩目的是秘色瓷,实物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另外根据刻在石碑上的帐簿,丝织品中有中国历史上惟一的一位女皇武则天的裙子。因为丝织品都粘在一起,还没有能打开看一看,这一条简直是充满了神话色彩的裙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是,真正引起轰动的还是如来佛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世界上已经发现的舍利为数极多,我国也有不少。但是,那些舍利都是如来佛遗体焚化后留下来的。这一个如来佛指骨舍利却出自他的肉身,在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不是佛教信徒,不想去探索考证。但是,这个指骨舍利在13层宝塔下面已经埋藏了一千多年,只是它这一把子年纪不就能让我们肃然起敬吗?何况它还同中国历史上和文学史上的一段公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呢!唐朝大文学家韩愈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论佛骨表》,千百年来,读过这篇文章的人恐怕有千百万。我自己年幼时也曾读过,至今尚能背诵。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唐宪宗“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的佛骨竟然还存在于宇宙间,而且现在就在我们眼前,我原以为是神话的东西就保存在我们现在来看的地宫里,虚无缥缈的神话一下子变为现实,它将在全世界引起多么大的轰动,目前还无法逆料。这一阵“佛骨旋风”会以雷霆百钧之力扫过佛教世界。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了。   我曾多次来过西安,我也曾多次感觉到过,而且说出来过:西安是一块宝地。在这里,中国古代文化仿佛阳光空气一般,弥漫城中。唐代著名诗人的那些名篇名句,很多都与西安有牵连。谁看到灞桥、渭水等等的名字不会立即神往盛唐呢?谁走过丈八沟、乐游原这样的地方不会立即想到杜甫、李商隐的名篇呢?这里到处是诗,美妙的诗;这里到处是梦,神奇的梦;这里是一个诗和梦的世界。如今又出现了如来真身舍利。它将给这个诗和梦的世界涂上一层神光,使它同西天净土,三千大千世界联系在一起,生为西安人,生为陕西人,生为中国人有福了。   从神话回到现实,我们这一群北京秀才们是应邀来鉴定新出土的奇宝的。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如来真身舍利渺矣茫矣。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古代灿烂的文化遗物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即使对于神话不感兴趣的普通老百姓,对现实却是感兴趣的。现在法门寺已经严密封锁,一般人不容易进来。但是,老百姓却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价值观。我曾在大街上和飞机场上碰到过一些好奇的老百姓。在大街上,两位中年人满面堆笑,走了过来:   “你是从北京来的吗?”   “是的。”   “你是来鉴定如来佛的舍利吗?”   “是的。”   “听说你们挖出了一地窑金子?!”   对这样的“热心人”,我能回答些什么呢?   在飞机上五六个年轻人一下子拥了上来:   “你们不是从北京来的吗?”   “是的。”   “听说,你们看到的那几段佛骨,价钱可以顶得上三个香港?!”   多么奇妙的联想,又是多么天真的想法。让我关在屋子里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无论如何,这表示,西安的老百姓已经普遍地注意到如来真身舍利的出现这一件事,街头巷尾,高谈阔论,沸沸扬扬,满城都说佛舍利了。   外国朋友怎样呢?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的轰动,决不亚于中国的老百姓。在新闻发布会上,一位日本什么报的记者抢过扩音器,发出了连珠炮似的问题:“这个指骨舍利是如来佛哪一只手上的呢?是左手,还是右手?是哪一个指头上的呢?是拇指,还是小指?”我们这一些“答辩者”,谁也回答不出来。其他外国记者都争着想提问,但是这一位日本朋友却抓紧了扩音器,死不放手。我决不敢认为,他的问题提的幼稚,可笑。对一个信仰佛教又是记者的人来说,他提问题是非常认真严肃的,又是十分虔诚的。据我了解到的,现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特别是日本、印度、以及南亚和东南亚佛教国家,都纷纷议论西安的真身舍利。这个消息像燎原的大火一样,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行将见“西安热”又将热遍全球了。   就这样,我在细雨霏霏中,一边参观法门寺,一边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多年来没有背诵的《论佛骨表》硬是从遗忘中挤了出来,我不由地一字一句暗暗背诵着: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因谏迎佛骨,遭到贬逐,他的侄孙韩湘来看他,他写了这一首诗。我没有到过秦岭,更没有见过蓝关,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忠君遭贬,我不禁感到一阵凄凉。此时月季花在雨中别具风韵,法门寺的红墙另有异彩。我幻想,再过三五年,等到法门寺修复完毕,十三级宝塔重新矗立之时,此时冷落僻远的法门寺前,将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与秦俑馆媲美了。  ·158·      长安寺 萧红   萧红(1911~1942),黑龙江呼兰人。著有《生死场》、《回忆鲁迅先生》等。近年来出版有《萧红文集》。   接引殿里的佛前灯一排一排的,每个顶着一颗小红花燃在案子上。敲钟的声音一到接近黄昏的时候就稀少下来,并且渐渐地简直一声不响了。因为烧香拜佛的人都回家去吃着晚饭。   大雄宝殿里,也同样哑默默地,每个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忧郁起来,因为黑暗开始挂在他们的脸上。长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脚大仙,达摩,他们分不出哪个是牵着虎的,哪个是赤着脚的。他们通通安安静静地同叫着别的名字的许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宝殿的两壁。   只有大肚弥勒佛还在笑眯眯的看着打扫殿堂的人,因为打扫殿堂的人把小灯放在弥勒佛脚前的缘故。   厚沉沉的圆圆的蒲团,被打扫殿堂的人一个一个地拾起来,高高地把它们靠着墙堆了起来。香火着在释迦摩尼的脚前,就要熄灭的样子,昏昏暗暗地,若不去寻找,简直看不见了似的,只不过香火的气息缭绕在灰暗的微光里。   接引殿前,石桥下边池里的小龟,不再像日里那样把头探在水面上。用胡芝麻磨着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转动。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着家具。庙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冲茶的红脸的那个老头,在小桌上自己吃着一碗素面,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过年的时候,这庙就更温暖而热气腾腾的了,烧香拜佛的人东看看,西望望。用着他们特有的悠闲,摸一摸石桥的栏杆的花纹,而后研究着想多发现几个桥下的乌龟。有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黄口袋,在右边的胯骨上,那口袋上写着“进香”两个黑字,她已经跨出了当门的殿堂的后门,她又急急忙忙地从那后门转回去。我很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掉了东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着殿堂的后门向前磕了一个头。看她的年岁,有六十多岁,但那磕头的动作,来得非常灵活,我看她走在石桥上也照样的精神而庄严。为着过年才做起来的新缎子帽,闪亮的向着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钟在一个老和尚手里拿着的钟锤下当当地响了三声,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团上安详地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头却并不像方才在前面殿堂的后门磕得那样热情而慌张。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觉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面向着后门口的佛见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请他恕罪的意思。   卖花生糖的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里边装了三四样糖,花生糖,炒米糖,还有胡桃糖。卖瓜子的提着一个长条的小竹篮,篮子的一头是白瓜籽,一头是盐花生。而这里不大流行难民卖的一包一包的“瓜籽大王”。青茶,素面,不加装饰的,一个铜板随手抓过一撮来就放在嘴上磕的白瓜籽,就已经十足了。所以这庙里吃茶的人,都觉得别有风味。   耳朵听的是梵钟和诵经的声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闲而且自得的游庙或烧香的人;鼻子所闻到的,不用说是檀香和别的香料的气息。所以这种吃茶的地方确实使人喜欢,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观风景看游人。比起重庆的所有的吃茶店来都好。尤其是那冲茶的红脸的老头,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走路时喜欢把身子向两边摆着,好像他故意把重心一会放在左腿上,一会放在右腿上。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请不到这地方。他再说下去,就不懂了。他谈的和诗句一样。这时候他要冲在茶盅的开水,从壶嘴如同一条水落进茶盅来。他拿起盖子来把茶盅扣住了,那里边上下游着的小鱼似的茶叶也被盖子扣住了。反正这地方是安静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无事。   ××坊的水龙就在石桥的旁边和佛堂斜对着面。里边放置着什么,我没有机会去看,但有一次重庆的防空演习我是看过的,用人推着哇哇的山响的水龙,一个水龙大概可装两桶水的样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个人连推带挽。若着起火来,我看那水龙到不了火已经落了。那仿佛就写着什么××坊一类的字样。唯有这些东西,在庙里算是一个不调和的设备,而且也破坏了安静和统一。庙的墙壁上,不是大大的写着“观世音菩萨”吗?庄严静妙,这是一块没有受到外面侵扰的重庆的惟一的地方。他说,一花一世界,这是一个小世界,应作如是观。   但我突然神经过敏起来——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水龙也救不了这场大火。那时,那些喝茶的将没有着落了,假如他们不愿意茶摊埋在瓦砾场上。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1939年4月,歌乐山   选自《萧红散文集》,1982年第1版,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159·      岳阳楼 叶紫   叶紫(1912~1939),小说家。著有短篇小说集《丰收》、《山村的一夜》,中篇小说《星》等。   诸事完毕了,我和另一个同伴由车站雇了两部洋车,拉到我们一向所景慕的岳阳楼下。   然而不巧得很,岳阳楼上恰恰驻了大兵,“游人免进”。我们只得由一个车夫的指引,跨上那岳阳楼隔壁的一座茶楼,算是作为临时的替代。   心里总有几分不甘。茶博士送上两碗顶上的君山茶,我们接着没有回话。之后才由我那同伴发出来一个这样的议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不如和那里面的驻兵去交涉交涉!”   由茶楼的侧门穿过去就是岳阳楼。我们很谦恭地向驻兵们说了很多好话,结果是:不行!   心里更加不乐,不乐中间还带了一些儿愤慨的成分,闷闷地然而又发不出脾气来。这时候我们只好站在城楼边,顺着茶博士的手所指着的方向,像看电影画面里的远景似地,概略地去领略了一点儿“古迹”的皮毛。我们知道了那兵舍的背面有一块很大的木板,木板上刻着的字儿就是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我们知道了那悬着一块“官长室”的小牌儿的楼上就是岳阳楼。那里面还有很多很多古今名人的匾额,那里面还有纯阳祖师的圣像和白鹤童子的仙颜,那里面还有——据说是很多很多,可是我们一样都不能看到。   “何必呢?”我的同伴有点不耐烦了,“既然逛不痛快,倒不如回到茶楼上去看看山水为佳!”   我点了点头。茶博士这才笑嘻嘻地替我们换上两壶热茶,又加上点心和瓜子,把座位移近到茶楼边上。   湖,的确是太美丽了:淡绿微漪的秋水,辽阔的天际,再加上那远远竖立在水面的君山,一望简直可以连人们的俗气都洗个干净。小艇儿鸭子似地浮荡着,像没有主宰;楼下穿织着的渔船,远帆的隐没,处处都欲把人们吸入到图画里去似的。我不禁兴高采烈起来了:“啊啊,难怪诗人们都要做山林隐士,要是我也能在这里作一个优游水上的渔民,那才安逸啊。”回头,我望着茶博士羡慕似地笑道:   “喂!你们才快活啦!”   “快活?先生?”茶博士莫明其妙地吃了一惊,苦笑着。   “是呀!这样明媚的湖山,你们还不快活吗?”   “快活!先生,唉!……”茶博士又愁着脸儿摇了摇头,半晌没有下文回答。   我的心中却有点儿生气了。也许是这家伙故意来扫我的兴的吧,不由的追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快活呢?”   “唉!先生,依你看也许是快活的啊!……”   “为什么呢?”   “这年头,唉!先生,你不知道呢!”茶博士走近前来:“光是这岳阳楼下,唉!不像从前了啊!先生,你看那个地方就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上吊的!”他指那悬挂在城楼边的那一根横木,“三更半夜,驾着小船儿,轻轻靠到那下面,用一根绳子……唉!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啊!还有跳水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先生,吃的、穿的,天灾、水旱、兵,鱼和稻又卖不出钱,捐税又重!……”看他的样子像欲哭。   “那么,你为什么也不快活呢?”   “我,唉!先生,没有饭吃,跑来做堂倌,偏偏又遇着老板的生意不好!……”   “啊——”我长长地答了一声。   接着,他又告诉了我许多许多。他说:这岳阳楼的风水很多年前就坏了,现在已经不能够保岳州的人了,无论是种田、做生意、打鱼、开茶馆……没有一个能够享福赚钱的。纯阳祖师也不来了,到处都是死路了。湖里的强盗一天一天加多,来往的客商都不敢从这儿经过,尤其是游君山和游岳阳楼的,年来差不多快要绝踪。况且,两个地方都还驻扎着有军队……   我半响没有回话。一盆冷水似地,把我的兴致都泼灭完了。我从隐士和渔民的幻梦里清醒过来,头不住地一阵阵往下面沉落!我低头再望望那根城楼上的横木,望望那些渔船,望望水,望望君山,我的眼睛会不知不觉地起着变化,变化得模里模糊起来,黑暗起来,美丽的湖山全部幻灭了。我不由的引起一种内心的惊悸!   之后,我催促着我的同伴快些会过账,像战场上的逃兵似地,我便首先爬下了茶楼,头也不回地,就找寻着原来的路道跑去。   一路上,我不敢再回想那茶博士所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非常庆幸,我还没有真正地做一个岳阳楼下的渔民。至少,在今天,我还能够比那班渔民们多苟安几日。   选自《文学》,1935年1月1日4卷1期  ·160·      香山碧云寺漫记 端木蕻良   端木蕻良(1912~1996),辽宁省昌图县人,满族。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科尔沁草原》、《曹雪芹》、散文集《端木蕻良近作》、《花·石·宝》等。 邻翁走相报,隔窗呼我起。 数日不见山,今朝翠如洗。 ——刘梦吉:村居杂诗   城市里的居民是不能常常看见山的,但是,住在首都的人便会有这种幸福,倘你路过西郊,猛然向西一望,你便会经历一种奇异的喜悦,好像地平线上突地涌现了一带蓝烟,浮在上面的绿树,也几乎是历历可数。当这个时候,你就会记起元代爱国诗人刘梦吉的村居杂诗来:“邻翁走相报,隔窗呼我起。数日不见山,今朝翠如洗。”你就会恍然地更明白这诗里所包含的感情,就会更爱上这首诗了,多么简单啊,偏偏能道出你心中要说的话来。刘梦吉很爱陶渊明,他有许多诗自己标出是拟陶渊明的。他急着要看山,就是这急得好。原来中国人看山,也并不都是那么“悠然”的呢!   当那西郊的居民或者是一个幸福的过客,纵目望着西山的时候,眼睛就会止不住的看在山腰一片松林上,这一片密密的松林就是驰名的森玉笏,从森玉笏爬上去便是鬼见愁,游过西山的人常常会以爬到鬼见愁上面引为骄傲的呢!原来香山的最高峰一个是鬼见愁,一个是翠驼子,鬼见愁和翠驼子之间有个山坳,山坳里有个八义沟,八义沟下面有片大松林,松林下面便是碧云寺,这一带都是风景最美的地方。   最早的香山寺,有记载可寻的,是建在1188年,这见于孙星衍的《京畿金石志》,那上面记着,香山寺碑,李晏撰,大定二十六年立,见《天下金石志》。元碧云寺碑至顺二年立于香山寺中。又有元碧云寺碑,元统三年立在香山寺中。并且还记有碧云寺卖地幢,末云:卖与中丞阿里吉。还有元耶律氏词刻,在香山七真洞壁上。现在碧云寺里有乾隆时的御制重修碧云寺碑文和两个刻着梵文的经幢。碑文上说元耶律楚材的后人名叫阿利吉的舍宅开山,修建庙宇,那也是根据卖地幢来说的。耶律楚材(1190~1244)曾随成吉思汗西征,到过西方很多地方。他的墓现在颐和园里,他的后人开山造寺,想是为先人祈福的。可见西山在当时已大事开发。《马可波罗游记》里面曾提到北海、琼岛,我们今天首都的西苑一带、北海和南苑一带在元代都是御用的池沼园囿。   北京在唐代是幽州范阳郡,宋代改作燕山府。元人本来自称为大朝,所以把京城叫作大都。元杨著的《山居新话》说万岁山太液池都是金代开发的。待到1292年元代大科学家郭守敬又引了昌平县的水源,扩大了今天的颐和园里的昆明湖。那时北京的河流池沼多是相通的。在清代由颐和园后宫门出来上船,坐船还可过青龙桥直溯玉泉山。现在青龙桥那儿还有过去泊船码头的遗迹。香山麓下从前也可能聚有河水,因为还有古河道可寻,旧河道旁边还有一口井,井边龙王庙上还有一块碑,叫作“盘河帝碑”,所以这里从前可能叫作盘河。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从碧云寺走到颐和园,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想,谁知道踏在我们脚下的圆石子,不就是当年郭守敬在察看河道时候所踏过的呢?而郭守敬也会想到今天北京的人民能创造出像官厅水库那样的水源吗?   今天的碧云寺主要的建筑物多是明代的遗物。从现存的嘉靖九年造的钟,天启四年造的磬,还有崇祯二年造的钟,都可以看出明代历朝对碧云寺都有扩建。正殿的释迦牟尼文殊普贤大势至阿难陀塑像都是明朝塑的,表情生动,线条灵透,人物显出是中国人的脸型,最能表现当时雕塑的风格。正门两厢塑的二金刚力士像和二殿的弥勒佛都是正德时代造的,已经有四百多年了。   这里还有明代的木制的香炉、签筒、烛台,一色红地金漆,都描着夔纹、回纹、串枝连等花纹,形制古朴,一看就是明制。明代监修碧云寺的都是最有权势的内监,魏忠贤也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最优秀的工艺工人都是掌握在这批人们的手里。因此,这些制作也必然是当时最优秀工人的最好的作品。这些作品在当时也是不可多得的,何况是几百年后的今天了。所以这些东西最好都用玻璃罩子罩起来,应该严加保护才是。   从正殿出来,西边便是清代(1748年)建造的罗汉堂,里面有508尊罗汉像,一律都是木胎贴金的,各个姿态不同,是很好的艺术品,但是最具有情趣的,而且创造性地突出了十八世纪中国建筑的特色的,我以为是罗汉堂的建筑。真算得上别具风格。这是元明时代的十字楼形的一个发展,朱元璋派人去拆掉的元代宫殿,当时禁城的角楼就是十字形的。后来明朝建的角楼也是十字形的,因为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美的,中国的建筑最讲求从各个方面来看都是一样好看,而罗汉堂不但是继承了这个传统,而且还加以发挥。这个建筑物,不但不管从东南西北哪方面来看都是一样好看(它没有背面),而它利用容积又是最合理的,照理你应该记得,这并不算大的建筑物里面是容纳了508尊罗汉呢,这真是科学和美结合的好榜样,它把空间和形式利用得这么妥当,可算得我国建筑史上一个好标本。但是更妙的,是使走进这个建筑物的人,并不容易察觉出它是一个十字形的。假如你也真的爱上了这个建筑物,那你就会发现屋顶上装饰着的五座小白塔,这也是特异的,中央高耸的屋顶上面有一座,四个屋角上面各安一座,它是很像北海白塔的模型。这五座精致的小塔和中国的起脊斗拱的建筑物结合在一起,可能还是第一次吧,但是,它竟会表现得那么成熟,那么应该如此,仿佛只有这样才好。天方艺术的影响就是这样被我们前辈的巨匠接受下来,这正和我们在瓷器方面也创造过一种奇异的青色一样,一般人都管它叫做回青。   从正殿向后面去,便会碰到一座石牌坊,那上面雕的麒麟和北海铁影壁的浮雕是一脉相传的。后面雕着八仙过海,前面雕着八位古人,这八位古人最可注意。他雕的是:狄仁杰,文添(天)祥,赵必圉,谢玄,陶远(渊)明,诸葛(亮),李蜜(密),(蔺)相汝(如),从这上面的别字看来,可以断定这完全都是按照石刻工匠自己传授的图谱来雕刻的,这个牌坊不仅是人物雕得如生,而整个白石牌坊都是用云纹填满,在半山腰的绿树丛中,它真的就像是由山里白云堆就的一样。从这牌楼上去,便是中印式的金钢宝座塔,修建于1748年。我爬到塔上的时候,正是游人最稀少的时候,一阵鸽铃从我的头顶上斜过,我才看到有一群鸽子正在蓝天上展翅飞翔。我站着的地方正是一个伟大先驱者的衣冠冢,这时,使我默默地复诵他的遗言:和平,奋斗,救中国!而今天中国不只是得救了,而且和世界上进步的力量一道成了世界和平的捍卫者!   待我走下石塔的时候,游人更少了,鸽铃早已不闻,寂寂的堂前只听松子落地有声。一棵由印度传来的娑罗树静植在院子的西边,乾隆曾有御制娑罗树歌,现在在双清别墅里面。这时,太阳西斜,山里已有些阴影了,红鱼在石桥下面浮游,水色深翠,松影在下,愈显得水潭深沉无比,其实这不过是个浅浅的水潭。夏天的时光,人们都愿意坐在它的周围,吃这里山泉煮水沏的茶。   除了这里引来的一股流泉,碧云寺山门前面还有一道流泉,山后也有一道,无冬历夏,都在奔流,这两道泉水似乎有意的给碧云寺带来更多的美丽,它们就像两串珍珠似的把碧云寺圜绕起来。尤其是人们一走到山门前面,悬桥下面,便流泻出碎玉般的一股流泉,叮咚有声,要在夏天顿然使人有种清凉的感觉,禁不住会像孩子似的奔到桥头去看鸣泉下泻,要是在冬天,万物都在封冻了,惟有这注活水依然喷涌不停,而且水边的水草也依然是那么娇绿,人们也还是要奔过桥栏去看的。原来中国人看山看水,也愿看得真认得切,并不是都想隔着一层的呢,据说黄子久就好到泖中通海处(泖就是海湾蓄水的地方)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他还是在看。便是很好的一例。   中国人对山对水的体会特别深特别早,古代人认为玉是山的精华,珠是水的精华,用它们代表山和水的美,后来又用珠玉来形容人。山是高的,水是深的,山和水都是生产的,宝藏是丰富的,又都不是一铲一勺所能影响的,所以中国古语说得好,仁厚的人爱山,智慧的人爱水。我看过俄罗斯山林画家石土金的彩色纪录片,我才知道为什么苏联人民称许他画的内容(只是林木风景,没有人物)是爱国主义的现实主义的,这正和一个中国人,看到黄子久、王蒙的山水画,而唤起对祖国壮丽的山河一种庄严崇慕的情感道理相同。我想,到过香山碧云寺的人,也只有会增加他对人民的首都对祖国对今天的爱,而不会是别的。   香山另外一个优美的去处,也已开放;现在正在修缮中,还没有完工呢,那就是从双清别墅到半山亭、红光寺,直到玉华山庄,这一带虽然没有什么古迹名刹,但是都有无限的自然美,一草一木都有意思,特别是双清,要在夏天来到这里,真会感到寒泉齐响,水木生凉。香山的泉水似乎还没有见诸记载,当地的人管这泉水叫瑶通泉,这泉的流量不大,而又分散为许多泉眼,所以很少有大股水泄出,比起樱桃沟的流水要小得多了。樱桃沟在碧云寺东北方,在一个山环里面,有悬崖,有清溪,有乱石,有古树,在山石坪台上面,还有个小小的花园,有草亭,有石蹬,有花有草,人要坐在这个地方看脚下流去的溪水奔腾跳跃,还向乱石丛里拍溅着水花,是谁都会感到生命的欢喜的。我从碧云寺是取道这里回来的,我以为香山碧云寺的游人们,要是从樱桃沟回来,那你便会在北方的山坳里同时又看到了江南的草色波光,当林中传来一两声练鹊的鸣声的时候,使你不能不感到,整个山谷都充满了生命的欢乐。  ·161·      海 唐弢   唐弢(1913~1992),浙江镇海人。著有《推背图》、《晦庵书话》、《鲁迅论集》等。近年出版有《唐弢文集》。   少时候我爱海,现在也还没有改变。   老家是坐落在东海之滨,虽然离岸还得一二十里路,但我曾去闲逛过。那儿没有高大的山,没有葱郁的森林,有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海。   潮落的时候,也常到海滩上去捉螃蜞,拾螺蛳儿:晚上就宿在近海的亲戚家,听风刮着海潮怒啸。这当儿我是黧黑而健康,小小的年纪,就这么走上几十里路满不在乎。   我们全村子多是务农的。我也爱耕,爱牧,爱绿的田野蓝的天;可是,我的父亲偏不愿我干这勾当。   我分别了这个海,又到别的海滨流荡着。海水也许还是同样的味儿,也许不一样了,我可不大清楚。但当受了委屈或心头不高兴的当儿,我还得跑到海边去,高高的长啸几声。   海,它给我安慰,告诉我什么是伟大。在清晨,地球刚从黑夜里苏醒过来的时候,碧澄澄的水波微漾着,海面罩着淡淡的雾气,渔帆在迷中开始出现;随后太阳上来了,海波闪烁出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花纹。   但这可不曾支持多久,近海的天气恁地难以捉摸,一会儿天空给黑云掩住,狂风毫无遮拦的刮起来,从闪电的云端里,下来一阵践踏似的暴雨;天昏地暗,波涛是如临大敌似的呐喊,高掀时仿佛像要从水面飞去,白浪到处奔腾着;大自然像疯了一样。但接着天空重又开霁,依旧是静穆的微漾的一片。   我也曾在幕色苍茫中登临过面海的悬崖,听鹳鸥的长鸣,四顾无人,下瞩洪荒,感觉到天地的悠久和人生的奄忽,不禁流下几点感伤的眼泪。   在这短短的几年里,我各处流荡着,到南又到北,我遇见同样的海,同样的晴和雨,同样的幽静和雄伟,但从不曾再遇见我那黧黑而健康的童年。   6月23日   选自《推背集》,1936年3月,天马书店  ·162·      华山谈险 黄苗子   黄苗子(1913~),广东中山县人。著有《美术欣赏》、《画家徐悲鸿》、《八大山人传》,诗集《牛油集》,散文集《货郎集》,杂文集《敬惜字纸》等。   我们这几位“旅行家”在黄河边上的一个小县歇下来。这个地方有许多从各地来的画家们在进行壁画临摹研究工作。当我们宣布要上华山一游之后,曾经去过的画家们就纷纷以一连串惊心动魄的词句来形容华山的险,有人在讲述用铁链子攀缘上去时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情。有人说:上了二十里到“回心石”猛抬头看见挂着铁链的陡壁,已经叫你心神不定,再看看壁上前人的题字:左边刻着“当思父母”,右边却叫你“勇猛前进”,这时真像挂着十五个吊桶在心头——七上八落,不知该拿出勇气上去呢,还是名副其实地到了石边就“回心”转意,到此为止!有人又提到一千年前那位老作家——被称做“韩文公”的老韩愈,他上了苍龙岭不敢下来,急得痛哭一场,连书本子都扔掉了(苍龙岭有“韩愈投书处”)。说这个地方的确好险,现在想起来心头还是蹦跳!   有人听说我要上华山,先把我打量一下,便发问:“你有心脏病没有?你神经衰弱不?”   听到了这一系列关于华山的“警告”,我心里确实嘀咕起来。我平常到了北京饭店的屋顶向下一望,都觉得目眩心怔,发生马上就要掉下去的感觉,何况攀着铁链子上万丈悬崖,这个滋味儿怕不大好受,心里就凉了半截:待要自己提出取消华山之游,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不去,又怕别人笑话。   在一次闲谈中,我们约好的游伴之一,曾经以“考据家”的姿态谈到韩愈投书的问题,他说韩愈“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韩著《祭十二郎文》中语),分明是个未老先衰的旧式书生,他上得华山心里不发抖才怪;我们今天翻山越岭这种体力锻炼不是没有,解放军部队“智取华山”的壮举我们学不到,起码这种不畏艰难的精神是现代中国人都应当有的。   这位同志的话鼓舞了我们,并且确实被一份在路上偶然看到的《新绘详细西京华山胜景全图》那些奇怪的诗句所诱惑:什么“一心游览上华山,四十里高往正南,西岳大部坐正顶,仰天池上把景观,北看黄河来朝献,吹箫引凤中峰盖……”很想看一看究竟,果然几天以后,我们四个人便到达华山山下的华阴县,在那里休息一晚,好准备明天上山。   在华阴,看那高插云霄的三个山峰十分清楚,古人有“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诗句。正好写出它的高峻。   旅馆里来往的不是上山便是下山的人,当我们背着背包、照相机和防备气候变化用的棉衣及毛线衣正要出门的时候,有一位刚从山上下来的旅客和我们打招呼,看看我们这副出门的装备,他带笑地说:“你们上山东西带得太多了,看情况到了山上非逐渐减轻不可,上山下山都得手脚并用,手里可不能拿着东西呀!刚才我还跟店家说笑话,我说你们准得一路扔东西,店家就说他们扔了你就一路跟着捡吧……”   在“华山游口”接洽好背东西兼带路的人,我们便顺利地穿过玉泉院,沿着山沟的溪涧入山。果然渐入佳境,在峡谷中被流水和野花一路吸引住,精神抖擞,腰脚也不觉疲乏,一口气上了五里山路,到一所叫做三教堂的地方歇下来喝茶。   正在这时候,却从山上下来一位气急败坏的青年人,一面擦汗,一面向老道要茶喝。我们问他从哪儿下来,他说:“咳!又高又险的路,一口气走了二三十里!我是早上从中峰下来的。这华山真是怕人,半个月前我爬过青海的雪山,还没有这样危险,那苍龙岭两边峭壁,中间一条‘鲫鱼背’(意思是像鲫鱼背一样的两边陡峭的山脊),拉着铁链子上下,眼睛往下望,白茫茫一片,云树在万丈山坳底下,叫你心魂都震抖起来。老君犁沟和千尺幢也都是又陡又狭的石壁,一不当心准教你……”他停了一下又说:“刚才有一位四十多岁的老乡,是甘肃来的,下苍龙岭吓得直哭,一面哭,一面倒爬着,由两个人前后牵着下来……说老实话,我现在腿还是软的。”我们之中的一位“勇敢的人”先开口:“同志,我们还没有上山,先别给我们泄气,想听一听你对于山上风景的意见,冒那么大的险到底值得值不得呢?”年轻人这时立刻堆满笑容说:“对呀,我都忘了说,你不上到三峰顶上你真是想像不到,这山上的峰峦变化真是奇妙莫测咧!到了一个峰,你以为是绝境,却不想拐几拐又是一个比头一个更奇更绝的峰。华山的每个峰都各有胜处,北峰看日出和南峰看日出的景色就各有不同,所以为什么从古以来就有许多人爱华山,有许多人愿意一辈子在山上不下来。华山是险,但是确实值得付出一点代价,来领略这个大自然的奇迹!”   从谈话中,我们知道这位青年人是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学希腊文;因为有病,医生劝他休养半年,并且劝他旅行。   经过大块小块的石头路,正要上莎萝坪,又碰到从山上下来的西安剧团的演员们。人有时候像蚂蚁,在路上碰头时会聊上几句天,可是在山势如此险仄的所在,我们的谈话也并不怎样恰心。我眼见一位女演员正在用手扶着石头跨过去,一面小心地动作着,一面却“好心”地对我们讲话:“哎呀,你们胆小的可不要上去,上头那高山陡壁吓得死人!”这时又是我们队伍中那位“勇敢的人”硬着头皮在答话:“不怕,我们胆子都很大。”当然罗,这四个人谁也都不真正“胆子大”。当我们已经走得相当远时,还听得对方低声地说:“胆子大……那就好咧。”   上得青柯坪,已经走了十多里路,这时已是旧小说上所说的“午牌时分”,两腿疲乏,勉强地支撑着走到饭堂。道士们端上又香又软的热馍馍,这时才觉得饥饿是首待解决的问题。   华山的道士们有很好的组织,有的参加了农业生产小组,有的参加游客招待小组,招待小组解决游客的食宿问题,简单的菜饭和清洁的卧具使人满意。   在九天宫睡了午觉,便沿路到达回心石,果然,抬头一看……呀!铁链子就挂在那悬崖之上。不是回头就真没有别的路可去了。   只听得我们的“领队”轻轻地、似乎征询也似乎敦促的口气说:“怎样?走吧!”那时我已下定决心,就“外强中干”地冒出一声“走!”其实不走也不行哪,哪位带路的人已经背着我们的行李在用手拉着铁链子上去了呢。   四个人战战兢兢地跟着他,此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理和奇迹:四条“腿”走起路来比两条腿轻松,手拉着铁链,减轻了下肢的重量,觉得既稳当又好走。这样,我们便上了千尺幢———自然,我没有敢向四周和底下看。   千尺幢是两面峭壁当中的一条狭隘的石缝,中间凿出踏步,踏步又陡又浅,全靠拉着两边挂着的铁链上山,这地方除了一线天光之外,周围看不见外景,这倒也感到安全,人一步一步地攀上去,到顶只有一二米大小的一个方洞眼,旁边斜放着铁板,只要把铁板一盖,华山的咽喉便被堵住,山上山下便没有第二条路可通。   从千尺幢上百尺硖,仍然是攀缘铁链上去。顾名思义,它比千尺幢路程较短,但是四周没有遮拦,心理上似乎觉得危险得多。从这里遥望峭壁尽头的群仙观的建筑,感到位置章法十分恰当,叫人想起古画中的“仙山楼阁图”,群仙观是一位老道花了三四十年的精力修盖起来的道观。这位老者今年九十多岁,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下过山了。   再上去就是老君犁沟,二十年前出版的华山指南,警告游客们到此要“敛神一志,扪索以登,切忌乱谈游视,万一神悸手松,坠不测矣!”因为这是一块大石板,光溜溜的草木不生,两旁竖着石柱,用铁索拦住,人就从这中间上行。自然,身到此间,不用说也就会“敛神一志”的。   攀完了老君犁沟,在太阳将下时,我们到达北峰,真武殿孤零零地立在山顶上,好像只要有一阵狂风,就会把整个建筑卷去似的。我们当天就在此住宿一宿。   今晚月色不明,除了迎面翘立的西峰之外,群山都在脚底,清凉的晚风徐徐地给人拂去疲劳,回复神智。此时四山极静,似乎连大自然微细的呼吸都可以听见,除了恋恋于这高峰暮色而痴坐台阶的四个人之外,一切有生,如归寂灭。这时忽从远处飘来一种声音,这声音节奏纡徐,忽然低沉,忽然朗爽,不像诗诵,也不是曲词,它仿佛只是人对自然的独白,是在人的情愫中挑出最悦耳和最清净的一点来献给自然的,一种不可形容的声音语言。自然,只有这种境界更适宜于这种声音,这种境界和声音,确能把人引向另一个渺茫的世界中去,虽然那个世界只是个短暂的,虚幻的,使人犹如欣赏一出美好的古典戏剧一样地去欣赏它。   第二天早晨起来说梦,有人梦见昨晚唱“混元颂”的道士,依然在唱它那听不懂的歌词;有人梦见自己变成巨人,横躺在苍龙岭上。梦究竟是荒唐的事。一早上最叫人暗中着急的是不停地刮着大风,眼看那“一线孤绳,上通霄汉”的苍龙岭兀立在那咆哮的狂风中,不要说人,就是蚂蚁怕也会被吹落到那万丈深坑中去。这时四个人中就有人提出:“刮这样大的风,怕上不去吧”的疑问,但谁也没有作正面答复。有人摊开纸笔对着远山作画,于是大家都画起画来。   华山有许多地方像北宋范宽的山水杰作,大片的山石像披麻,像斧劈,也有些地方宜用荷叶皴。望不见底的峭壁,有时只有几根纵线,有时却纵横交错表现出气魄的魁伟。从来画家都爱画华山,但真正把华山画得“形神”兼备却不容易。   午饭以后,我们离开北峰向南,到尽头又是绝路,崖边是垂直的一面石壁,凿出梯形踏步,两旁挂着铁链便人攀登,这就是十丈多高的“上天梯”。过了上天梯,穿过金天洞不远,就是苍龙岭。   苍龙岭是突出的山脊,狭而且长,远看像天上垂下来一根长绳,人就像小虫一样缘着绳子上去。近看两旁渊壑,瞑不见底,云从山下冒出,风呼啦呼啦地摇动半山松林,像伸出来的怪手要攫人!我们四个人这时谁也没有说话,按着宽有三四尺、狭仅尺许的踏步,俯身牵住铁链,“脚踏实地”地屏息前进。在前进中,我没有向周围俯视的余暇(自然也没有这种勇气),只是全心全意地爬上龙口;到了龙口,大家坐在石凳上舒一口气,一种解决一个难题以后的快感,浮在每个人脸上。   我们到了中峰,在道观喝了茶,听道士们指着峰峦述说解放华山时战士们的英勇行动和反动武装的懦怯怕死,觉得又兴奋又舒畅。人凭着勇敢和机智,能够战胜敌人也能战胜自然环境。在今天,我们的社会制度底下更有不可胜数的事例,来说明这个真理。   “金锁关”是上东、西、南三峰的隘口,为了夜宿南峰,我们先到南天门一游。南天门的前殿看来平常,从殿后穿出石坪,才看到这个寺观原来是靠着削壁建筑的,西岩有一石门,石门下面铺着两根石桥,桥面宽不到一米,过去是栈道,人牵住石边削壁的铁链,踏着不到六十厘米的狭道移步前行。左边就是一望无底的悬崖。虽然知道南天门的女道士,经常像逛马路一样从此处下朝元洞,过软梯,经“朽朽椽”,到贺老洞;但是我们穿出石门,才踏过了石桥,在心慌脚软的情况下,就只好废然而返!   南峰是太华诸峰的最高处,远望秦岭,少华、终南、太白,这些在平地上觉得骞腾云表的高山,现在都俯伏峰底,有如众星拱北。人在仰天池悄立,真有古人“呼吸通帝座”的感觉。我们借了道士的棉衣穿上,在黄昏时漫步山头,还觉得寒意深重。可不是吗,比我们早不了几天的登山人,还在金天宫门前的钟楼栏杆上写着:“一九五七年五月六日,在此遇雪,生平奇观……”等字句儿。道士们说:此地俗语有“上了金锁关,又是一重天”的说法,从山上的气候和植物土壤来看,确实是另一境界。   我不想细说在南峰早上看日出的美妙,也不想描写西峰上每棵松树的丰姿;解放华山时在西峰翠云宫捉住反动武装头子的故事让道士们和你详谈,赵匡胤和陈抟老祖下棋,输掉了华山的传说让东峰的下棋亭提出证据,(可是要到下棋亭你得穿过“鹞子翻身”,那也是十分惊险的场面)《宝莲灯》那出戏中“劈山救母”的故事让西峰那块石头和那把铁斧作出附会。……但是这座西岳华山为什么从古以来就会使人感到这么大的兴趣,几千年来有无数诗篇和文章对它作出各种歌颂,《华山志》说它是“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所以兴云雨、福苍生也”,封建皇帝又利用它来作为欺骗百姓的工具,历代都举行过崇隆的祀典,而这座山又为什么会引起人们像《宝莲灯》那么美丽动人的幻想?我想,人要是住上几天,亲自和山灵接触一下,必然会解答这个问题。   踏上归途以前,自然还会想到怎样下“苍龙岭”、“千尺幢”的问题,又会使你发生“好上不好下”的错觉,但是我告诉你:从南峰绝顶回到华阴车站上下四十里路,我们只从早上七时到下午六时半左右就完成了行程,中途还不断的休息、画速写、拍照。   大概上过华山的人都会得到这么一点经验教训:传说和想像中的一切困难要是吓不倒你的时候,你已经达到了目的的一半,此外就是在具体实践中如何稳步前进的问题。如果你还怕上不去,那么每年三月间你来看看附近省、县赶“山会”的六七十岁小脚老太婆,她们百十成群上上下下的盛况,你就知道华山并不如一般人所说的那么“险”。   选自《旅行家》,1957年第7期  ·163·      安徒生的故乡 叶君健   叶君健(1914~1999),湖北红安人,作家、翻译家。著有长篇小说《火花》、《自由》、《山村》,散文集《两京散记》,译作《安徒生童话全集》等。   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古老的房屋,红的、黑的,砖墙,木构,一栋一栋地排列着。这些房子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年龄。   清悠的小河,从城市当中穿流而过,河水流得很慢,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两岸长着许多树木,有红叶的丹枫,有疏疏落落的白桦,有长条拂水的垂柳。洁白的天鹅在水上浮游,后面往往跟随着一群它们的儿女,小天鹅是毛绒绒的灰色,正像安徒生童话里所描绘的“丑小鸭”。它们不怕人,好像在享受着它们自己的世界的清幽。河里还有一个马头鱼身的铜雕,两股雾汽似的清泉,从它的鼻子里喷向天空。河水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绕了一个圈子,把岸的草地空阔起来,于是这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近似天然的公园。   小公园的一些事物,和安徒生有着很多联系。一个丹麦人告诉我:安徒生很小的时候,常常跟随他的母亲,到这条小河里来洗衣服,野天鹅、丑小鸭,都曾唤起了他的美丽的幻想。树木、河水,都曾成为他的童话描述的对象。   后来,为了纪念安徒生,在这个小公园里竖立起一个安徒生的铜像,它的旁边还有一个铜雕,是根据安徒生的童话《野天鹅》的故事雕塑的。艾丽莎睡在11只天鹅的背上,飞向天空。   因此,人们就把这小小公园叫做“安徒生公园。”   这个美丽的城市就是安徒生的故乡——奥顿斯。   这个城市我已经来过三次了,走遍了每一条街,游遍了每一个清幽的角落。这里的小河、树木、天鹅、雕像,尤其是安徒生的故居,也就是安徒生博物馆,都在吸引着我。它们好像使我重读了安徒生童话。   安徒生幼年的影子,在人们的记忆中是很深的,他们看到一个外国人,往往自动地介绍安徒生,他们以有过安徒生为骄傲。关于安徒生的童年,人们讲得非常生动,好像他们都和安徒生一起生活过。不,这里已经没什么人见过安徒生,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幼年情景。这也许是像童话一样,经过人们创造的吧!   丹麦人领我到一个剧院门口,他指着这个不大新奇的建筑物说:“当安徒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受雇于这个剧院,给他们贴海报。”   我看到了一幅画:安徒生的父亲在修理皮鞋,他的祖母给他讲故事,幽暗的灯光照耀着幼年的安徒生的瘦削的脸,他已经浸沉在祖母的故事里了。   这些童话似的传说,好像使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幼年的安徒生的影子。一个贫穷的孩子,很消瘦,有点营养不良,穿着不整齐的衣服,为了帮助爸爸妈妈增加一点收入,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也许正是如此,给他培养了丰富的想像,给他增加了写童话的灵感和力量。   他像一个“丑小鸭”吗?是的,社会使他丑,灾难使他丑,求乞的生活使他丑。但是,也正是这些,把他的灵魂洗净,使他美丽起来,像天鹅一样美丽起来。   我参观了安徒生故居,也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一条带着古老的味道、狭窄的胡同里,尖顶的红房子,很矮小,但是很突出,这个小房子连接着几间比较高大的、格调不大相称的陈列室。   那栋小房子里,狭窄得像一条走廊。到底安徒生生在哪里,住在哪里,哪里是他写作的地方,哪里是他父亲的皮鞋作坊,已经没法知道了。在一间宽大的后建的厅堂两侧,陈列着安徒生活着的时候的住室的陈设,据说,这是安徒生的一个女仆依据记忆布置起来的。那些用具是很简单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屏风,屏风上有美丽而繁杂的花纹图案,细看来,是从许多画报上剪下粘贴在一起的。人像、山林、鸟兽、花草,巧妙地堆凑起来,成为洋洋大观的百衲图。管理员说,这是安徒生的手制。   在陈列室里,可以看到好多细小然而有趣的东西:安徒生的剪纸,幽默而富于想像。他画了许多小幅的速写画,画的技巧不很高明,我们不必要求他是一个卓越的画家,但是看来明快、爽朗。还有他给孩子们画的奇奇怪怪的图画,在书本里压干了的草花……等等。好像安徒生对他的环境,对他所接触到的东西,都发生过很大兴趣,他用各种方法来表现它们,记录它们。   在一个小屋子里,陈列着安徒生的遗物,帽子、皮箱、手杖,还有一条粗大的绳子。据管理员说,这都是安徒生旅行的用具。那条绳子是安徒生旅行必要携带的,准备车,船失火,被劫时用以逃脱的工具。大概安徒生是个很有风趣的人吧!还是他对什么事情的一种嘲讽呢?   有些安徒生的手稿,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很可惜,好多都浸湿发霉以致字迹模糊了。   在厅堂的中间,在通道的转角,可以看到两个很好的安徒生塑像。一个是安徒生在朗读他的童话,他被自己的诗句所感动了。两个孩子蹲在他的脚边,幼小的心灵已经浸沉在迷人的童话里。馆长先生告诉我,这是安徒生活着的时候就塑好的,安徒生并不喜欢这个塑像,他说,为什么要孩子们蜷缩在他的脚下呢?另一个塑像,安徒生抱着一个女孩子的肩头,注视着另一个女孩子,两个女孩子望着安徒生的脸,也许是她们在听着小人鱼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去的故事而出神吧!   对于安徒生,我知道得不多,我想了解他,这对我说来是有困难的。博物馆里就有安徒生的《我的一生》,花几十个克郎,就可以买到两大厚册。可惜,他对我毫无用处。   在一个圆厅里,画着八幅壁画,叙述着安徒生的经历。   幼小的安徒生,在木构的、狭小的、黑黝黝的屋子里,和他爸爸在一起,和破皮鞋、锤子、刀子在一起。靠墙的一角,竖立着一个盛工具用的立橱,在爸爸的工作台上,点着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灯。这就是安徒生幼年的环境。   这样的环境,不能使安徒生静静地居住下去。于是,他向祖母告别,搭乘一辆载货的马车到哥本哈根去。这幅画上没有他爸爸和妈妈。馆长先生解释说:爸爸死去,妈妈嫁人,安徒生想突破这个寂寞凄惨的境遇,把自己培养成为一个艺术家。   安徒生在哥本哈根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顺利,遭到许多白眼,听到许多嘲讽的言语。但是由于他的努力,他的天才,终于得到一位有名的艺术家的帮助,考进了哥本哈根大学。第三幅画就是画的安徒生的入学考试。   丹麦的环境,限制着安徒生的眼界,他到大陆去旅行,他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生活。在旅行的生活开始之后,他要到意大利去,远岸的山,山后的烟,隔着大海在吸引着他。   旅行的生活,丰富了安徒生的经历,许多优美的童话,受到许多读者的赞誉。他也结识了许多朋友。在朋友的家里,在繁茂碧绿的阔叶树下,他和演员、作家、诗人们,一起讨论着他的作品。   安徒生住在城市,向往着农村,他要和农民们作朋友,每年都要到乡下去住一个时期。农民们,常常把他请到自己家里作为贵宾和朋友。农民们的生活,农民们的想像,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里。   挪威的一位著名的女演员,是安徒生的最好的朋友。她常常和安徒生在一起,朗诵着安徒生的童话,优美的诗篇。   后来,奥顿斯市长授给安徒生荣誉公民的称号和荣誉奖状。在这个当儿,安徒生从市政厅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广场上成千的人,拿着火炬,挥舞着帽子,举起手臂,向安徒生欢呼。因为安徒生同情着人们的遭遇,丰富了人们的想像。   看完了壁画,听完了馆长先生的解释,初步满足了我要了解安徒生的愿望。转过另一间,我立刻注意到,在一个玻璃柜子里陈列着红皮的荣誉公民证书。   我拜访了市长先生,当然不是认为童话里的洗衣妇是一个废物的市长,也不是授给安徒生奖状的市长。而是现在的,彬彬有礼的,致力于文化生活的法学博士。我拜访他的目的,是想参观一下市政大厅,安徒生曾经在这里受过欢呼的大厅。但是,一点遗迹也没有,而且谁也讲不出当时的情况。我只在这里和那个第八幅壁画对照了一下,对面的楼房和侧面的教堂,和壁画上的情景、位置完全一样。是旧观未改呢?还是画家照现在的样式画的呢?并不知道。但是我的要求总算有所满足了。   我在出国前,国画家王同仁同志却慨然为我画了一幅中国画风的《天鹅》,由我带去作为送给博物馆的一份礼物。由于它的尺寸很宽,又是在北京用传统的工艺裱出来的,无法装进衣箱,只能拿在手中。我就这样把它夹在腋下,从北京上飞机,经贝尔格莱德转斯德哥尔摩,经过哥本哈根,最后带到奥登塞。这幅画的经历本身就有点传奇。因此当我把它献给博物馆的时候,馆长特别请来记者拍照,并且把这个场面发表在《奥登塞日报》的头版上。中国画家到底还是与这个博物馆——同时也与奥登塞——结下了一点友谊。这种友谊由馆长特别给王同仁同志写的一封道谢信而记录了下来。这幅画当然也与博物馆长存。   在我向奥登塞告别以前,我觉得我还得再看一看流过这个小小古城的那条河,因为它与中国有特殊的关系。它小得像一个溪流,平静得无声无息。但尽管它很寒微,安徒生却说,穿过这条河底,再一直往下走,就可以到达中国。很明显,对这个远方的古老帝国——因为那时中国还是一个帝国——他的脑海里曾经幻想过许多奇异的、但是并不荒唐的东西。除了那美丽的故事《夜莺》,另一篇美丽的故事《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中的人物也来自中国。这些故事即使我们今天的中国人看起来,也并不觉得他们完全是抽象。安徒生大概不会想到,他的这些故事——不,他的全部故事——却为社会主义时代的中国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所喜爱。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过去也从没有想到,我能来到这条河边,在安徒生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中漫步;并且同“海的女儿”一起在哥本哈根港湾眺望,这一点不禁使我自己也想起我几乎也成了一个童话中的人物。  ·164·      天山景物记 碧野   碧野(1916~),广东大埔人,作家。著有报告文学集《北方的原野》,短篇小说集《流落》,长篇小说《阳光灿烂照天山》,散文集《月亮湖》等。   朋友,你到过天山吗?天山是我们祖国西北边疆的一条大山脉,连绵几千里,横亘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间,把广阔的新疆分为南北两半。远望天山,美丽多姿,那长年积雪高插云霄的群峰,像集体起舞时的维吾尔族少女的珠冠,银光闪闪;那富于色彩的不断的山峦,像孔雀正在开屏,艳丽迷人。   天山不仅给人一种稀有美丽的感觉,而且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感情。它有丰饶的水草,有绿发似的森林。当它披着薄薄云纱的时候,它像少女似的含羞;当它被阳光照耀得非常明朗的时候,又像年轻母亲饱满的胸膛。人们会同时用两种甜密的感情交织着去爱它,既像婴儿喜爱母亲的怀抱,又像男子依偎自己的恋人。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进天山去看一看。   雪峰·溪流·森林   七月间新疆的戈壁滩炎暑逼人,这时最理想是骑马上天山。新疆北部的伊犁和南部的焉耆都出产良马,不论伊犁的哈萨克马或者焉耆的蒙古马,骑上它爬山就像走平川,又快又稳。   进入天山,戈壁滩上的炎暑就远远地被撇在后边,迎面送来的雪山寒气,立刻会使你感到像秋天似的凉爽。蓝天衬着高矗的巨大的雪峰,在太阳下,几块白云在雪峰间投下云影,就像白缎上绣上了几朵银灰的暗花。那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从峭壁断崖上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链。这飞泻下来的雪水,在山脚汇成冲激的溪流,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可是每到水势缓慢的洄水涡,却有鱼儿在跳跃。当这个时候,饮马溪边,你坐在马鞍上,就可以俯视那阳光透射到的清澈的水底,在五彩斑斓的水石间,鱼群闪闪的鳞光映着雪水清流,给寂静的天山添上了无限生机。   再往里走,天山越来显得越优美,沿着白皑皑群峰的雪线以下,是蜿蜒无尽的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撑天的巨伞,重重叠叠的枝桠,只漏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骑马穿行林中,只听见马蹄溅起漫流在岩石上的水声,增添了密林的幽静。在这林海深处,连鸟雀也少飞来,只偶然能听到远处的几声鸟鸣。这时,如果你下马坐在一块岩石上吸烟休息,虽然林外是阳光灿烂,而遮去了天日的密林中却闪耀着你烟头的红火光。从偶然发现的一棵两棵烧焦的枯树看来,这里也许来过辛勤的猎人,在午夜中他们生火宿过营,烤过猎获的野味。这天山上有的是成群的野羊、草鹿、野牛和野骆驼。   如果说进到天山这里还像是秋天,那么再往里走就像是春天了。山色逐渐变得柔嫩,山形也逐渐变得柔和,很有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嫩脂似的感觉。这里溪流缓慢,萦绕着每一个山脚,在轻轻荡漾着的溪流两岸,满是高过马头的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缤纷,像织不完的织锦那么绵延,像天边的彩霞那么耀眼,像高空的长虹那么绚烂。这密密层层成丈高的野花,朵儿赛八寸的玛瑙盘,瓣儿赛巴掌大。马走在花海中,显得格外矫健,人浮在花海上,也显得格外精神。在马上你用不着离鞍,只要稍微伸手就可以满怀捧到你最心爱的大鲜花。   虽然天山这时并不是春天,但是有哪一个春天的花园能比得过这时天山的无边繁花呢?   迷人的夏季牧场   就在雪的群峰的围绕中,一片奇丽的千里牧场展现在你的眼前。墨绿的原始森林和鲜艳的野花,给这辽阔的千里牧场镶上了双重富丽的花边。千里牧场上长着一色青翠的酥油草,清清的溪水齐着两岸的草丛在漫流。草原是这样无边的平展,就像风平浪静的海洋。在太阳下,那点点水泡似的蒙古包在闪烁着白光。   当你尽情策马在这千里草原上驰骋的时候,处处都可以看见千百成群肥壮的羊群、马群和牛群。它们吃了含有乳汁的酥油草,毛色格外发亮,好像每一根毛尖都冒着油星。特别是那些被碧绿的草原衬托得十分清楚的黄牛、花牛、白羊、红羊、在太阳下就像绣在绿色缎面上的彩色图案一样美。   有的时候,风从牧群中间送过来银铃似的叮当声,那是哈萨克牧女们坠满衣角的银饰在风中击响。牧女们骑着骏马,优美的身姿映衬在蓝天、雪山和绿草之间,显得十分动人。她们欢笑着跟着嬉逐的马群驰骋,而每当停下来,就骑马轻轻地挥动着牧鞭歌唱她们的爱情。   这雪峰、绿林、繁花围绕着的天山千里牧场,虽然给人一种低平的感觉,但位置却在海拔两三千米以上。每当一片乌云飞来,云脚总是扫着草原,洒下阵雨,牧群在雨云中出没,加浓了云意,很难分辨得出哪是云头哪是牧群。而当阵雨过去,雨洗后的草原就变得更加清新碧绿,远看像块巨大的蓝宝石,近看缀满草尖上的水珠,却又像数不清的金刚钻。   特别诱人的是牧场的黄昏,周围的雪峰被落日映红,像云霞那么灿烂;雪峰的红光映射到这辽阔的牧场上,形成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蒙古包、牧群和牧女们,都镀上了一色的玫瑰红。当落日沉没,周围雪峰的红光逐渐消褪,银灰色的暮霭笼罩草原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无数点点的红火光,那是牧民们在烧起铜壶准备晚餐。   你用不着客气,任何一个蒙古包都是你的温暖的家,只要你朝火光的地方走去,不论走进哪一家蒙古包,好客的哈萨克牧民都会像对待亲兄弟似的热情地接待你。渴了你可以先喝一盆马奶,饿了有烤羊排,有酸奶疙瘩、有酥油饼,你可以一如哈萨克牧民那样豪情地狂饮大嚼。   当家家蒙古包的吊壶三脚架下的野牛粪只剩下一堆红火烬的时候,夜风就会送来东不拉的弦音和哈萨克牧女们婉转嘹亮的歌声。这是十家八家聚居在一处的牧民们齐集到一家比较大的蒙古包里,欢度一天最后的幸福时辰。   过后,整个草原沉浸在夜静中。如果这时你披上一件皮衣走出蒙古包,在月光下或者繁星下,你就可以朦胧地看见牧群在夜的草原上轻轻地游荡,夜的草原是这么宁静而安详,只有漫流的溪水声引起你对这大自然的遐思。   野马·蘑菇圈·旱獭·雪莲   夜牧中,草原在繁星的闪烁下或者在月光的披照中,该发生多少动人的情景,但人们却在安静的睡眠中疏忽过去了;只有当黎明来到这草原上,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的马群里的马匹在一夜间忽然变多了,而当人们怀着惊喜的心情走拢去,马匹立刻就分为两群,其中一群会奔腾离你远去,那长长的鬣鬃在黎明淡青的天光下,就像许多飘曳的缎幅。这个时候,你才知道那是一群野马。夜间,它们混入牧群,跟牧马一块嬉戏追逐。它们机警善跑,游走无定,几匹最膘壮的公野马领群,它们对许多牧马都熟悉,相见彼此用鼻子对闻,彼此用头亲热地磨擦,然后就合群在一起吃草、嬉逐。黎明,当牧民们走出蒙古包,就是它们分群的一刻。公野马总是掩护着母野马和野马驹远离人们。当野马群远离人们站定的时候,在日出的草原上,还可以看见屹立护群的公野马的长鬣鬃,那鬣鬃一直披垂到膝下,闪着美丽的光泽。   日出后的草原千里通明,这时最便于去发现蘑菇。天山蘑菇又嫩又肥厚,又大又鲜甜。这个时候你只要立马草原上了望,便可以发现一些特别翠绿的圆点子,那就是蘑菇圈。你对着它朝直驰马前去,就很容易在这直径三四丈宽的一圈沁绿的酥油草丛里,发现像夏天夜空里的繁星似的蘑菇。眼看着这许许多多雪白的蘑菇隐藏在碧绿的草丛中,谁都会动心。一只手忙不过来,你自然会用双手去采,身上的口袋装不完,你自然会添上你的帽子、甚至马靴去装。第一次采到这么多新鲜蘑菇,对一个远来的客人是一桩最快乐的事。你把鲜蘑菇在溪水里洗净,不要油,不要盐,光是白煮来吃就有一种特别鲜甜的滋味,如果你再加上一条野羊腿,那就又鲜甜又浓香。   天山上奇珍异品很多,我们知道水獭是生活在水滨和水里的,而天山上却生长着旱獭。在牧场边缘的山脚下,你随处都可以看见一个个洞穴,这就是旱獭居住的地方。从九十月大雪封山,到第二年四五月冰消雪化,旱獭要整整在它们的洞穴里冬眠半年。只有到了夏至后,发青的酥油草才把它们养得胖墩墩,圆滚滚。这时它们的毛色麻黄发亮,肚子拖着地面,短短的四条腿行走迟缓,正可以大量捕捉。   另一种奇珍异品是雪莲。如果你从山脚往上爬,超越天山雪线以上,就可以看见青凛凛的雪的寒光中挺立着一朵朵玉琢似的雪莲,这习惯于生长在奇寒环境中的雪莲,根部扎入岩隙间,汲取着雪水,承受着雪光,柔静多姿,洁白晶莹。这生长在人迹罕到的拔海几千米雪线以上的灵花异草,据说是稀世之宝——一种很难求得的妇女良药。   天然湖与果子沟   在天山峰峦的高处,常常出现有巨大的天然湖,就像美女晨妆时开启的明净的镜面。湖面平静,水清见底,高空的白云和四周的雪峰清晰地倒影水中,把湖山天影融为晶莹的一体。在这幽静的湖中,惟一活动的东西就是天鹅。天鹅的洁白增添了湖水的明净,天鹅的叫声增添了湖面的幽静。人家说山色多变,而事实上湖色也是多变,如果你站立高处了望湖面,眼前是一片爽心悦目的碧水茫茫,如果你再留意一看,接近你的视线的是鳞光闪闪,像千万条银鱼在游动,而远处平展如镜,没有一点纤尘或者没有一根游丝的侵扰。湖色越远越深,由近到远,是银白、淡蓝、深青、墨绿,界线非常分明。传说中有这么一个湖是古代一个不幸的哈萨克少女滴下的眼泪,湖色的多变正是象征着那个古代少女的万种哀愁。   就在这个湖边,传说中的少女的后代子孙们现在已在放牧着羊群。湖水滋润着湖边的青草,青草喂胖了羊群,羊奶哺育着少女的后代子孙。当然,这象征着哈萨克族不幸的湖,今天已经变为实际的幸福湖。   山高爽朗,湖边清净,日里披满阳光,夜里缀满星辰,牧民们的蒙古包随着羊群环湖周游,他们的羊群一年年繁殖,他们恋爱、生育,他们弹琴歌唱自己幸福的生活。   高山的雪水汇入湖中,又从像被一刀劈开的峡谷岩石间,泻落到千丈以下的山涧里去,水从悬崖上像条飞链似的泻下,即使站在几十里外的山头上,也能看见那飞链的白光。如果你走到悬崖跟前,脚下就会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俯视水链冲泻到深谷的涧石上,溅起密密的飞沫,在日中的阳光下,形成蒙蒙的瑰丽的彩色水雾。就在急湍的涧流边,绿色的深谷里也散布着一顶牧民的蒙古包,像水洗的玉石那么洁白。   如果你顺着弯弯曲曲的涧流走,沿途汇入千百泉流就逐渐形成溪流,然后沿途再汇入涧流和溪流,就形成河流奔腾出天山。   就在这种深山野谷的溪流边,往往有着果树夹岸的野果子沟。春天繁花开遍峡谷,秋天果实压满山腰。每当花红果熟,正是鸟雀野兽的乐园。这种野果子沟往往不为人们所发现。其中有这么一条野果子沟,沟里长满野苹果,连绵五百里。春天,五百里的苹果花开无人知,秋天,五百里成熟累累的苹果无人采。老苹果树凋枯了,更多的新苹果树茁长起来。多少年来,这条五百里长沟堆积了几丈厚的野苹果泥。   现在,已经有人发现了这条野苹果沟,开始在沟里开辟猪场,用野苹果来养育成群成群的乌克兰大白猪;而且有人已经开始计划在沟里建立酿酒厂,把野苹果酿造成大量芬芳的美酒,让这大自然的珍品化成人们的血液,增进人们的健康。   朋友,天山的丰美景物何止这些,天山绵延几千里,不论高山、深谷、不论草原、湖泊,不论森林、溪流,处处都有丰饶的物品,处处都有奇丽的美景,你要我说我可真说不完,如果哪一天你有豪情去游天山,临行前别忘了通知我一声,也许我可能给你当一个不很出色的向导。当向导在我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其实我私心里也很想找个机会去重游天山。  ·165·      天池 刘白羽   刘白羽(1916~2005),北京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散文集《红玛瑙集》、《芳草集》等。   古人云:“人在画图中”,我到天池就有这种感觉,仿佛自己落入深蓝色湖面倒映着雪白冰峰的清澈、明丽的幻想之中了。这一天之内,我觉得风是蓝的、阳光是蓝的,连我这个人也都为清冷的蓝色所渗透了。   早晨,从公路转入崎岖山谷、盘旋上山。山上林木变化,分为三段;山下开阔河床中,冲激着冰凌般潺潺急流,在这里,老榆成林,一株株形状古怪,如苏东坡所说:“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到山腰却是密密层层的杨、柳、枫、槐,秋霜微染,枝头万叶如红或黄的透明琉璃片,在阳光中闪烁摇曳,在这里,天山雪水汇为悬空而落的飞泉,在森然壁立的峡谷中一片涛声滚滚;到了山顶则是一望无际的墨绿色挺立的云杉,植物适应着温度高低而变化,可见其山势之陡峻了。   我走到山坡别墅,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坐下来,我的面前这时展开整个天池,这不像自然景色,而是一幅油画。你看,这广阔的湖面,为满山云杉映成一片深蓝,这深蓝湖面之上,又印上雪白的群山倒影。这时我才恍然我并未到山之极峰。你看,天池那面,还有层层叠叠更高的白峰,人们告诉我最高一山,名叫博格达峰。这天池,显然是更高更高天山的雪水在这里汇集成湖。偶然一阵微风从空拂拂而来,吹皱一湖秋水,那粼粼波纹,摧动蓝的、白的树影山影,都微微颤动起来。同游的人们都欢欢喜喜奔向天池边去了,我倒希望一个人留在这阳光明亮的阳台上,沉醉于湖光山色之中,让我静静的、细细的欣赏这幽美的风景。在我记忆里面,这天池景色,也许可与瑞士的湖山比美,但当我沉静深思着,把我自己完全溶合在这山与水之中,我觉得天池别有她自己的风度,湛蓝的湖水,雪白的群峰、密立的杉林,都显示着深沉、高雅、端庄、幽静。的确,天池是非常之美的。但,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是没有游人欢乐的喧哗,也不是没有呼啸的树声和啁啾的鸟鸣,但这一切似乎都给这山和湖所吸没了,却使你静得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如果让我用一个字来形容天池之美,那就是——静。   从第一眼瞥见天池到和她告别,我一直沉默不语,我不愿用一点声音,来弹破这宁静。但在宁静之中却似乎回旋着一支无声的乐曲,我不知它在哪儿?也许在天空,也许在湖面,也许在林中,也许在我心灵深处,“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过这乐曲不是莫扎特,不是舒曼,而是贝多芬,只有贝多芬的深沉和雄浑,才和天池的风度相称。是的,天池一日我的心情是凝静的,这是我最珍爱的心境。山光湖色随着日影的移动而变幻。午餐后,睡了一会儿,一阵冷气袭来,就像全身浴在冰山雪水之中。我悄悄起来,不愿惊醒别人,独自走到廊上,再次仔细观察天池:雪峰与杉林、白与黑相映,格外分明,雪山后涌起的白云给强烈阳光照得白银一样刺眼。在黑蓝色湖与山的衬托下,一片金黄色的杨树显得特别明丽灿烂。我再看看我的前后左右,原来我所在的红顶房屋就在云杉密林之中,我身旁就耸立着一株株高大的云杉,一株一株挨得很紧,而每棵树都笔直细长冲向天空,向四周伸展着碧绒绒枝叶,绿色森然。太阳更向西转,忽然,静静的天空飞卷着大团灰雾,而收敛的阳光使湖面变成黑色,震颤出长长的涟漪。不知为何,我的心忽的紧皱起来,我不知道如果狂风吹来暴雨,如果大雪漫过长空,那时天池该会怎样呢!?……幸好,日光很快又刺穿云雾而下,湖光山色又变得一片清明,只不过从杉林中从湖面上袭来的清气显得有些寒意了。我们就趁此时际,离开天池下山。   山路崎岖弯转,车滑甚速。一路之上,听着飒飒天风、潺潺冰泉,我默默瞑想:天池风景,是那样宁静而又变幻多姿,是那样明朗而又飞扬缥缈,我觉得在天池这一天进入了一个梦的境界。待驰行到山下公路上回头再望,博格达峰在哪里呀?群峰掩映、暮霭迷茫,一切都沉入于朦胧的紫色烟雾,天池也在“夕阳明灭乱山中”了。  ·166·      长江三日 刘白羽   刘白羽(1916~2005),北京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散文集《红玛瑙集》、《芳草集》等。   十一月十七日   雾笼罩着江面,气象森严。十二时,“江津”号启碇顺流而下了。在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后,江面突然开阔,天穹顿觉低垂。浓浓的黄雾,渐渐把重庆隐去。一刻钟后,船又在两面碧森森的悬崖陡壁之间的狭窄的江面上行驶了。   你看那急速漂流的波涛一起一伏,真是“众水会万涪,瞿塘争一门。”而两三木船,却齐整的摇动着两排木桨,像鸟儿扇动着翅膀,正在逆流而上。我想到李白、杜甫在那遥远的年代,以一叶扁舟,搏浪急进,该是多少雄伟的搏斗,会激发诗人多少瑰丽的诗思啊!……不久,江面更开朗辽阔了。两条大江,骤然相见,欢腾拥抱,激起云雾迷蒙,波涛沸荡,至此似乎稍为平定,水天极目之处,灰蒙蒙的远山展开一卷清淡的水墨画。   从长江上顺流而下,这一心愿真不知从何时就在心中扎下根子,年幼时读“大江东去……”读“两岸猿声……”辄心向往之。后来,听说长江发源于一片冰川,春天的冰川上布满奇异艳丽的雪莲,而长江在那儿不过是一泓清溪;可是当你看到它那奔腾叫啸,如万瀑悬空,砰然万里,就不免在神秘气氛的“童话世界”上又涂了一层英雄光彩。后来,我两次到重庆,两次登枇杷山看江上夜景,从万家灯光、灿烂星海之中,辨认航船上缓缓浮动而去的灯火,多想随那惊涛骇浪,直赴瞿塘,直下荆门呀。但亲身领略一下长江风景,直到这次才实现。因此,这一回在“江津”号上,正如我在第二天写的一封信中所说:   “这两天,整天我都在休息室里,透过玻璃窗,观望着三峡。昨天整日都在朦胧的雾罩之中。今天却阳光一片。这庄严秀丽气象万千的长江真是美极了。”   下午三时,天转开朗。长江两岸,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都是雄伟的山峰,苍松翠竹绿茸茸的遮了一层绣幕。近岸陡壁上,背纤的纤夫历历可见。你向前看,前面群山在江流浩荡之中,则依然为雾笼罩,不过雾不像早晨那样浓,那样黄,而呈乳白色了。现在是“枯水季节”,江中突然露出一块黑色礁石,一片黄色浅滩,船常常在很狭窄的两面航标之间迂回前进,顺流驶下。山愈聚愈多,渐渐暮霭低垂了,渐渐进入黄昏了,红绿标灯渐次闪光,而苍翠的山峦模糊为一片灰色。   当我正为夜色降临而惋惜的时候,黑夜里的长江却向我展开另外一种魅力。开始是,这里一星灯火,那儿一簇灯火,好像长江在对你眨着眼睛。而一会儿又是漆黑一片,你从船身微微的荡漾中感到波涛正在翻滚沸腾。一派特别雄伟的景象,出现在深宵。我一个人走到甲板上,这时江风猎猎,上下前后,一片黑森森的,而无数道强烈的探照灯光,从船顶上射向江面,天空江上一片云雾迷蒙,电光闪闪,风声水声,不但使人深深体会到“高江急峡雷霆斗”的赫赫声势,而且你觉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样贴近,就像整个宇宙,都罗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风雾,浑然融为一体,好像不是一只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江流搏斗。“曙光就在前面,我们应当努力。”这时一种庄严而又美好的情感充溢我的心灵,我觉得这是我所经历的大时代突然一下集中地体现在这奔腾的长江之上。是的,我们的全部生活不就是这样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吗?现在,船上的人都已酣睡,整个世界也都在安眠,而驾驶室上露出一片宁静的灯光。想一想,掌握住舵轮,透过闪闪电炬,从惊涛骇浪之中寻到一条破浪前进的途径,这是多么豪迈的生活啊!我们的哲学是革命的哲学,我们的诗歌是战斗的诗歌,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生活是最美的生活。列宁有一句话说得好极了:“前进吧!——这是多么好啊!这才是生活啊!”……“江津”号昂奋而深沉的鸣响着汽笛向前方航进。   十一月十八日   在信中,我这样叙说:“这一天,我像在一支雄伟而瑰丽的交响乐中飞翔。我在海洋上远航过,我在天空上飞行过,但在我们的母亲河流长江上,第一次,为这样一种大自然的威力所吸慑了。”   朦胧中听见广播到奉节。停泊时天已微明。起来看了一下,峰峦刚刚从黑夜中显露出一片灰蒙蒙的轮廓。启碇续行,我到休息室里来,只见前边两面悬崖绝壁,中间一条狭狭的江面,已进入瞿塘峡了。江随壁转,前面天空上露出一片金色阳光,像横着一条金带,其余天空各处还是云海茫茫。瞿塘峡口上,为三峡最险处,杜甫《夔州歌》云:“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古时歌谣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回;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这滟滪堆指的是一堆黑色巨礁。它对准峡口。万水奔腾一冲进峡口,便直奔巨礁而来。你可想像得到那真是雪霆万钧,船如离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撞得个粉碎。现在,这巨礁,早已炸掉。不过,瞿塘峡中,激流澎湃,涛如雷鸣,江面形成无数漩涡,船从漩涡中冲过,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水声。过了八公里的瞿塘峡,乌沉沉的云雾,突然隐去,峡顶上一道蓝天,浮着几小片金色浮云,一注阳光像闪电样落在左边峭壁上。右面峰顶上一片白云像白银片样发亮了,但阳光还没有降临。这时,远远前方,无数层峦叠峰之上,迷蒙云雾之中,忽然出现一团红雾,你看,绛紫色的山峰,衬托着这一团雾,真美极了,就像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红色宝石的闪光,令人仿佛进入了神话境界。这时,你朝江流上望去,也是色彩缤纷:两面巨岩,倒影如墨;中间曲曲折折,却像有一条闪光的道路,上面荡着细碎的波光,近处山峦,则碧绿如翡翠。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前面那团红雾更红更亮了,船越驶越近,渐渐看清有一高峰亭亭笔立于红雾之中,渐渐看清那红雾原来是千万道强烈的阳光。八点二十分,我们来到这一片晴朗的金黄色朝阳之中。   抬头望处,已到巫山。上面阳光垂照下来,下面浓雾滚涌上去,云蒸霞蔚,颇为壮观。刚从远处看到那个笔直的山峰,就站在巫峡口上,山如斧削,隽秀婀娜,人们告诉我这就是巫山十二峰的第一峰,它仿佛在招呼上游来的客人说:“你看,这就是巫山巫峡了。”“江津”号紧贴山脚,进入峡口。红通通的阳光恰在此时射进玻璃厅中,照在我的脸上。峡中,强烈的阳光与乳白色云雾交织一处,数步之隔,这边是阳光,那边是云雾,真是神妙莫测。几只木船从下游上来,帆蓬给阳光照的像透明的白色羽翼,山峡却越来越狭,前面两山对峙,看去连一扇大门那么宽也没有,而门外,完全是白雾。   八点五十分,满船人,都在仰头观望。我也跑到甲板上来,看到万仞高峰之巅,有一细石耸立如一人对江而望,那就是充满神奇缥缈传说的美女峰了。据说一个渔人在江中打鱼,突遇狂风暴雨,船覆灭顶,他的妻子抱了小孩从峰顶眺望,盼他回来,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终未回来,而她却依然不顾晨昏,不顾风雨,站在那儿等候着他——至今还在那儿等着他呢!……   如果说瞿塘峡像一道闸门,那么巫峡简直像江上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船随山势左一弯,右一转,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开一幅绝好的风景画。两岸山势奇绝,连绵不断,巫山十二峰,各峰有各峰的姿态,人们给它们以很高的美的评价和命名,显然使我们的江山增加了诗意,而诗意又是变化无穷的。突然是深灰色石岩从高空直垂而下浸入江心,令人想到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突然是绿茸茸草坂,像一支充满幽情的乐曲;特别好看的是悬岩上那一堆堆给秋霜染得红艳艳的野草,简直像是满山杜鹃了,峡急江陡,江面布满大大小小漩涡,船只能缓缓行进,像一个在丛山峻岭之间慢步前行的旅人。但这正好使远方来的人,有充裕时间欣赏这莽莽苍苍、浩浩荡荡长江上大自然的壮美。苍鹰在高峡上盘旋,江涛追随着山峦激荡,山影云影,日光水光,交织成一片。   十点,江面渐趋广阔,急流稳渡,穿过了巫峡。十点十五分至巴东,已入湖北境。十点半到牛口,江浪汹涌,把船推在浪头上,摇摆着前进。江流刚奔出巫峡,还没来得及喘息,却又冲入第三峡——西陵峡了。   西陵峡比较宽阔,但是江流至此变得特别凶恶,处处是急流,处处是险滩。船一下像流星随着怒涛冲去,一下又绕着险滩迂回浮进。最著名的三个险滩是:泄滩、青滩和崆岭滩。初下泄滩,你看着那万马奔腾的江水会突然感到江水简直是在旋转不前,一千个、一万个漩涡,使得“江津”号剧烈震动起来。这一节江流虽险,却流传着无数优美的传说。十一点十五分到秭归。据袁崧《宜都山川记》载:秭归是屈原故乡,是楚子熊绎建国之地。后来屈原被流放到汨罗江,死在那里。民间流传着:屈大夫死日,有人在汨罗江畔,看见他峨冠博带,美髯白皙,骑一匹白马飘然而去。又传说:屈原死后,被一大鱼驮回秭归,终于从流放之地回归楚国。这一切初听起来过于神奇怪诞,却正反映了人民对屈原的无限怀念之情。   秭归正面有一大片铁青色礁石,森然耸立江面。经过很长一段急流绕过泄滩。在最急峻的地方,“江津”号用尽全副精力,战抖着,震颤着前进。急流刚刚滚过,看见前面有一奇峰突起,江身沿着这山峰右面驶去,山峰左面却又出现一道河流,原来这就是王昭君诞生地香溪。它一下就令人记起杜甫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我们遥望了一下香溪,船便沿着山峰进入一灌无比险峻的长峡——兵书宝剑峡。这儿完全是一条窄巷,我到船头上,仰头上望,只见黄石碧岩,高与天齐,再驶行一段就到了青滩。江面陡然下降,波涛汹涌,浪花四溅,当你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看,船已像箭一样迅速飞下,巨浪为船头劈开,旋卷着,合在一起,一下又激荡开去。江水像滚沸了一样,到处是泡沫,到处是浪花。船上的同志指着岩上一片乡镇告我:“长江航船上很多领航人都出生在这儿……每只木船要想渡过青滩,都得请这儿的人引领过去。”这时我正注视着一只逆流而上的木船,看起这青滩的声势十分吓人,但人从汹涌浪涛中掌握了一条前进途径,也就战胜了大自然了。   中午,我们来到了崆岭滩跟前,长江上的人都知道:“泄滩青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可见其凶险了。眼看一片灰色石礁布满水面,“江津”号却抛锚停泊了。原来崆岭滩一条狭窄航道只能过一只船,这时有一只江轮正在上行,我们只好等下来。谁知竟等了那么久,可见那上行的船只是如何小心翼翼了。当我们驶下崆岭滩时,果然是一片乱石林立,我们简直不像在浩荡的长江上,而是在苍莽的丛林中找寻小径跋涉前进了。   十一月十九日   早晨,一片通红的阳光,把平静的江水照得像玻璃一样发亮。长江三日,千姿万态,现在已不是前天那样大雾迷蒙,也不是昨天“巫山巫峡色萧森”,而是:“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了。长江在穿过长峡之后,现在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刚刚诞生过婴儿的年轻母亲一样安详慈爱。天光水色真是柔和极了。江水像微微拂动的丝绸,有两只雪白的鸥鸟缓缓地和“江津”号平行飞进,水天极目之处,凝成一种透明的薄雾,一簇一簇船帆,就像一束一束雪白的花朵在蓝天下闪光。   在这样一天,江轮上非常宁静的一日,我把我全身心沉浸在“红色的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中。   这个在一九一八年德国无产阶级革命中最坚定的领袖,我从她的信中,感到一个伟大革命家思想的光芒和胸怀的温暖,突破铁窗镣铐,而闪耀在人间,你看,这一页:   雨点轻柔而均匀地洒落在树叶上,紫红的闪电一次又一次地在铅灰色中闪耀,遥远处,隆隆的雷声像汹涌澎湃的海涛余波似地不断滚滚传来。在这一切阴霾惨淡的情景中,突然间一只夜莺在我窗前的一株枫树上叫起来了!在雨中,闪电中,隆隆的雷声中,夜莺啼叫得像是一只清脆的银铃,它歌唱得如醉如痴,它要压倒雷声,唱亮昏暗……   昨晚九点钟左右,我还看到壮丽的一幕,我从我的沙发上发现映在窗玻璃上的玫瑰色的返照,这使我非常惊异,因为天空完全是灰色的。我跑到窗前,着了迷似的站在那里。在一色灰沉沉的天空上,东方涌现出一块巨大的、美丽得人间少有的玫瑰色的云彩,它与一切分隔开,孤零零地浮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微笑,像是来自陌生的远方的一个问候。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把双手伸向这幅富有魅力的图画。有了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形象,然后生活才美妙,才有价值,不是吗?我用目光饱餐这幅光辉灿烂的图画,把这幅图画的每一线玫瑰色的霞光都吞咽下去,直到我突然禁不住笑起自己来。天哪,天空啊,云彩啊,以及整个生命的美并不只存在于佛龙克,用得着我来跟它们告别?不,它们会跟着我走的,不论我到哪儿,只要我活着,天空、云彩和生命的美会跟我同在。   “江津”号在平静的浪花中缓缓驶行。我读着书,一种非常珍贵的感情渗透我的全身。我必须立刻把它写下来,我愿意把它写在这奔腾叫啸、而又安静温柔的长江一起,因为它使我联想到我前天想到的“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想像,过去,多少人,从他们艰巨战斗中想望着一个美好的明天呀!而当我承受着像今天这样灿烂的阳光和清丽的景色时,我不能不意识到,今天我们整个大地,所吐露出来的那一种芬芳、宁馨的呼吸,这社会主义生活的呼吸,正是全世界上,不管在亚洲还是在欧洲,在美洲还是在非洲,一切先驱者的血液,凝聚起来,而发射出来的最自由最强大的光辉。我读完了《狱中书简》,一轮落日——那样圆,那样大,像鲜红的珊瑚球一样,把整个江面笼罩在一脉淡淡的红光中,面前像有一种细细的丝幕柔和地、轻悄地撒落下来。   最后让我从我自己的一封信中抄下一段,来结束这一日吧:   夜间,九时余——从前面漆黑的夜幕中,看见很小很小几点亮光。人们指给我那就是长江大桥,“江津”号稳稳地向武汉驶近。从这以后,我一直站在船上眺望,渐渐的渐渐的看出那整整齐齐的一排像横串起来的珍珠,在熠熠闪亮。我看着,我觉得在这辽阔无边的大江之上,这正是我们献给我们母亲河流的一顶珍珠冠呀……再前进,江上无数蓝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光,拖着长长倒影在浮动,那是无数船只在航行,而那由一颗颗珍珠画出的大桥的轮廓,完全像升在云端里一样,高耸空中,而桥那面,灯光稠密的简直像是灿烂的金河,那是什么?仔细分辨,原来是武汉两岸的亿万灯光。当我们的“江津”号,嘹亮地向武汉市发出致敬欢呼的声音时,我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情感,看一看!我们创造的新世界有多么灿烂吧!……   1960年   选自《刘白羽散文选》,1978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167·      长岛观日出记 吴祖光   吴祖光(1917~2003),浙江武进人,剧作家。著有话剧《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电影剧本《国魂》,散文集《后台朋友》、《艺术的花朵》等。   八月末到山东半岛的北岸名城烟台,炎威已退,秋风乍起,怕冷的人早晚穿上毛衣了,我的感觉还是穿着单衣最舒服。由于太忙,把这次邀请左推右推,推到现在,却正赶上了好时候。   热情的东道主知道我打算连头带尾只待三天就得回去,说:“何必这么匆忙呢?无论如何,到蓬莱去看看,然后再过海去长岛……”有人马上接着说了:“从长岛回头再看蓬莱,云里,雾里,真像海上的仙山。”一听之下心就活了。一九五○年我曾来过一趟烟台,转眼三十一年过去了;再来不知何年,所以当时就决定了:多留两天,到蓬莱、长岛走走。   又有人说起,海上观日出乃是奇景。我曾有过乘海船观日出的经历,但是印象已经模糊;又曾在峨嵋、青城观日出,但那是山上而非海上,所以更加兴致盎然了。   被安排在烟台的住所,有一边的四扇大窗面临大海,而且正对东方,早晨还没有睁眼便是满脸阳光了。其实早晨只要提前一两个小时起床便可以看见海上日出,然而不久就会去蓬莱仙山、去长岛观日出,该是何等光景!所以每天晚上,和同屋的戏剧家李,在临睡之前定要把朝东的厚厚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的,唯恐太阳闪了我们的眼睛。何况我有晚睡的习惯,点着床头灯,看书直到深夜,耳边传来一阵阵海潮拍打堤岸的声音,这是在北京从来听不到的催眠曲。   因此,三个早晨的烟台日出——坐在屋里、躺在床上就看得见的没遮没挡的海上日出,我们没有看;就是憋足了劲,要看从蓬莱渡海至长岛的日出。   不久以前,看到中国新闻社一则消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古往今来引起人们极大兴趣的山东蓬莱奇景‘海市蜃楼’,最近再次出现,持续时间达四十分钟之久。”新闻报道了海市蜃楼出现时的详尽情况和亲眼看到此次奇景出现的当地人民和游客的惊喜心情,真是叫人艳羡不置。看来这种福气我们是没有的了。但是能亲身来到号称仙山的蓬莱,毕竟是三生有幸。蓬莱阁下烟波浩渺,气象万千。看见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训练海军的港湾,尤其令人激发忠愤思古之情。   下午乘过海轮船到长岛,天近黄昏,就没有什么景致可看了。我们一行六人,央请长岛负责文化事业的同志带我们看了当地公社的三户社员人家,人们都为三中全会精神的贯彻落实而兴致勃勃地工作和生活着;家家都有宽敞的庭院和窗明几净的住室,有收音机,还有电视机……这三家人有老夫妻,也有小夫妻,但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每家房屋当中的那间厨房里左右对称的两个灶台,擦拭得闪光锃亮,一尘不染;灶台有如我日夕工作的家中写字台大小,但它清洁整齐的程度可就远远超过了我的写字台。   另一个深刻印象是:同行的女同志剧作家兰问一对年轻夫妇:“你们结婚的时候,女方要男方的彩礼吗?”两人始则茫然不解,待听明白所谓“彩礼”之后,回答说:“不知道,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由于当晚听到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年第十四号台风将要横扫渤海,我们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狂风到临之前,借乘要塞的快艇驶离长岛。在长岛只能进行一项活动,即乘车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半月湾去观赏一下海景和拣拾当地素负盛名的五色斑斓又圆润光滑的石子。看来这是长岛上惟一的名胜了。   但是我们一行六人商量好了,必须进行一项我们早已决定的活动,就是观看日出。我们也对居处作了地形勘察,走出招待所大门右手翻过一道山坡就可以望见大海。当晚临睡之前互相关照,切莫睡过了头,谁醒得早有喊醒大家的责任。   和我分在同屋的是与我同年龄的戏曲作家范,他很早就上床睡着了。但我想着明天要看日出,心中有事难合眼,况且我有熬夜的习惯,又在烟台宾馆的小卖部买了一本瑞士作家杜伦马特的惊险小说《诺言》。这位天才作家的杰出剧本《贵妇还乡》,曾使我读过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这本小说同样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写得十分精彩,读起来就放不下手。而且帐子里关进来一个蚊子,咬得我不得安生,打了几次也打不着它,只好索性亮着灯看书吧。这样的机会也难得,因为北京的繁忙,使我很久以来没有看小说的时间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的,但过了不久又醒了,看表已经过了四点,就把对床的范也叫醒了。穿好衣服正要出门,有了敲门声。从烟台陪我们同来的颇有点女英雄气概的年轻姑娘江,和另一位精明能干的青年干部时已穿着齐整,准备出发了。由于拂晓轻寒,江和兰两位女同志身上各披了一条毛巾被,范赶紧学样也把床上的毛巾被披上了,三位披毛巾的行动敏捷,在前头走出大门。兰的嘴里喃喃自语:“越是认真要做的事越难实现,我看今天有点玄!你看这天……”   可不是,十四号台风将到,天色灰暗。虽然因为太阳还没有出来,但看来像个阴天。   前面三个人已经走远了,李、时和我才走出招待所大门。看来我们六个人走的是两条上坡的路,山虽不高,可也得走一段路;慢慢走上了山头,面前展开一片汪洋大海。一路也遇见几位正往山下走的人,一边活动着腰腿。这正是旧小说里写的:“莫道人行早,更有早行人。”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看起来,人家起得比我们早得多,我们还在辛苦地上山,人家已经下山了。   大风还没有来,大海是和平的,安静的。可是太阳呢?太阳还不出来。我们背后是长岛的街道和树木、庄稼和土地,面前的大海接连着的天空显然有渐渐亮起来。可是太阳呢?既然天在亮,太阳为什么不见呢?天上原有的一点薄云显然也在渐渐淡去,并且出现了一抹紫红色的云彩……   奇怪,真奇怪,真真的奇怪!我们正在纳闷的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小伙,脸上带着个问号。他也在纳闷,奇怪这三个人在看什么?他沉不住气了:“你们看什么?”   “看日出。”   “啥叫看日出?”   “看出太阳。”   “出太阳有啥好看?”   一下子把我们三个人都问住了。也可以说是问傻了!“出太阳有啥好看?”   这时候,一直站在不远的一棵大树后边放哨的一名年轻解放军战士说话了。他说:“你们看的方向不对,那是西边。要看日出……”他指着身后远远的那边,“得爬上那边的山头,那边是东。”呵!爬到那边的山头,看来要走大半天;现在出发走到那边就该到日落的时候了,那就连这边的日落也看不着了。   解放军战士很厚道。他对我们说的这几句话准确、严肃而又温和,一点也没有讥讽和嘲笑的味道;但我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时候,原来披着毛巾被的女同志,年长的兰和年轻的江也找到这里来了;大概是走热了,毛巾被拿在手上。而范呢?因为懒得再走,已经下山回去了。   活到大半辈子,闯荡江湖,连个东南西北都认不出来!   就我来说,东南西北,还不是完全不认得。可就是在我们这个四四方方的老北京我认得;离开北京就不认得了,尤其是在没有看见太阳的时候。   憋足了劲在长岛看日出就以没看见日出而结束。从半月湾归来,匆匆上了一艘小炮艇,开足马力驶返蓬莱;台风已起,巨浪如山,另是一番惊险!“在长岛看蓬莱有如海上仙山”,说实话,在风狂浪猛之中,也没有看清楚。呜呼!一世糊涂,如是如是。是为记。   1981年9月北京追记  ·168·      天坛幻想录 秦牧   秦牧(1919~1992),广东澄海人,散文家。著有散文集《潮汐和船》,童话集《蜜蜂和地球》,长篇小说《愤怒的海》,文艺论文集《艺海拾贝》等。   北京南郊有一座天坛。   知道天坛的人是很不少的,在天安门城楼未曾名闻世界以前,它曾经是旧时代北京的标志。从前,在日历牌上、名胜挂图上、纸币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它的图形。一个圆形的大建筑物,富丽典雅,逐层向上收缩,给人一种庄严大方的印象。   整个天坛区域现在成为天坛公园。这里,古老的松树很多,树木蓊翳,是一个幽静的去处。比起北京的其他公园来,这儿似乎游人少些。我每次到北京,总腾出时间去逛逛天坛。从公园大门到天坛,有很长的一段路;近年来有一驾马车在来往载客。坐在这种像幼儿园童稚上学专用的马车里面,听着马儿笃笃的啼声,望着两旁那些阅尽兴亡、饱历劫难的苍松翠柏,别有一番滋味。   我到天坛公园的目的,与其说是看天坛,不如说是看“圜丘”。人们是熟悉天坛的,但是对于“圜丘”,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就未必知道了。它和天坛遥遥对峙,建筑奇特古怪,是一个露天的巨型的圆石台,完全是用汉白玉整齐紧密组成的。广义而论,说它是天坛的一个构成部分,也无不可。它有石级、石栏杆,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大平台。严肃些来说,真是有点“天的象征”的模样;但是用开玩笑的眼光来看,也可以说是一个“溜冰”的好地方。自然,从古至今,大概是没有人在上面滑过雪屐的。在封建君主时代,这是一个充满了神秘气氛的庄严神圣的所在:皇帝就在这里祭天。   天坛,原来是放置“天的神主牌”的,这圜丘,才是真正的祭天之所。想着在绵长的数百年间,历代的皇帝们“全身披挂”,衮服冕旒,带着庄严的神色,在礼乐声中,像煞有介事地祭天的情景;周围臣子跪伏,苍穹白云飘飘,倒是很富有戏剧性的事。我想,月色如银之夜,来到这个圆形的异常洁白的石坛上赏月;或者,繁星闪烁的漆黑的冬夜,来到这里盘桓看星,一定十分饶有趣味。可惜,公园夜里不开放,我始终无从领略想像中的这一番美景。   我爱到这里盘桓,不仅是为了凭吊这个古代的祭天之处,欣赏这座洁白美观的石台,而且,也为了想猜破这堆石头中间的一个谜。   原来,这圜丘建筑上有一个特点。它的石栏杆也好,圆台上磨平了的石块也好,条数、块数都和“九”字有关。那些石料,不是九块,就是十八块;不是十八块,就是二十七块……以那个高高在上的圆形平台来说,它的圆心是由九块石头围成的;外面一圈,是十八块;再外面一圈,是二十七块;再外面一圈,是三十六块……依此类推,外面最辽阔的一圈,就是八十一块了。   这座古怪建筑的这一特点,公园里竖立的木牌是加以介绍了的。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圜丘的各种石料的数目,一定要和“九”字发生关系呢?   因此,可以说:这堆石头中间藏着一个谜语。   这谜语,我想是和人类思想发展史有一点儿瓜葛关系的。   首先令人想到这个谜的初步谜底,是因为在中国古代人们的观念中,天是九重的。“九天”“九霄”“九重”“九垓”,都是天的诨号。这些词儿,密密麻麻地充塞于中国的古籍中。在《离骚》里面,就有“指九天以为正兮”那样的词语了。   “九重天”的观念,并非中国人所独有:在西欧,古代也流行着同样的观念。这事情真是巧合得令人惊奇!但丁的《神曲》,就保存着这样的传说。《神曲》里面,描述贞女俾德丽采的灵魂在“净界”和但丁相逢,引导但丁上升了“九重天”而到达天堂。那里面关于“九天”的讲法,竟和中国的在数字上不谋而合!   也许有人想,古代西欧关于九重天的观念,大概是由中国传播过去的。但是,我想,事情决不是这样。十四世纪初,西欧人通过《马可·波罗行纪》才比较多地知道一些关于中国的事情。但丁的《神曲》也是在十四世纪初写的,不会受马可·波罗什么影响。而且马可·波罗讲的都是地面上的事情,也不会去介绍“九重天”这一类的玄虚观念。更何况,但丁的《神曲》里面,“九重天”还是一层一层有名字的。例如什么“月球天”、“水星天”、“火星天”……以至最高一层的“水晶天”等就是。“九天”的抽象观念东西方是相同的,具体内容却又是迥然有异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巧合呢?   我想,这和“九”字对于人类的巨大魅力,关系极大。   请翻一翻辞书吧!在“九”字项下,有多少百个词儿呀!你浏览着那些词儿,会吃惊于历代人们对这个“九”字的爱好和崇拜。凡是极端的事物,广大的事物,这个“九”字就大有用武之地,要被派来做形容词了。天有“九天”;地有“九州”;皇帝要镌“九鼎”;佛教要设“九喻”;古代的乐歌诗篇要叫做《九辩》、《九韶》、《九歌》、《九章》;神话传说中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九的倍数;甚至连骂人的话,这个“九”字也大有用场,例如“九头鸟”“九尾狐”之类,不就是么!   这个“九”字的魔力,不仅在汉族中如此巨大,在少数民族中,它也是很有威权的。近年来有不少少数民族的创世纪、叙事诗之类被整理出来。我们从里面可以看到许多用“九”字作形容词的句子,如说一个人攀过许多山峰,涉过许多河流,在那些叙事诗中,就常常说成“翻过九十九座山”“涉过九十九条河”……例如长诗《阿诗玛》,就有许许多多这一类的词语。用“九”字来形容事物的极致,可以说是世界上无数地方人们共同的历史习惯了。   那么,这个“九”字的魅力,究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九”只要再加上一,就变成十了。不论是十、百、千、万,都是以一字开头的。这个“一”字,真是可大可小(中国古代思想家惠施说的“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可以说已经相当地表明了“一”这个数字的奇特作用)。为了避免进位之后,重新回到“一”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位置上去,世界各地的先民就不约而同地,以“九”字作为事物极致的形容词了。   “十进法”,是流行于全世界的计算法,只有极少数地区的先民是例外的(听说库页岛上的虾夷人就是例外),“十进法”所以风靡全球,据人们研究,和人类生有十个手指这事情关系重大。人们从结绳纪事的时代起,总得靠十个手指算来算去。正是由此发轫,使全世界绝大多数的人们,以“九”字作为事物极致的形容词了。   因此,揭开那神秘的烟幕,“九重天”“九霄”之类的话,并不是真的说天有九层,而只是“多么大的天呵!”“巨大莫测的天呵!”……等先民语言的遗留罢了。给这九重天分别冠上一个名字,只是稍后的人们的穿凿附会罢了。封建帝皇在这一座石台的建筑上搞得十分神秘,不过是故弄玄虚,炫耀“天命”罢了。   十分神秘的事物原来出自异常平凡的事物,“圜丘”之谜,探索下去,原来是和人类生有十个手指、先民们结绳纪事这些事情关联着的。想到这些,不禁令人憬然于天下本无神秘的事物,神秘只是欺骗或者愚昧无知的代名词而已。   认为天空茫不可知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说这座古老的天坛、这座故弄玄虚的圜丘还让我们想起古代人们对苍天的畏惧的眼神的话,那么,北京西郊的壮丽的天文馆,却使人想起人类不断探索天空秘密、开始成为宇宙生物的豪迈气概了。   从一些支配全人类的事物(从“九”字的威权到社会的发展),倒使人想起,有一种东西是真正伟大的,那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   从圜丘盘桓回来,我又坐在马车里,让马儿笃笃地把我带出园门。一个人胡思乱想之后,安静下来,吸一口园林的新鲜空气,那空气,是多么的甜美呵!   1961年  ·169·      秦淮拾梦记 黄裳   黄裳(1919~),山东益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锦帆集》、《锦帆集外》、《过去的足迹》、《榆下说书》等。   在住处安顿下来,主人留下一张南京地图,嘱咐我好好休息一下就离开了。遵命躺在床上,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打开地图来看,一面计划着游程。后来终于躺不住,索性走出去。   在珠江路口跳上电车,只一站就是新街口,这个闹市中心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新建的市楼吞没了旧时仅有的几幢“洋楼”。三十年前,按照我的记忆,这地方就像被敲掉了满口牙齿的赤裸的牙床,只新装了一两颗“金牙”,此外就全是残留着参差断根的豁口。通往夫子庙的大路一眼望不到底,似乎可以一直看到秦淮河。   在地图上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附近的羊皮巷和户部街。   三十三年以前,报社的办事处就设在户部街上。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办事处,在十来亩大小的院落里,零落地放着许多大缸,原来这是一个酱园的作坊。前面有一排房子,办事处借用了两间斗室,睡觉、办公、写稿都在这里。门口也没有挂什么招牌,在当时这倒不失为一种聪明的措置。   我就在这里紧张而又悠闲地生活过一段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特别是从《白下琐言》等书里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小虹桥”,是南唐故宫遗址所在,什么澄心堂、瑶光殿都在这附近时,就更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满足。这就是李后主曾经与大周后、小周后演出过多少恋爱悲喜剧的地方;也是他醉生梦死地写下许多流传至今的歌词的地方;他后来被樊若水所卖,被俘北去,仓皇辞庙、挥泪对宫娥之际,应当也曾在这座桥上走过。在我的记忆里,户部街西面的洪武路,也就是卢妃巷的南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桥,河身只剩下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桥身下半也已埋在土里,桥背与街面几乎已经拉平。这座可怜的桥不知是否就是当年“小虹桥”的遗蜕。   三十年前的旧梦依然保留着昔日的温馨。这条小街曾经是很热闹的,每当华灯初上,街上就充满了熙攘的人声,还飘荡着过往的黄包车清脆的铃声,小吃店里的小笼包子正好开笼,咸水鸭肥白的躯体就挂在案头。一直到夜深,人声也不会完全萧寂。在夜半一点前后,工作结束放下电话时,还能听到街上叫卖夜宵云吞和卤煮鸡蛋的声音,这时我就走出去,从小贩手中换取一些温暖……总之,我已完全忽视并忘却这条可以代表南京市内陋巷风格而无愧的小巷的种种,高低不平的路面,从路边菜圃一直延伸过来的沟渠,污水面上还满覆了浮萍。雨后,路上就到处布满了一个个小水潭……   这一切,今天是大大变化了,但有的却没有什么变化。那个酱园作坊的大院子,不用说,是没有找到。户部街的两侧,已经新建了许多工厂、机关……再也没有了那样的空地。但街面依旧像当年一样逼仄。这时正在翻修下水道,路面中间挖起了一条深沟。人们只能在沟边的泥水塘中跳来跳去,要这样一直走到杨公井。寻找旧居的企图是失败了,但这跳来跳去的经验倒还与当年无异。   还是到秦淮河畔去看看吧。   在建康路下车,走过去就是贡院西街。我走来走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座已经成为夫子庙标记的亭子。但我毫不怀疑,那拥挤的人群,繁盛的市场,那种特有的气氛,是只有夫子庙才会有的。晚明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提到这一带时说:“百货聚焉”、“市魁驵侩,千百嘈其中”。这样的气氛,依然保留了下来,但社会的性质完全改变了,一切自然也与过去不同。   与三十年前相比,黄包车、稀饭摊子、草药铺、测字摊、穿了长衫走来走去的人们都不见了;现在这里是各种类型的百货店、饮食店……还有挂了招牌,出售每斤九角一分的河蟹的小铺,和为一个热闹的市井所不可少的一切店铺,甚至在路边上我还发现了一个旧书摊。   穿过街去,就到了著名的秦淮。河边有一排精巧的石栏,有许多老人都在石栏上闲坐,栏杆表面发着油亮的光泽,就像出土的古玉。地上放着一排排鸟笼子。过去对河挂了“六朝小吃馆”店招的地方,现在是一色新修的围墙。走近去凭栏一望,不禁吃了一惊。秦淮河还是那么浅,甚至更浅了,记忆中惨绿的河水现在变成了暗红,散发出来的气味好像也与从前不同了。   在文德桥侧边是新建的“白鹭洲菜场”。卡车正停在门口卸货。过桥就是钞库街,在一个堆了煤块的曲折的小弄墙角,挂着一块白地红字搪瓷路牌,上面写着“乌衣巷”。这时已是下午四时,巷口是一片照得人眼睛发花的火红的夕阳。   乌衣巷是一条曲折的小巷,不用说汽车,脚踏车在这里也只能慢慢地穿过,巷里的人家屋宇还保留着古老的面貌,偶然也能看到小小的院落、花木,但王谢家族那样的第宅是连影子也没有,自然也不会看到什么燕子。   巷子后半路面放宽了,两侧的建筑也整齐起来。笔直穿出去就是白鹭洲公园,但却紧紧地闭着铁门。向一位老人请教,才知道要走到小石坝街的前门才能进去。我顺便又向他探问了一些秦淮河畔的变迁,老人的兴致很好,热情地向我推荐了能吃到可口的蟹粉包子和干丝的地方,但也时时流露出一种惆怅的颜色,当我告诉他三十多年前曾来过这里时,老人睁大了眼睛,“噢,噢,变了,变了。”他指引给我走到小石坝街去的方向,我道了谢,走开去,找到了正门,踏进了白鹭洲公园。   这是一处完全和旧有印象不同了的园林。一切都是新的,包括了草地、新植的树木和水泥制作的仿古亭台。干净、安谧,空阔甚至清冷。我找了一个临水的地方坐下,眼前是夕阳影里的钟山和一排城堞。我搜寻着过去的记忆,记得这里有着一堵败落的白垩围墙,嵌着四字篆字“东园故址”的砖雕门额,后面是几株枯树,树上吊着一个老鸦窠。这样荒凉破败的一座“东园”,今天是完全变了。   园里虽然有相当宽阔的水面,但这地方并非当年李白所说的白鹭洲。几十年前,一个聪明的商人在破败的“东园”遗址开了一个茶馆,借用了这个美丽的名字,还曾请名人撰写过一块碑记。碑上记下了得名的由来,也并未掩饰历史的真相,应该还要算是老实的。   在一处经过重新修缮彩绘的曲栏回廊后面,正举行着菊展,菊花都安置在过去的老屋里,这时暮色已经袭来,看不真切了。各种的菊花错落地陈列在架上、地上,但盆上并没有标出花的名色。像“幺凤”、“青鸾”、“玉搔头”、“紫雪窝”这样的名色,一个都不见。这就使我有些失望。我不懂赏花,正如也不懂读画一样。看画时兴趣只在题跋,看花就必然注意名色。从花房里走出,无意中却在门口发现了那块“东园故址”的旧额,真是如逢旧识。不过看得出来,这是被捶碎以后重新镶拼起来的。面上还涂了一层白粉。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常满意。整个白鹭洲公园,此外再没有一块旧题、匾对、碑碣……这是一座风格大半西化了的园林,却恰恰坐落在秦淮河上。   坐在生意兴旺的有名的店里吃着著名的蟹粉小笼包饺和干丝,味道确实不坏。干丝上面还铺着一层切得细细的嫩黄姜丝。这是在副食品刚刚调整了价格之后,但生意似乎并未受到怎样的影响。一位老人匆匆走进来和我同坐,他本意是来吃干丝的,不巧卖完了,只好改叫了一碗面。他对我说:“调整了价格,生意还是这么好。不过干丝是素的,每碗也提高了五分钱,这是没有道理的。”我想,他的意见不错。   杂七搭八地和老人谈话,顺便也向他打听这里的情形,经过他的指点,才知道过去南京著名的一些酒家,六华春、太平洋……就曾开设在窗外的一条街上,我从窗口张望了一下,黝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记起三十多年前曾在六华春举行过一次“盛宴”,邀请了南京电话局长途台的全体女接线员,请求她们协助,打破国民党反动派的干扰,使我每晚打出的新闻专电畅通无阻的旧事。这些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笑语,她们一口就答应下来的爽朗、干脆的姿态,这一切都好像正在目前。   自公元三世纪以来,南京曾经是八个王朝的首都。宫廷政治中心一直在城市的北部、中部。城南一带则是主要的平民生活区。像乌衣巷,曾是豪族的住宅区,不过后来败落了,秦淮河的两岸变成了市民经济和文化生活的中心。明代后期这种发展趋势尤为显著。形成商业中心的各行各业,百工货物,几乎都集中在这里。繁复的文化娱乐活动也随之而发展。这里既是王公贵族、官僚地主享乐的地方,也是老百姓游息的场所。不过人们记得的只是写进《板桥杂记》、《桃花扇》里的场景,对普通市民和社会下层的状况则所知甚少,其实他们的存在倒是更为重要的,是全部的基础。曾国藩在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义以后,第一件紧急措施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他不再顾及“理学名臣”的招牌,只想在娼女身上重新找回封建末世的繁荣,动机和手段都是清清楚楚的。   穿着高贵的黑色华服的王谢子弟,早已从历史的屏幕上消失了;披了白袷春衫的明末的贵公子,也只能在旧剧舞台上看见他们的影子,今天在秦淮河畔摩肩擦背地走着的只是那些“寻常百姓”,过去如此,今后也仍将如此。不同的是今天的“寻常百姓”已经不是千多年来一直被压迫、被侮辱损害的一群了。   从饭店里出来,走到街上,突然被刚散场的电影院里涌出的人群裹住,几乎移动不得,就这样一路被推送到电车站,被送进了候车的人群。天已经完全昏黑了,我站在车站上寻思,在三十年以后我重访了秦淮,没有了河房,没有了画舫,没有了茶楼,也没有了“桨声灯影”,这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成了历史的陈迹。可是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安排人民的休息、娱乐和文化生活呢?人们爱这个地方,爱这个祖祖辈辈的“游钓之地”。我们应该怎样来满足人民炽热的愿望呢?   1979年12月2日  ·170·      桂林山水 方纪   方纪(1919~1998),河北束鹿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不连续的故事》,长篇小说《老桑树底下的故事》,散文集《长江行》,长诗《大江东去》等。   到了桂林,每日面对着这胜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看着它在朝雾夕辉、阴晴风雨中的变化,实在是一种很大的享受。于是从心里,羡慕起住在桂林的人们来了。虽然早在二十三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桂林的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过半年多;但那时候,一来年轻,二来也没有看风景的心情,除了觉得这些山水果真奇异,七星岩里还可以躲躲空袭之外,于它的胜美之处,实在是很少领略的。一九五九年夏天——刚好过了二十年,李可染同志由桂林写生回到北京,寄了一幅画给我看,标题是《桂林画山侧影》。一下子,我就被画幅吸引了,画面把我带到了一种可以说是幸福的回忆中——不仅是桂林的山水,连同和这相关联的那一段生活,都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那些先前不曾领会的,如今领会了;先前不曾认识的,如今认识了。桂林山水,是这样逼真地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时,我惊叹于艺术的力量之大,感人之深。并且惊叹之余,还诌了这样四句不成样子的旧诗寄他:   皴法似此并世无,   墨犹剥漆笔犹斧;   画山九峰兀然立,   语意新出是功夫。   这次重到桂林,置身桂林山水之间,使我又想到了可染同志的这幅画。于是就记忆,印证了画与山的关系,艺术与真实的关系;明白了它们是怎样地从自然存在,经过画家的劳动,变为有生命的、可以打动人心灵的艺术作品。   桂林山水的宜于入画,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宋代诗人黄庭坚就写道:“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嵯峨。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千峰百嶂何。”诗人的意思,恐怕不止是说当时画家画桂林山水的少,还在说,即使李成、郭熙在,也还没有画出如桂林山水的这般秀丽来吧?后来元明人多画黄山,到清初的石涛,由于他的出生桂林,才把他幼年的印象,带入山水画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到了近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便以能“遍写桂林山水”为生平得意,齐白石更说“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了。所以看起来,桂林山水的入画,对于丰富中国山水画的技法,该是不无关系的。   至于在文学上,为桂林山水塑造出一种形象,为人所公认,并能传之千古的,恐怕至今还要推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两句。他把桂林山水拟人化,比喻为一个素朴而秀美的女子,确是有独到的观察。虽然这种形象,在我们时代的生活里已经看不见了,但透过对于古代生活的理解,人们还是可以想像出桂林山水的面貌和性格来的。这次到桂林,登叠彩山,攀明月峰,凌空一望,果然,漓江澄碧,自西北方向款款而来,直逼明月峰下,然后向东一转,穿桂林市,饶伏波山、象鼻山,向东南而去。正像一条青丝罗带,随风飘动。而周围的山峰,在阳光和雾霭的照映中,绿的碧绿,蓝的翠蓝,灰的银灰,各各浓淡有致,层次分明;正像是美人头上的装饰,清秀淡雅。   概括一带自然面貌,塑造出鲜明的形象来,在文字上是不容易的,往往不是过分刻画,就是失之抽象。难怪后来的诗人,包括那些知名的如黄庭坚、范成大、刘后村等等,虽都到了桂林,写了诗,但却没有一个形象如韩愈的这般概括而生动。范成大写《桂海虞衡志》,极力状写桂林山水的奇异,结果是人家不相信,只好画了图附去。可见用语言文字,表现一些人所不经见的东西,是需要一点艺术手段的。   古人于描写山水中创造意境,不独描写自然的面貌,是早有体会的。所以山水画、风景诗,才成为作者思想与人格的表现。柳宗元的遭贬柳州为“戮人”,终日“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结果是写出了那些意境清新、韵味隽永的散文来。试读从《桂州訾家洲亭记》以下,至《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的十来篇,在描写桂林一带的山水上,真是精美无匹。这些散文虽只记述一次出游,或描写一丘一壑,一水一石,长不逾千,短的不到二百字,但那观察之细微,体会之深入,描绘之精确,文字之简洁,在古代描写风景的散文里,可以说是少见的。柳宗元在这些文章里创造了一系列前人所无的境界,到最后,却自己写道:“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他对这样的山水得出一个“清”字的境界来,这于他那个时代的桂林的自然面貌,并自身遭遇的感受,是非常确切的。但当他概括地写到桂林的山,便也只有“发地峭竖,林立四野”八个字了。   在散文里面,描写桂林山水的真实性、具体性上,倒要推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他的散文很少概括和比拟,但却忠实而详尽。读起来你不免要为他的游兴所动,为他的辛勤所感,为他的具体而生动的记游所心向往之。不过你要想从他的记述里去想像桂林山水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易。他自己就说:“然予所欲睹者,正不在种种规拟也。”他是另一种游法,另一种写法的。他记述自然面貌,道路里程,水之所出,山之所向。他的游记,不独是好的文学作品,而且留下许多有用的科学资料。所以看起来,徐宏祖倒是古今第一个最会游历的人。他的不辞辛苦地游,倾家荡产地游,走遍天下,所到之处,如实记载,即兴抒发,不拘一格,不做规拟,倒成了他的散文的最能引人入胜的特色。   所以从古以来,山水怎么看,恐怕是各人各有心胸的。但一切既反映了自然真实面貌,又创造了崇高意境的,则无论是绘画、诗、散文,都成为了我国人民的精神财富,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富丽山河,赋予了种种美好的形象和性格,启示了和发展着人们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感。   桂林山水,毕竟是美的。早晨起来,打开窗子,便有一片灰得发蓝的山色扑进房子里来,照得房间里的墙壁、书桌,连同桌上的稿纸,都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岚光在浮动。而窗前的树,案头的花,也因为这山岚的照耀,绿得更深,红得更艳了。   当然,这是太阳的作用。太阳这时还在山那面,云里边。由于重重山峰的曲折反映,层层云雾的回环照耀,阳光在远近的山峰、高低的云层上,涂上浓淡不等的光彩。这时,桂林的山最是丰富多彩了;近处的蓝得透明;远一点的灰得发黑;再过去,便挨次地由深灰、浅灰,而至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青色的影子。但是,还不止于此。有时候,在这层次分明、重叠掩映的峰峦里,忽然现出一座树木葱茏、岩石峻的山峰来。在那涂着各种美丽色彩的山峰中间,它像是一个不礼貌的汉子,赤条条地站在你面前——那是因为太阳穿过云层,直接照在了它身上。   接着,便可以看到,漓江在远处慢慢的泛着微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太阳把漓江染成了一条透明的青丝罗带,轻轻地抛落在桂林周围的山峰中间。   这时,你可以出去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有时是转过一幢房子,忽然一座高倚天表的山峰,矗立在你面前。有时是坐在树下,透过茂密的枝叶,又看到它清秀的影子。或者在公园的亭子里,你刚探出身,一片翠幕般的青峰,就张挂在亭子的飞檐上。如果站在湖边,它那粼粼波动的倒影,常常能引起你好一阵的遐思。   这样,桂林山水,总是无时无处不在你的身边,不在你眼里,不在你心里,不在你的感受和思维中留下它的影响。   但是,如果住在阳朔,那感觉不知会是怎样的?就去过一次的印象说,只好用“仙境”二字来形容。那山比起桂林来,要密得多,青得多,幽得多,也静得多了。一座座的山峰,从地面上直拔了起来,陡升上去,却又互相接连,互相掩映,互相衬托着。由于阳光的照射,云彩的流动,雾霭的聚散和升降,不断变换着深浅浓淡的颜色。而且,阳朔的山,不像桂林的那样裸露着岩石,而是长满了茂密的丛林,把它遮盖得像穿上了绿色天鹅绒的裙子。这还不算,最妙的是在春天,清明前后,在那翠绿的丛林中,漫山遍野开满了血红的杜鹃,就像在绿色天鹅绒的裙子上,绣满了鲜艳的花朵。这使得人在一片幽静的气氛中,能生发出一种热烈的情感。   到阳朔去,最好是坐了木船在漓江里走。单是那江里的倒影,就别有一番境界。那水里的山,比岸上的山更为清晰;而且因为水的流动,山也仿佛流动起来。山的姿态,也随着船的位置,不断变化。漓江的水,是出奇的清的,恐怕没有一条河流的水能有这样清。清到不管多么深,都可以看到底;看到河底的卵石,石上的花纹,沙的闪光,沙上小虫爬过的爪痕。河底的水草,十分茂密。长长的、像蒲草一样的叶子,闪着碧绿的光,顺着水的方向向前流动。   从桂林到阳朔,有人比喻为一幅天然的画卷。但比起画卷来,那山光水色的变化,在清晨,在中午,在黄昏,却是各有面目,变化万千,要生动得多的。尤其是在春雨迷蒙的早晨,江面上浮动着一层轻纱般的白蒙蒙的雨丝,远近的山峰完全被云和雨遮住了。这时只有细细的雨声,打着船篷,打着江面,打着岸边的草和树。于是,一种令人感觉不到的轻微的声响,把整个漓江衬托得静极了。这时,忽然一声款乃,一只小小的渔舟,从岸边溪流里驶入江来。顺着溪流望去,在细雨之中,一片烟霞般的桃花,沿小溪两岸一直伸向峡谷深处,然后被一片看不清的或者是山,或者是云,或者是雾,遮断了。   这时,我想起了可染同志的《杏花春雨江南》……   但是,接着,“画山”在望了。陡峭的石壁,直立在岸边,由于千百万年风雨的剥蚀,岩石轮廓分明地现出许多层次,就像是无数山峰重叠起来压在一起。这些轮廓的线条,层次的明暗,色彩的变化,使人们把它想像成为九匹骏马,所以画山又称“画山九马图”。九匹骏马,矗立在漓江岸边的石壁上,或立或卧,或仰或俯,或奔腾跳跃,或临江漫饮,看上去确是极为生动的。但是,可染同志的那幅《桂林画山侧影》,同时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而且是更为生动地在我面前出现了。   画的篇幅不大,而且是全不着色的白描。整个画面,几乎全被兀立的山岩占满了,只在画面下部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有一排树木葱茏的村舍,村前田塍上,有一个牵牛的人走来。但这些都不是画的主体,也不引起观者的特别注意。而一下子就吸引了观者的,正是那满纸兀立的山岩。山岩像挨次腾起的海上惊涛,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叠竖,前呼后拥,陡直地升高上去,升高上去,直到顶部接近天空的地方,才分出画山九峰的峰峦来。而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斩一样,峻峭,粗涩的石灰岩质,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于是整个画山,现出一种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时,在我面前,画山仿佛脱离开周围的山而凸现出来,活动起来,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血肉,有思想和情感的物体。自然存在的山,和艺术创作的山,竟分不出界限,融为一体。   但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等到画山过去,印象消逝,在我记忆里,便只剩下一种雄奇的意境,奋发的情思了……   坐在船头,我木然地沉思着,并且像是有所领悟地想到:人的劳动,人的精神的创造,是这样神奇!它像是在人和自然之间,搭起了一座神话中的桥梁;又像是一把神话中的金钥匙,打开了神仙洞府的门。人们通过这桥梁,走进这洞门,才看清了自然的底蕴,自然的灵魂。   桂林山水,从地质学的观点看来,不过是一种“喀斯特”现象;石灰岩的炭酸钙质,长期为水溶解,而形成的“溶洞”地区。除桂林外,云南的石林,也是地质学上所谓的“喀斯特最发育”的地区。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它们本身原无所谓美丑。这些山水的美,和有些山水的不美,或不够美,原是人在社会生活中,长期观察和比较的结果。而这美丑的观念,正是人对自然界施加劳动和意识作用的产物。人对自然的这种劳动和意识作用,已经是历史地形成了,自然美也就成为了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并且,在不同的时代和阶级,不断地改变着人对自然美的观点,而使得人对自然的认识,日益深刻和丰富起来。   山水画作为一种艺术,从古以来就成为了帮助人们认识自然,欣赏自然美,进而帮助人们“按照美的法则”,改造自然的一种手段。和所有的艺术一样,它的力量是建筑在对自然的深刻观察和具体描写上。可染同志的画,就具有这样的特点——不只观察深刻,而且描写具体;因而看起来真实而且有力。结果,就使你从对山水的具体感受中,不知不觉进入了画家所创造的精神境界。无论是雄伟,无论是壮丽,无论是种种可以使你对祖国山河油然而生的爱恋情绪。这时,你会感觉到,你的爱国主义是具体的,有力量的,是饱和着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在内的激昂奋发的情绪。于是,画家的劳动,也就在这时得到了报偿。   可染同志近年来画了不少写生作品,他把自己这种创作方法叫做“对景创作”。在这些作品中,当然没有凭空虚构,但也没有临摹自然。他总是描写一个具体对象,并且把所描写的对象放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然后,他的概括也是大胆的;他总是在一笔不苟的具体刻画中,去表现对象的精神世界。这样,就在这些叫做“写生”的作品中,产生了那种人人可以看得见,感觉到的祖国河山具体而又普遍的典型性格。   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吧,《桂林画山侧影》成功了。它透过对桂林山的石灰岩质的真实而大胆的刻画,表现了桂林山水的精神面貌,因而对观众,对我,产生了一种能以根据自身经验去进一步认识生活的艺术的力量。   选自《挥手之间》,1963年版,作家出版社  ·171·      我把这珍贵艺术品的启示记在心中——龙门印象宾阳中洞 郭风   郭风(1919~),福建莆田人,散文家、作家。著有童话诗集《木偶戏》,散文集《叶笛集》、《山溪和海岛》、《你是普通的花》,散文集《郭风散文集》等。   宾阳中洞在西山的北部。为龙门最早营造的一个石窟。走进这个石窟,走进公元五世纪便在这里营造的石窟,只见地面上有石岩刻伐的莲花图案,一如石地毯。窟顶的藻井,有一座莲花的巨大宝盖;那石刻的飞天,飞动石刻的飘带,在莲花四面当风飞翔;他们仿佛在虚空中奏乐,我仿佛听见有古代的琵琶和洞箫之声一时俱作,来到耳际。   我看见洞中的东壁上,有表达有关萨那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的浮雕。这个故事并不怎么令我相信。但我喜欢作为这个故事中人物的背景的,那用洞中的岩石浮雕而成的树木、岩石和水。这个浮雕颇见高超,我仿佛可以听见树中的风声以及流水声,我在这浮雕前站立许久。有人告诉我,这些浮雕的山林之美,颇具东晋画家顾恺之的画意。   古阳洞   古阳洞营造于五世纪末叶。在西山南部。由于这个石窟内有许多魏碑,因此,使我感到这里有一种特殊的、古代的艺术气氛。北魏由大同迁都洛阳后,那些支持孝文帝迁都的王室贵族,争相在这里开龛造像,故规模宏伟、壮丽。那些碑记主要记述他们为了祈福、广种功德而镂石造佛。但随着历史的推移,这些碑记的记述内容渐为后人所淡忘,那些碑记上的古代书法却益发鲜明地在这个古镌的佛地间发出艺术光辉。我在这碑记前来回反复观赏多遍,几乎不忍离去。我有一个感觉,在这里,我国的书法艺术,和我国最精湛的古代雕刻艺术居于一处,并不逊色,并且显得如此和谐。我以自己有这种感觉,深为高兴。   我不大注意这个石窟中的佛像雕刻。在这石窟中,除了主像以外,他如比丘慧成造像龛,辅国将军杨大眼以及北海王元祥的造像龛,其中佛像的造型都是比较有名的。不知怎的,我却不想多所眷顾。我注意到此洞北壁列龛第二层一个像龛上方的飞天像。这些当空飞舞的众飞天,在我的目中,仿佛准备穿过石刻的行云向更远的空中飞去。我还注意到,那些龛楣上也有许多石刻的飞天。我仿佛也觉得它们将穿过行云向更远的空中飞去。这大概是我的一种幻觉、幻想;我心中仿佛也的确有个想法,凡能飞翔者,均应向更远的地方飞翔。   奉先寺   它给我最初的感觉或印象是,明亮、高朗、宽敞和落落大方,我以为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在龙门诸石窟中,确属最雄伟者。此窟在西山中部。那天,我是先从北部,大抵依次观赏潜溪寺、宾阳洞诸名窟以及沿途浏览崖壁上千百座小龛和塔等,然后到奉先寺的。这就自然而然地,在感觉上有个比较,首先是,奉先寺窟壁上没有拥挤地雕刻许多石龛(只有很少的几龛),因而除了它显得明亮等最初感觉或印象外,尚有一个感觉:它独立自若,具特有气概。大家知道,这座巨大的石窟是武则天倡议营造的。史称,这位女皇捐资胭脂费二万贯以建此窟(寺);我想,所耗费国家的财币远远不止此区区二万贯。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作为人民的智慧而保存下来了,作为我国的珍宝以及可以说作为人类共同所有的艺术精品而著称于世了。   主像大卢舍那佛的石像高达十七余米。在我看来,它在雄壮中的确有某种女性的妩媚的美。它作庄严相,而唇边仿佛有一朵嘲弄般的微笑的花。二弟子、二菩萨、天王和力士诸像,俱魁梧、高大;它们仿佛都遵从主像的主旨,循规蹈矩地站立在那里,守卫着法天。在所有的石窟中,这里的主像仿佛享有无限的尊严。我在庭中来回漫行,观赏着主像、胁侍的诸弟子、护法的诸天王的石像,有一个感觉,认为在我所见的艺术品(当然十分有限)中,在雕刻艺术作品中,以如此的规模和布局,表达某个观念,如寓宣传佛法的尊严中,以尊崇女性的尊严的观点,似乎尚罕见。   万佛洞   这个石窟中,有一万五千尊佛。这是一个有众多的佛的岩中佛国。我从伊水之畔登上悬崖,首先看见有一位力士守在南侧,又有一观音菩萨手持净瓶立于北侧。入窟,只见南、北二石壁上,密密麻麻地,俱是石镌的小佛像,行行列列,它们排列得很整齐。何以有如此众多的佛呢?我想了一下,也有道理。盖佛渡众生;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故成佛亦难亦不难。在这个洞中的佛国里,似欲通报一个真谛,众生俱可成佛。   这万佛所居的佛国中,仿佛升起唐代音乐的鸣奏声,升起唐代舞女起舞时衣裙和飘带的随风飘动声。我看到雕着万佛的石壁的壁基上,有舞伎和乐伎的雕像。她们在翩翩起舞。她们在弹着筝、琵琶和箜篌。在这万佛所居的佛国中,主像为阿弥陀佛,它结跏趺坐于雕刻着莲花的须弥座上;胁侍二弟子、二菩萨俱立于莲花之上。阿弥陀佛的背上,又有几十朵石雕的莲花,每一朵莲花之上,坐一供养菩萨。在这个佛国中,世俗的花和音乐被尊崇,为我入窟之前所始料不及的。   珍珠泉   在龙门西山北部,近潜溪寺之岩间,有珍珠泉之胜。这是一座古池,池有栏。池中有水草,有沙,俱明亮、洁净。泉水若一串一串的泡沫,自池中的沙间升上来。这里,不知怎的,使我想起池下有一个明净的、清凉的天地,泉水自地下的石间流过,又升上来。这当然是一种幻想。   我坐在池畔看水。幻想或联想又活跃起来。我想道,这升起的泉水的泡沫,如明珠,如茉莉的花瓣;如有僧在数着佛珠。我想,或者由于龙门为石雕的佛土,所以才有后面的这个联想。姑记之,以志心中活动的情况之一斑。   访白居易墓   史称,白居易居洛阳十八年,常往来于香山寺和洛阳之间。我是先到香山寺而后往访白居易墓的。香山寺在龙门之东山,寺甚宽敞。从寺门出,约行五、六华里,有一山径直通诗人之墓。诗人如此热爱洛阳以及香山寺,终老以后,竟葬斯土;斯情殊堪动人。墓为一圆状土墩。我在白马寺看过唐代来我国的印度高僧之墓,在成都看过五代蜀主王建之墓,其外形皆为土墩。相比之下,我觉得白居易的土墩算是中等规模的了。墓前立一石碑,书唐白太傅之墓。土墩的四周,以石砌墓,从这些看来,是经过一番修整的了。   我来时,当然心怀崇敬之情。我看到有一些少年儿童来墓前献鲜花,这不是节日,孩子们也是怀着崇敬之情而来的了。我看到墓上还另有游人放了鲜花若干束。这使我十分高兴。土墩的四近有一些山田,种上玉米苗了。我相信诗人会喜欢自己的墓土附近有田园的。我走到墓前,在一棵松树下站着,沉思着。我忽然想到这位诗人生前南来北往,到处奔波。我曾在九江市的浔江之畔,在杭州市的白堤上,在我也到过的这些地方,追踪他的遗迹;这些都是他失意之后到过的地方,但其杰作和可以称道的政绩也出在这些地方。晚年,他笃信佛理,但他的精神苦恼能够从中得到解脱么?我怀疑,因此那天站在他的墓前时我有些忧郁。   自香山寺眺望西山   立香山寺阶前,眺望伊水长流,又眺望西山诸石窟佛龛。自北魏,经东魏西魏,往北周、北齐、隋、唐各朝代,历四百余年,在西山营建了大小石窟一千三百余座,造大小佛像近万尊,形成了一个用石头雕刻的寺、塔、碑和佛像构成的佛国,它是如此雄伟、壮丽、庄严。   在西山时,我已经一个石窟又一个石窟、一个洞又一个洞地看过了。我尽量把这可贵的艺术品的形象,记在心中。把它们的启示,记在心中。呵,我记得古阳洞附近交脚弥勒石像背上吹洞箫的飞天;记得莲花洞中的迦叶形象,它手中的锡杖,身上披的袈裟,使我想起它仿佛有长途跋涉的辛劳;我记得奉先寺大卢舍那给我的印象是,它似乎具女人相,但又仿佛有比男子更为宽阔博大的胸襟;我注意到宾阳中洞里那些释迦立像,有表达这位佛祖的相者,有表达其未来相者,一一给我以启示;我记得那些石镌的菩提树和树下的罗汉;记得四层的古塔,五层的石塔,都如此精美;记得普泰洞中有关涅变的浮雕:释迦卧于床榻之上,几位比丘或合掌作祈祷状,或啜泣,或放声嚎啕大哭,表现了佛国中的悲哀……这一切,这一切都在启示我:这就是艺术!我立在香山寺阶前,眺望着西山,心想,……就是如此,一个龛又一个龛地,一个石窟又一个石窟地雕刻起来,积累了几百年的时间,表达了规模世所罕见的艺术气魄,表达了我国民族的世所罕见的艺术创造力!我深深地为我国古代艺术所达到的成就而感到自豪。   我立在香山寺阶前,很久很久。   1985年1月16日,整理于福州  ·172·      桃花源记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汽车开进桃花源,车中一眼看见一棵桃树上还开着花,只有一枝,四五朵,通红的,如同胭脂。十一月天气,还开桃花!这四五朵红花似乎想努力地证明:这里确实是桃花源。   有一位原来也想和我们一同来看看桃花源的同志,听说这个桃花源是假的,就没有多大兴趣,不来了。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桃花源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记》是一篇寓言。中国有几处桃花源,都是后人根据《桃花源诗并记》附会出来的。先有《桃花源记》,然后有桃花源。不过如果要在中国选举出一个桃花源,这一个应该有优先权。这个桃花源在湖南桃源县,桃源旧属武陵。而且这里有一条小溪,直通沅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不是这样说的么:“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刚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来招呼去吃擂茶。耳擂茶之名久矣,此来一半为擂茶,没想到下车后第一个节目便是吃擂茶,当然很高兴。茶叶、老姜、芝麻,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杂木做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吃擂茶时还要摆出十几个碟子,里面装的是炒米、炒黄豆、炒绿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红薯片、油炸锅巴、泡菜、酸辣头……边喝边吃。擂茶别具风味,连喝几碗,浑身舒服。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头尤其好。我吃过的头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这里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头滋味之浓,实为天下冠。桃源人都爱喝擂茶。有的农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饭,就是喝一顿擂茶。问起擂茶的来历,说是:诸葛亮带兵到这里,士兵得了瘟疫,遍请名医,医治无效,有一个老婆婆说:“我会治!”她熬了几大锅擂茶,说:“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这种说法当然也只好姑妄听之。诸葛亮有没有带兵到过桃源,无可稽考。根据印象,这一带在三国时应是吴国的地方,若说是鲁肃或周瑜的兵,还差不多。我总怀疑,这种喝茶法是宋代传下来的。《都城纪胜·茶坊》载:“冬天兼卖擂茶”。《梦粱录·茶肆》载:“冬月添卖七宝擂茶”。有一本书载:“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头”,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层木质。“擂槌”大概就是桃源人所说的擂棒。“一天吃三十丈木头”,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擂槌可以擂别的东西,当然也可以擂茶。“擂”这个字是从宋代沿用下来的。“擂”者,擂而细之谓也,跟擂鼓的擂不是一个意思。茶里放姜,见于《水浒传》,王婆家就有这种茶卖,《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写道:“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从字面看,这种茶里有茶叶,有姜,至于还放不放别的什么,只好阙闻了。反正,王婆所卖之茶与桃源擂茶有某种渊源,是可以肯定的。湖南省不少地方喝“芝麻豆子茶”,即在茶里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黄豆、花生,也有放姜的,好像不加盐,茶叶则是整的,并不擂细,而且喝干了茶水还把叶子捞出来放进嘴里嚼嚼吃了,这可以说是擂茶的嫡堂兄弟。湖南人爱吃姜。十多年前在醴陵、浏阳一带旅行,公共汽车一到站,就有人托了一个瓷盘,里面装的是插在牙签上的切得薄薄的姜片,一根牙签上插五六片,卖与过客。本地人掏出角把钱,买得几串,就坐在车里吃起来,像吃水果似的。大概楚地卑湿,故湘人保存了不撤姜食的习惯。生姜、茶叶可以治疗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书上都讲过的。北方的农村也有把茶叶、芝麻一同放在嘴里生爵用来发汗的偏方。因此,说擂茶最初起于医治兵士的时症,不为无因。   上午在山上桃花观里看了看。进门是一正殿,往后高处是“古隐君子之堂”。两侧各有一座楼,一名“蹑风”,用陶渊明“愿言蹑轻风”诗意;一名“玩月”,用刘禹锡故实。楼皆三面开窗,后为墙壁,颇小巧,不俗气。观里的建筑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虽为道观,却无甚道士气,既没有一气三清的坐像,也没有伸着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张天师。楹联颇多,联语多隐括《桃花源记》词句,也与道教无关。这些联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来,没有交给“破四旧”的红卫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挂出来,也算万幸了。   下午下山,去钻了“泰人洞”。洞口倒是有点像《桃花源记》所写的那样:“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洞里有小小流水,深不过人脚面,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走了几十步,豁然开朗了,但并不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后面有一点平地,也有一块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写着:“千丘田”,实际上只有两间房子那样大,是特意开出来种了稻子应景的。有两个水池子,山上有一个擂茶馆,再后就又是山了。如此而已。因此不少人来看了,都觉得失望,说是“不像”。这些同志也真是天真。他们大概还想遇见几个避乱的秦人,请到家里,设酒杀鸡来招待他一番,这才满意。   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山下有方竹亭,亭极古拙,四面有门而无窗,墙甚厚,拱顶,无梁柱,云是明代所筑,似可信。亭后旧有方竹,为国民党的兵砍尽。竹子这个东西,每隔三年,须删砍一次,不则挤死;然亦不能砍尽,砍尽则不复长。现在方竹亭后仍有一丛细竹,导游的说明牌上说:这种竹子看起来是圆的,摸起来是方的。摸了摸,似乎有点棱。但一切竹竿似皆不尽浑圆,这一丛细竹是补种来应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涛井旁所见方竹不同,——那是真正的“角四方”的。方竹亭前原来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红卫兵椎碎了,剩下一些石头乌龟昂着头,空空地趴在那里。据说有一块明朝的碑,字写得很好,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拓本。   旧的碑毁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来。就在碎碑残骸不远处,有几个石工正在丁丁地治。一个小伙子在一块桃源石的巨碑上浇了水,用一块油石在慢慢地磨着。碑石绿如艾叶,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来很不容易。问:“磨这样一块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那晓得呢!反正磨光了算!”这回答真有点无怀氏之民的风度。   晚饭后,管理处的同志摆出了纸墨笔砚,请求写几个字,把上午吃擂茶时想出的四句诗写给了他们:   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令花。   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   晚宿观旁的小招待所,栏杆外面,竹树萧然,极为幽静。桃花源虽无真正的方竹,但别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长得很高,节子也长,竹叶细碎,姗姗可爱,真是所谓修竹。树都不粗壮,而都甚高。大概树都是从谷底长上来的,为了够得着日光,就把自己拉长了。竹叶间有小鸟穿来穿去,绿如竹叶,才一寸多长。   修竹姗姗节子长,山中高树已经霜。   经霜竹子皆无语,小鸟啾啾为底忙?   晨起,至桃花观门外闲眺,下起了小雨。   山下鸡鸣相应答,林间鸟语自高低。   芭蕉叶响知来雨,已觉清流涨小溪。   做了一日武陵人,临去,看那个小伙子磨的石碑,似乎进展不大。门口的桃花还在开着。   1982年12月8日北京  ·173·      黄山小记 菡子   菡子(1921~2003),江苏省溧阳县人,女作家。著有《和平博物馆》、《万妞》、《初晴集》、《素花集》、《前方》、《乡村的童年》、《乡村集》等。   黄山在影片和山水画中是静静的,仿佛天上仙境,好像总在什么辽远而悬空的地方;可是身历其境,你可以看到这里其实是生气蓬勃的,万物在这儿生长发展,是最现实而活跃的童话诞生的地方。   从每一条小径走进去,阳光仅在树叶的空隙中投射过来星星点点的光彩,两旁的小花小草却都挤到路边来了;每一棵嫩芽和幼苗都在生长,无处不在使你注意:生命!生命!生命!就在这些小路上,我相信许多人都观看过香榧的萌芽,它伸展翡翠色的扇形,摸触得到它是“活”的。新竹是幼辈中的强者,静立一时,看着它往外钻,撑开根上的笋衣,周身蓝云云的,还罩着一层白绒,出落在人间,多么清新!这里的奇花都开在高高的树上,望春花、木莲花,都能与罕见的玉兰媲美,只是她们的寿命要长得多;最近发现的仙女花,生长在高峰流水的地方,她涓洁、清雅,穿着白纱似的晨装,正像喷泉的姐妹。她早晨醒来,晚上睡着,如果你一天窥视着她,她是仙辈中最娇弱的幼年了。还有嫩黄的“兰香灯笼”——这是我们替她起的名字,先在低处看见她眼瞳似的小花,登高却看到她放苞了,成了一串串的灯笼,在一片雾气中,她亮晶晶的,在山谷里散发着一阵阵的兰香味,仿佛真是在喜庆之中;杜鹃花和高山玫瑰个儿矮些,但她们五光十色,异香扑鼻,人们也不难发现她们的存在。紫蓝色的青春花,暗红的灯笼花,也能攀山越岭,四处丛生,她们是行人登高热烈的鼓舞者。在这些植物的大家庭里,我认为还是叶子耐看而富有生气,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的纤巧,有的壮丽,有的是花是叶巧不能辨;叶子兼有红黄紫绿各种不同颜色,就是通称的绿叶,颜色也有深浅,万绿丛中一层层地深或一层层地浅,深的葱葱郁郁,油绿欲滴,浅的仿佛玻璃似的透明,深浅相间,正构成林中幻丽的世界。这里的草也是有特色的,悬岩上挂着长须(龙须草),沸水烫过三遍的幼草还能复活(还魂草),有一种草,一百斤中可以炼出三斤铜来,还有仙雅的灵芝草,既然也长在这儿,不知可肯屈居为它们的同类?黄山树木中最有特色的要算松树了,奇美挺秀,蔚然可观,日没中的万松林,映在纸上是世上少有的奇妙的剪影。松树大都长在石头缝里,只要有一层尘土就能立脚,往往在断崖绝壁的地方伸展着它们的枝翼,塑造了坚强不屈的形象。“迎客松”、“异萝松”、“麒麟松”、“凤凰松”、“黑虎松”,都是松中之奇,莲花峰前的“蒲团松”顶上,可围坐七人对饮,这是多么有趣的事。   鸟儿是这个山林的主人,无论我登多少高(据估计有两万石级),总听见它们在头顶的树林中歌唱,我不觉把它们当作我的引路人了。在这三四十里的山途中,我常常想起不知谁先在这奇峰峻岭中种的树,有一次偶尔得到了答复,原来就是这些小鸟的祖先,它们衔了种子飞来,又靠风儿作媒,就造成了林,这个传说不会完全没有道理吧。玉屏楼和散花精舍的招待员都是听“神鸦”的报信为客人备茶的,相距头十里,聪明的鸦儿却能在一小时之内在这边传送了客来的消息,又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夏天的黎明,我发现有一种鸟儿是能歌善舞的,它像银燕似地自由飞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难以捉摸它灵活的舞姿,它的歌声清脆嘹亮委婉动听,是一支最亲切的晨歌,从古人的黄山游记中我猜出它准是八音鸟或山乐鸟。在这里居住的动物最聪明的还是猴子,它们在细心观察人们的生活,据说新四军游击队在这山区活动的时候,看见它们拾过担架,它们当中也有“医生”。一个猴子躺下,就去找一个猴医来,由它找些药草给病猴吃。在深壑绿林之中,也有人看见过老虎、蟒蛇、野牛、羚羊出没,有人明明看见过美丽的鹿群,至今还能描叙它们机警的眼睛。我们还在从始信峰回温泉的途上小溪中捉到过十三条娃娃鱼,它们古装打扮,有些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书僮,头上一面一个圆髻。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动物,古来号称五百里的黄山,实在还有许多我们不能到达的地方,最好有个黄山勘探队,去找一找猴子的王国和鹿群的家乡以及各种动物的老窠。   从黄山发出最高音的是瀑布流泉。有名的“人字瀑”、“九龙瀑”、“百丈瀑”并非常常可以看到,但是急雨过后,水自天上来,白龙骤下,风声瀑声,响彻天地之间,“带得风声入浙川”,正是它一路豪爽之气。平时从密林里观流泉,如丝如带,缭绕林间,往往和飘泊的烟云结伴同行。路边的溪流淙淙作响,有人随口念道:“人在泉上过,水在脚边流”,悠闲自得可以想见。可是它绝非静物,有时如一斛珍珠迸发,有时如两丈白缎飘舞,声貌动人,乐于与行人对歌。温泉出自朱砂,有时可以从水中捧出它的本色,但它汇聚成潭,特别在游泳池里,却好像是翠玉色的,蓝得发亮,像晴明的天空。   在狮子林清凉台两次看东方日出,第一次去迟了些,我只能为一片雄浑瑰丽的景色欢呼,内心漾溢着燃烧般的感情,第二次我才虔诚地默察它的出现。先是看到乌云镶边的衣裙,姗姗移动,然后太阳突然上升了,半圆形的,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它的光辉立即四射开来,随着它的上升,它的颜色倏忽千变、朱红、橙黄、淡紫……,它是如此灿烂、透明,在它的照耀下万物为之增色,大地的一切也都苏醒了,可是它自己却在统体的光亮中逐渐隐着身子,和宇宙溶成一体。如果我不认识太阳,此时此景也会用这个称号去称赞它。云彩在这山区也是天然的景色,住在山上,清晨,白云常来作客,它在窗外徘徊,伸手可取,出外散步,就踏着云朵走来走去。有时它们迷漫一片使整个山区形成茫茫的海面,只留最高的峰尖,像大海中的点点岛屿,这就是黄山著名的云海奇景。我爱在傍晚看五彩的游云,它们扮成侠士仕女,骑龙跨凤,有盛装的车舆,随行的乐队,当他们列队缓缓行进时,隔山望去,有时像海面行舟一般。在我脑子里许多美丽的童话,都是由这些游云想起来的。黄山号称七十二峰,各有自己的名称,什么莲花峰、始信峰、天都峰、石笋峰……或象形或寓意各有其肖似之处。峰上由怪石奇树形成的“采莲船”、“五女牧羊”、“猴子观桃”、“喜鹊登梅”、“梦笔生花”等等,胜过匠人巧手的安排。对那连绵不绝的峰部,我愿意远远地从低处看去,它们与松树相接,映在天际,黑白分明,真有锦绣的感觉。   漫游黄山,随处可以歇脚,解放以后不仅“云谷寺”、“半山寺”面目一新,同时保留了古刹的风貌,但是比起前后山崭新的建筑如“观瀑楼”、“黄山宾馆”、“黄山疗养院”、“岩音小筑”、“玉屏楼”、“北海宾馆”、管理处大楼和游泳池等,又都是小巫见大巫了,上山的路,休息的亭子,跨溪的小桥,更今非昔比,过去使人视为畏途和冷落荒芜的地方,现在却像你的朋友似地在前面频频招手。这些建筑都有自己的光彩,它新颖雄伟,使黄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得生动起来。这里原是避暑圣地,酷暑时外面热得难受,这里还是春天气候。但也不妨春秋冬去,那里四季都是最清新而丰美的公园。   古今多少诗人画家描写过黄山的异峰奇景,我是不敢媲美的。旅行家徐霞客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阅历不深,只略能领会他豪迈的总评。登在这里的照片,我也只能证明它的真实而无法形容它的诗情画意,看来我的小记仅是为了补充我所见闻而画中看不到的东西。   1957年12月为《安徽画报》补白   1959年5月修改后作安徽《黄山》画册代序   选自《前线的颂歌》,195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174·      沧海日出——北戴河散记之一 峻青   峻青(1922~),原名孙俊卿,山东海阳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欧行书简》、《秋色赋》、《雄关赋》、《俊青散文集》、《屐痕集》。   乍从那持续多日干燥燠热的北京,来到这气温最高不过摄氏二十度左右的北戴河,就像从又热又闷的蒸笼里跳进了清澈凉爽的池水里似的,感到无比的爽快、惬意、心身舒畅。在这舒畅惬意之余,真有些相见恨晚了。   说起来也很惭愧,我这个生长于渤海之滨从小就热爱大海的人,虽然也曾游览过一些国内外著名的海滨胜地,然而这名闻遐迩向往已久的北戴河,却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投入了它的怀抱。不过,说也奇怪,在这之前,我虽然没有到过北戴河,但是我对它却并不陌生,不止是响亮的名字,而且它那幽美的风貌,我也早就观赏过了。不是从图画和电影中,也不是借助于文学作品或者人们的口头描叙,而却是在一个梦中,不,确切一点说,是在一个像梦一般的幻境中。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刚退了潮的海滩上去赶海,那一天,海上有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它像薄纱似地在海面上轻飘飘地浮动着。就在这烟雾迷蒙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幅神奇的景象:在那本来是水天一碧清澈明净的海空之上,突然出现了一片不时幻变着的种种景色。这景色,开始时并不十分真切,影影绰绰的,一会儿仿佛是行云流水,一会儿仿佛是人马车辆。到后来,那迷离模糊的景物越来越清晰了,就像电影中渐渐淡出的镜头一样,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迷人的画面:一抹树木葱茏的山峦,横亘在大海的上空,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岩石,耸立在山峰之上,一幢幢小巧玲珑的楼房,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啊,这么多各种样式不同的楼房:圆顶的、尖顶的、方顶的,好看极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种好看的楼房,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还有庙宇寺院,亭台楼阁,它们有的深藏在林木环绕的山崖里,有的耸立在峭壁岩的山巅上,特别是那耸立在最东边一处陡峰上面的四角凉亭,连同它旁边的一块高高地耸立在大海里的岩石,非常令人瞩目,那亭子里面,还影影绰绰地仿佛是有人影在活动哩。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在山树间,海边上飘荡着,使得这迷人的景色,时隐时现,似幻似真,更增加了幽美和神秘的色彩。……   忽然间,一阵大风吹来,那山峦树木亭台楼阁,霎时间变成了一缕缕青烟,一片片白云,飘荡着、幻变着、像电影的淡入镜头一样,消失了,不见了。于是,那刚才出现这景象的地方,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碧波万顷的大海和湛蓝无垠的天空。   这倏忽而来而又飘忽而没的神奇景色,简直使我惊呆了,也着迷了。我瞪大着眼睛,问我周围的人们:   “这是什么?”   “海市。”一位我称他为戚二大爷的老渔民回答。   “不,是仙境。”另一位姓李的老头说。   “玩哩,哪里是什么仙境?”戚二大爷反驳李老头说。“是北戴河。”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到北戴河这名字。为了证实他的话,戚二大爷还指出了一些地名,比如最东角上那特别令人瞩目的凉亭和岩,叫鸽子窝。西山顶上松柏环绕中的那座古刹叫观音寺等等。但,老实说,我对这并不感兴趣,也可以说不愿相信人间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个美妙神奇的所在,而倒更多的相信李老头的话:那是仙境,是没有人间烟火世俗喧嚣的虚幻缥缈的仙境。所以当时我就以一种怀疑的口气问戚二大爷说:   “你说是北戴河,可是,你到过那儿吗?”   “当然到过。要不,我怎么知道它是北戴河呢?”这位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的老渔民自豪地说。“它就在我们这大海的对面。”   “这么说,这个地方咱们是能到的了。”我高兴的说。   “别听他的,”李老头白了戚二大爷一眼说。“仙界福地,凡人怎么能到呢?”   “怎么不能?”戚二大爷说。“坐上船一直向北,如果遇上了顺风,一天一夜就到了。”   “啊,那太好了。”我倒宁愿相信戚二大爷的话了。“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到那儿去看看,那该有多好啊!”   李老头把大胡子一翘说:“你这小子别胡思乱想了。别说走一天一夜,你就是走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没有那么大的命。那儿是仙境。”   这话虽然未免使我有点扫兴,但却总也信以为真。   长大了。增长了一些知识才知道:那大海的对面,确实是有一个叫北戴河的地方,而且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地方。因此,这地方就常常在我的思慕和向往之中了。特别是当读到一些描叙这儿风物的文学作品时,比如曹操那脍炙人口的诗篇:   东临碣石   以观沧海   ……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   既醉心于这诗词的优美,更神往于那山海的雄伟,于是,对北戴河这地方的兴致也就越发浓厚了。   也曾向写过《雪浪花》和《秋风萧瑟》的杨朔打听过:   “北戴河真的像你文章中所写的那么美吗?”   “确实很美。”杨朔兴致勃勃地回答说。   “比咱们的蓬莱、烟台、青岛如何?”因为是胶东同乡,于是我就提出这些我们共同熟悉的地方。心想有个比较。   “不能比,”杨朔连连地摇着头说。“各有各自的美,各有各自不同的风貌。至于那不同在什么地方,那就看各人的感受了,而且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所以我劝你有机会时,还是自己去领略一番吧。”   说的也是,人们的社会生活和大自然中,有些事物,常常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更何况百闻不如一见,于是,我决心找个机会,去北戴河看看。这与其说是我对于海边风景的特殊爱好,毋宁说是想印证一下童年时代看到的那次海市的情景的好奇心。   机会是很多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每次都想: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去,反正机会多的是。哪知就这样一直拖延了下来,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人身都失去了自由,连自己的亲人都看不到,更哪里还敢奢想去北戴河呢?不,想,倒也确实是想过。在那漫长而又寂寞的铁窗生活中,人生的乐趣,往日的梦想,什么没有反反复复地想过呢?北戴河和海市中的情景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每当想到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遗憾,后悔过去失去了太多的机会,又怅惘今后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不禁想起了当年在海滩上看海市时李老头说的话:“你这小子,就是走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没有那么大的命。”   曾经萌发过一闪念的困惑:人生,真的由命吗?这命,又当作何解释?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更多的却还是自我讽嘲:当整个国家和人民都在遭受着深重的苦难,多少精神和物质上的宝贵财富被破坏殆尽的时候,没有到过北戴河,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自己也清楚:在那种大夜弥天的时刻,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奢想北戴河?这只不过是表现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和渴望而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现在,当我真的终于来到了北戴河的时候,那种感受,那种心情,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印证的结果是确实无讹:那横亘在蓝天白云之间的一带山峦,那掩映在葱茏林木中的庙宇寺院亭台楼阁,那耸立在海边和山上的岩怪石,尤其是西山上的观音寺,东岭上的鸽子窝……这一切,恰和当年我在这渤海南岸千里之外的海滩上看到的海市蜃景一模一样,宛如两张同样的照片叠在一起似的。这实在不能不使我惊奇了。然而,这还仅止是我最初的一点点印象,而却不是我最深刻的感受。   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呢?是美,是一种特别的美,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   就拿山来说吧,这儿的山,比别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点,然而却使我感到它特别美,特别好看。海,也是如此。它仿佛特别的蓝,特别的壮丽雄伟。而且,这儿,一天之内,一夜之间,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风雨阴晴,都各有不同的姿态,各有不同的美。我常和三两好友,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气候中,漫步山林与海滨,去领略那姿态万千风貌各异的美。我尤其喜欢在那夕阳衔山的傍晚,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面,眼看着西天边上的晚霞渐渐地隐去,黄昏在松涛和海潮声中悄悄地降落下来,广阔的天幕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树木间晃动着飒飒飞翔的蝙蝠的黑影,这时候,四周静极了,也美极了,什么喧嚣的声音都听不到,只听见海水在轻轻地舐着沙滩,发出温柔的细语,仿佛它也在吟哦那“黄昏到寺蝙蝠飞”的诗句,赞美这夜幕初降时刻的山与海的幽美。等到那一轮清辉四射的明月,从东面黑苍苍的水天交界之处的大海里涌了出来时,这山与海,又有一番不同的情景了。这时候,那广阔的大海,到处闪烁着一片耀眼的银光,海边的山川、树木,楼房、寺院、也洒上了柔和的月光,这月光下的北戴河,就活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儿似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又是一种富有诗意的美。   甚至,夜深时分,当你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的时候,一切景物都看不见了,却仍然还能感受到那种诗意的美的存在。这就是那催你入眠的涛声,这涛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有节奏地哗——哗——响着,温柔极了,好听极了,简直就是一支优美的催眠曲,每天夜里,我都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入睡,每天清晨,又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醒来。   啊。美,伟大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然而,还有更美的呢:那就是日出。   人们告诉我,在北戴河那著名的二十四景当中,最美、最壮丽的景致要算是那在东山鹰角亭上看日出了。   看日出须得早起。四点钟还不到,我就爬起身来沿着海边的大路向着东山走去。这时候,天还很黑。夜间下了一场雨,现在还未晴透。但是云隙中却已经放射出残星晓月的光辉。我贪婪地呼吸着那雨后黎明的清新空气,一个人在空荡荡不见人迹的路上走着,还以为我是起身最早的一个呢。哪知爬上了山顶一看,有两个黑黝黝的人影,早已伫立在鹰角亭旁了。   嗬!还有比我更积极的人。   走到亭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老一小,那老的年纪约在七旬开外,一头皓发,满腮银髯,一看那风度,就猜得出是位学者。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很美,也很窈窕,却有着北方人的那种健壮的体魄。那两人看到我,都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又转回身去,继续倚着亭柱凝神观望东方的海空。我不愿干扰他们的清兴,颔首还礼之后,也倚在一根亭柱上面,默默地眺望起来。   这时候,残云已经散尽了,几颗寥寥的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越来越淡的光辉。东方的天空,泛起了粉红色的霞光,大海,也被这霞光染成了粉红的颜色。这广阔无垠的天空和这广阔无垠的大海,完全被粉红色的霞光,融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它们的界限,也看不见它们的轮廓。只感到一种柔和的明快的美。四周静极了,只听见山下的海水轻轻地冲刷着岩的哗哗声,微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此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仿佛,它们也被眼前这柔和美丽的霞光所陶醉了。   早霞渐渐变浓变深,粉红的颜色,渐渐变成为桔红以后又变成为鲜红了。而大海和天空,也像起了火似的,通红一片。就在这时,在那水天融为一体的苍茫远方,在那闪烁着一片火焰似的浪花的大海里,一轮红得耀眼光芒四射的太阳,冉冉地升腾起来,开始的时候,它升得很慢,只露出了一个弧形的金边儿,但是,这金边儿很快地在扩大着,扩大着,不住地扩大着涌了上来。到后来,就已经不是冉冉飞起了,而是猛地一跳,蹦出了海面。霎时间,那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满了耀眼的金光。在那太阳刚刚跃出的海面上,金光特别强烈,仿佛是无数个火红的太阳铺成了一条又宽又亮又红的海上大路,就从太阳底下,一直伸展到鹰角亭下的海边。这路,金晃晃红彤彤的,又直又长,看着它,情不自禁地使人想到:循着这条金晃晃红彤彤的大路,就可以一直走进那太阳里去。   啊,美极了,壮观极了。   我再回头向西边望去,只见西面的山峰、树木、庙宇、楼房,也全都罩上了一轮金晃晃的红光。还有那从渔村里飘起了的乳白色的炊烟和在山林中飘荡的薄纱似的晨雾,也都变成了金晃晃红彤彤的颜色,像一缕缕色彩鲜艳的缎子,在山林和楼房之间轻轻地飘拂着、飘拂着。于是,那山峰、树木、庙宇、楼房,就在这袅袅的炊烟和晨雾之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看着眼前这迷人的景色,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置身于渤海南岸的渔村海滩上。一时间,我竟然忘记了我眼前的这幅带有神奇色彩的幽美画面,究竟是北戴河中的海市呢,还是海市中的北戴河?究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呢?还是那虚幻缥缈的仙境?   “啊,美极了,太美了!”我的身旁,有人在大声赞叹了。   我回头望去,原来是陪同那个老学者的年轻姑娘。她双手抱在胸前,仰脸望着那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现出异常激动而又惊奇的神色。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美丽的脸,在朝阳和霞光的映照下,红彤彤的显得更加鲜艳,更加美丽,真像一朵盛开怒放的三月桃花。   是的,美,实在是太美了。老实说,著名的中外海滨胜地,我看到的虽然不能算多,可也不算太少。青岛、烟台、普陀、南海自不消说,波罗的海海滨也曾到过。日出呢,也不止看过一次,在那一万公尺以上的高空中的飞机上看到过,在那黄山后海的狮子峰上看到过,也在那视野辽阔的崂山顶上看到过。可是,为什么这儿的山,这儿的海,这儿的日出,我觉得比起上面我所看到过的那一些都更使我感到美?为什么?   我正在思索之间,仿佛应和着我的这个思想似的,那姑娘又回头看着那位老学者,提出了我心里正在想着的这个问题。   “爷爷,这儿十年前,咱们也曾来过几次,可是为什么今天我觉得它比过去更美了?为什么,你说呀。”   那位老者没有回答孙女的问话,却兀自高高地仰着头,眼睛一动不动望着那金晃晃红彤彤的东方海空。用他那洪亮的声音,朗朗地吟哦出下面的诗句:   云开山益秀   雨霁花弥香   十年重游处   不堪话沧桑。   “好,好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因为它正好道出了我们的共同感受,也回答了我正在思考的问题。   那姑娘嫣然一笑,连连地点着头,用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重复和品味着这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对,是这个道理。”接着,又把头摇了几摇,蹙着眉头说:“不过,后面的那一句我不同意。它有点伤感的味道。你瞧,云开了,雨霁了,太阳又重新出来了。眼前的景物这么美,老是伤感能行吗?”   “对,好孩子,你说的对。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伤感,也没有时间伤感,应该抓紧这大好时光,奋勇前进。我不老,我觉得我更年青了,我还可以和你们那些年青人比赛一阵子,怎么样?”那老学者说罢,哈哈大笑着,伸开胳膊把孙女揽在怀里,爷孙两个,说着笑着,大踏步地向着前面走去。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使得他们的全身也都金晃晃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他们就在这初升的阳光下安详地坚定地走着、走着,一直走进了那桔红色的山林深处,不见了。仿佛,他们和那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溶化成为一体。……   这又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啊!   而这,却又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个海市蜃景中所没有的。   是的,那海市虽然也很美,但却绝对没有像今天的北戴河这样美。   然而,这样美的又岂止是北戴河呢?   选自《旅游天地》,1980年第3期  ·175·      风雨醉翁亭 何为   何为(1922~),浙江定海人,散文家,剧作家。著有散文集《青戈江》、《织锦集》、《临窗集》、《何为散文集》、《北海道之旅》等。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二十一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十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唯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憬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古道下车步行。湿漉漉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傍两侧,浓荫蔽空,如入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像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九百多年前,欧阳修被贬谪到滁州任太守,为琅山的秀丽景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赋诗。琅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四十,“自号曰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入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激,水花银亮飞溅。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曩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楣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翼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自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看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也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是一座典雅的飞檐亭阁。亭侧的巨石上刻着篆书的“醉翁亭”三个大字,碑石斜卧,宛然似呈醉态。斜风细雨,在亭内亭外徘徊良久。旋即到亭后的“二贤堂”。这“二贤”有几种说法,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指欧阳修和苏东坡。这里有一座新塑的欧阳修高大立像。屋外漫步时,忽然觉得,有些古迹还是“虚”一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更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归根结柢这也是爱国主义的感情,我如是想。   从“二贤堂”向西至“宝宋斋”,进入明建砖木结构的狭小平屋。屋内有两块青石古碑,嵌于墙垣之间,高逾七尺,宽约三尺。两碑正反面刻着苏东坡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每字足有三寸见方。“欧文苏字”,勒石为碑,稀世珍宝,何等名贵!然而在那灾难的十年间,竟有愚昧狂暴之徒以水泥涂抹古碑上,铁笔银钩,几不可辨。这两块巨型碑石,既是历史文明的见证,又是野蛮年代留下的印证。游人驻足而观,无不为之长叹。虽然近年来另建六角形仿古“碑亭”一座,将“宝宋斋”中的古碑加工拓印后另立碑石于此,然较之原件逊色多矣,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了。   首届“醉翁亭散文节”开幕式的会场,设在碑亭后侧的解醒阁内。解醒阁是仿明代建筑,与醉翁亭各处一端,一醉一醒,遥相呼应。是日也,来自南北各地的散文同行们济济一堂,大有为散文事业扬眉吐气之概,是一次难得的盛会。有几位老朋友未能如期赴会,未免遗憾。会上相继发言时,我只管眺望廊檐外的雨景。琅山的层林幽谷,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烟雨迷离中化为漫天绿雾,令人目迷神驰,酩酊欲醉。忽发奇想,这次冒雨游醉翁亭,上溯近千年,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   醉翁亭院墙外,迎面一片森森然的参天古木,树冠巨大如华盖,俯临着奔流不歇的山溪。据植物学家鉴定,这片榆树迄今只见于琅山上,人称“琅树”或“醉翁树”。我以其树名寓有纪念意义,随手采撷一片带回来。  ·176·      灵洁九寨沟 艾煊   艾煊(1922~2001),安徽舒城人,作家。著有报告文学集《朝鲜五十天》,散文集《碧螺春汛》、《艾煊散文集》,长篇小说《乡关何处》、《山雨欲来》等。   一   青翠的,连绵无尽头的山脉,一搿两爿,分裂成了屏风式的两排,互相对望,相守相伴,情意缠绵。夹在两排山屏当中的,是一条高高低低,弯弯曲曲,蜿蜒千里的深峡谷。千柔百曲的岷江,在这条深谷的底部活泼奔舞。由松潘高原,层层梯次跳跃而下,过都江堰,越川西平原,直到溶入长江。   岷江是绿白两色相和相间的陡河。碧绿的江水,涛头上镶饰一朵朵亮白的江花,从四千米的高原,亢奋地奔向低低的川西盆地。   去九寨沟的这条车路,是天帝设计的。步步依伴着岷江,成就了一条飘带似的,和岷江一样柔曲的公路。我乘坐面包车,伴着岷江溯流而上,直达江源的星宿海。   许多藏民牵着藏马等在路边,欢迎人们骑着如猫般温驯的马,轻松地跋涉于岷江源的沼泽中。   越过此分水岭,另一条河,朝着与岷江相反的方向急速流下,这便是白水江。幽绝灵绝的九寨沟圣水,也汇入这白水江中。   悠悠天路远,骑鹤飞九沟。   青翠幽静的岷江峡谷,是天帝安置所有生物共有共居的和平乐园。人若独占,难免会遭天帝谴责。1933年8月,天公震怒,地动山摇。无辜的叠溪镇,被整体揿进深谷的岷江江底,注成了又一个高山湖泊。六十年后的此时此地,我立在岸边俯瞰。湖面平静,湖水无言。碧青的湖水,外表温柔,但在水面下四十公尺的深底,潜藏着一个小镇的悲惨故事。   二   九寨沟,阴晴晦暝,四时景色不同。山美,树美,云美,雪峰美,瀑布美。最美的是大大小小串珠般的,一百一十四个梯级湖泊。这些有灵性的神秘小湖,来自天上,流注到距我们头顶三千公尺的高空,凝汇成令人看了心跳的明洁圣湖。   湖水,清澈见底,洁净无染,透彻明亮,但又不是单纯的亮白。它透明的色调,竟会是五颜六色,落彩缤纷。   水晶无影。九寨沟的湖水,和水晶同质,无论多么深,都可窥透湖底。水草有生命,水底岩石也有生命。就连原始林中枯死后沉入湖中的树木,也起死回生,在湖水里重新获得了生命。   天下湖泊多矣,但一湖之水难分两色。惟九寨沟的这些小湖极为奇妙,一湖晶亮的水,竟分成为好几片互不混同的色块。蓝,绿,黄,红。每一色,又化开来,洇染成了若干深深浅浅,透明无影的色阶。藏青,宝蓝,淡蓝,墨绿,翠绿,浅绿,鹅黄,金黄,紫红,桃红。   这湖水色泽的五彩,自何而来?这些绮丽美色,并非山岭、流云、花树的倒影。色阶丰富的恬静神秘水色,你,来自何方?   九寨沟的高山梯级湖泊,湖水是由高处倾泻式的往下流淌。但无一丝一毫躁动感,看不到它在忙忙碌碌地奔流。水表平静无波。   世间万千湖泊,往往在月光下才显示出很美。九寨沟的小湖,阳光照耀下的湖水,也和月光下的湖水一样,温柔,平和,宁静。   湖水澄澈,明亮,多色。像是多民族幼儿园中,各种肤色儿童,睁大稚气纯真透明的眼睛。湛蓝眼珠,釉黑眼珠,亮褐眼珠。   这里是俗尘世界,并非天神的仙游苑。如此美的俗世山光,如此美的俗世凡水,除此川康高原外,人间还会有几处?   我的笔钝词拙,只能叙述,形容,无法传达她的灵妙仙韵。   文字力弱。也许音乐或绘画,可传其一二神妙。   古琴曲有《高山流水》,弹奏的是七十二澎湃激流。不知今乐中,有曼吟九寨沟秀山柔水的圣曲否?   古今西洋油画中,有没有描绘过类似九寨沟的绝色湖泊?   古今中国画中,无论泼墨山水或青绿山水,有没有显示出如同九寨沟般的明澈,和它丰富的色调?   九寨沟的湖水,美绝,妙绝,灵绝。若非身临此境,如何领会世间竟有此洗涤灵魂的纯水。我平生在许多美湖上居住过,航行过,但从未有过像面对此湖时,这般令人感动得心醉,心悸。我痴望着澄澈宁静的湖水。这无言的情意脉脉的纯净水,渗透进心的深处。感动得人无法自持,泪,默默地溢眶缓流。如是一个人独游,我将匍匐于岸边,面对天和湖,伏地虔诚膜拜。世世代代礼的拘囿,我辈已丧失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真人性。我这浊世庸人,无计脱俗,灵魂无翅飞升,只好从俗。   圣洁的湖水,原是天帝滋养熊猫的琼浆。人进熊猫退,在此居住了亿万年的憨熊猫,让出了如此美的栖息之地,如古代隐逸之士般远避人类无端的侵扰。善良的熊猫,你这高山隐士,此刻结庐于何所?   人们极爱九寨沟。但近十数年间,三十万人的侵扰,又无情地搅乱了此山此林此湖亿万年绝美的宁静。   人人都说九寨沟美。美,这象形字该当如何构成?古人造字有误,以火烤羊肉为美。那只是口腹物欲之美。到了九寨沟,忽有所悟。山水人,三者叠加,方可视为象形文的美字。这是人与自然的融溶之美。  ·177·      雁荡杂记 林斤澜   林斤澜(1923~),浙江温州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山里红》、《石火》,小说散文集《飞筐》等。   一   鼓浪诗人偕夫携幼游罢雁荡,赞道“除却雁荡不是山”。这一句当然是“仿作”,仿的“除却巫山不是云”,仿的“黄山归来不看山”。拉扯起来若“桂林山水甲天下”,那仿来仿去就多了去了。凡有山水,就有“天下第一”、“人间无双”,这些“溢美”。真善美三位,老大老二看来严肃,却也一口咬不定,比着一个人你说是“榜样”,他说是“傻样”。斟酌一件事你归做“儒”,他算做“糯”也有的是。到了老三“美”这里,“乐山乐水”、“见仁见智”已成口碑,“莫衷一是”才是正常。   雁荡待鼓浪诗人不薄,游罢怎么来句仿作,这其实是诗人的聪明。   80年代初,温州文联抓住时机,办个写作学习班,面向全国。曾经邀请外省作家部分学员,到温州开笔会,一时和做喜事一般。其中一个精彩项目“游雁荡”,游罢,总有本地捺也捺不牢的,直面两位黄山来的作家,直问比黄山如何?那两位大约饱有经验,从容答道:各有千秋。这个回答,自是“哲理”,当场宾主尽欢。   大队人马拉到雁荡,灵峰灵岩,大小龙湫自不消说。竟有一支分队,北上探险,深入仙姑洞,却是少有的壮举。   二   雁荡实在不是一座山,有人编过一副对联:“背靠莽莽括苍山脉,面对浩浩东瓯海湾。”没有横批,又有人补充四个字:“山海交关”。有以为山海两字“重”了,有指点交关两字“俗”了,不过都还承认意思对头;这一片奇观地貌,只可是“山海交关”的缘故。这一片宽广四百五十平方公里,景观名目五百四十,数字也来凑趣。   那么大体看看走走,也要个把月?一个月不算多,不过一两天也可以,先看白天的灵峰,如茫茫天地间,出现如来的合掌,走进掌缝,拾级而上,一层一层竟达九层的观音佛阁,站在楼阁平台上,凭栏外望天空一线。“一线天”是到处都有的景观,此处也口称“天下第一”。再看大小龙湫,有水的日子,历代的诗歌吟咏都不过分。下午安排小半天,到灵岩寺前看天柱和展旗双峰,峰顶一绳横空,采药人表演飞渡绝技,这里要宣传“人间无双”了。   最好过一夜,若自己有车,看看夜景八九点赶回红尘也不晚。这夜景必要看的是灵峰的移步易形。这白天的如来合掌,在月色里,百来步外是夫妻合欢,五十步内变做雄鹰半合翅膀,下视,是不是正在盯着咱们哪?再走近二三十步,回身,背向,后仰,上视,月华如银,双乳如铁,顶天立地的维纳斯。   够了,雁荡名胜够向家人友好交代了。若是诗人墨客,诗也做得了,文也交得卷了,画也画得出来了。   不过雁荡分八个景区,灵峰灵岩是南边的景点。最北的景区叫仙桥,和仙境相通的意思。道家的始祖中,就有陶弘景出没在“山海交关”,得到感应,写出诗来,给山水诗开山增光。后在楠溪江边一个洞里,修练得道。这个洞老百姓叫做大箬岩,也讹传为叨鹰洞,求签的香火好做市了。为纪念仙人,正名是陶公洞。   三   雁荡的洞府,名号上书的六十六。内起九层后加起为十层楼阁的观音洞,当居首座。仙桥区有个仙姑洞,以奇险名列前茅。观音洞是游客必到的景点,哪怕一日游,也会到佛阁平台上,泡一碗山泉云雾,坐竹椅,看一线天,赶路的疲劳连同世俗的烦恼,顿时消失……有谁到仙姑洞去过?那年笔会上,温州文联有雁荡周边的仁人,有年年去趟雁荡的君子,竟没有一个拜访过仙姑洞。就是这些仁人君子,忽然愧对雁荡,组织小分队,北上探险了。   爬山头,翻山梁,斜插坡上三五人家,好不容易看见六七里外,一爿屏风也似石头山。那陡峭的半腰间,有一个黑点。走近两三里,黑的是一个方洞,这可如何上得去?再两三里,看见黑洞下边,有一截灰线,莫非栈道?踏上灰线,左手岩如城墙,右边直落不敢窥探,脚下两脚宽,似裂若等可疑。提心碎步走到洞下,洞口高一人有半,垒石台阶,上下腾空如云抬,如风推。   进洞原木林立,支撑着两层木头佛堂。凭栏寻觅山谷究竟,柴草荆条掩映,渐暗渐黑无底。头上蓝天一方,白云不见首尾;飞鸟但闻鸣叫,或忽然出现,转眼消失。   山气蒸蒸,云天寂寂,时日悠悠。   编右三五里外,起伏山头有个叫谷湾,湾下原是峡谷曲折,谷底村庄叫福溪。现有拦山筑坝,储存山洪。   福溪乃祸福相依之地,是温台两州几个县的交界去处,历来“绿客”出没,“义士”往来,大约半个世纪前,远隔千山万水的卢沟桥一声炮响,就有人到这里拉抗日队伍,成立民主政府,可惜内外矛盾“交关”,只好昙花一现。   现在村庄潜伏水库深潭,碧绿千尺,没有半点血色。山风呼啸,也只有过来人,才误听出来隐约的慷慨悲歌。   四   半个世纪前,仙姑洞口没有垒石台阶,只是挂下木头梯子,早晚收梯,老虎也蹦不到洞里——没有起跳的余地。   现在的石头台阶是为旅游垒的?其实当真游到这里的客人,都是探险心情,木头梯子不多危险,却多兴味,还有一种攻守的联想。   当的正是一个避难好地方,收了梯子,就把格杀打斗留在外边了。进洞林立的原木,一如当年,据说整个未动?木楼只怕是旧物,楼板开缝依旧,颤动依旧,是空气干净是人迹少到的缘故?白木的颜色也依旧,特别是两厢两三间小屋,拉开屋门,笨重的带围栏的木床,长年铺的草席,老蓝印染的棉被,连存放粮食,堆放香烛、散放汗油的混合气味也依旧依旧。   洞外边,村庄连同峡谷都沉在水底,只怕已经泡苏了。首领四爷叫同袍买通枪手,打死在山坡上,会说自由平等的四奶坐穿牢底,放出来进了深山,嫁给最没出息的部下。留分头的独生女儿远走他乡,成了个“飘飘荡荡”的女人……真是一个梦一般。   洞里依旧依旧,洞外俱非俱非。洞里洞外,究竟谁在谁的梦里?这是个古老问题;猎人听雷,猎枪锈了。樵夫观棋,斧把烂了。   五   木楼站在洞口,后边才是洞身。洞身不算方正,也算得天然殿堂了。靠里塑着仙姑神像,供桌,香炉,烛台一一摆开在岩石上。   右后方,靠上,又是个洞口,射进光线,透出烟火,天赐的后窗。   窗边垒灶,烧火做饭。   窗外是个井筒般深谷。井筒笔直却缺一边,光照到底,谷中没有成材的树木,可是不少荆棘蒺藜,山茶杜鹃,野玫瑰草丁香……没有人能够从石头山爬到这底上来,也没有什么动物能够用脚用爪爬上爬下,自开天辟地,花自红自白,自有本谷昆虫做伴,本山蝴蝶做客,自开飒爽,自落潇洒,好一个完全自己的山谷……   忽然,一天,仙姑从窗口跳下井来,空前绝后,井谷震动,山风来托,山花来接,落到谷底,山草来垫,仙姑盘腿如坐莲花。   仙姑姓甚名谁?因何舍身?这跳下来的洞口从此叫做舍身岩。舍身当然有故事,或婚嫁吉凶,或世态冷暖,或战争饥荒,或由忠奸善恶演变做阶级血泪……各地都有类似的故事,不用记也记不清。   只是这一跳,非常美丽。舍身跳下这么个山谷,落地如坐莲花。这是想像的必然,联想的极点。   六   现在仙姑塑在洞里,有两个道姑关照香火,敲木鱼、击铜罄。五六十年前的道姑老了,现在也还是两个老道姑,一样的蓝布衣服印染围腰,一样的黄肿面貌水红眼睛。   道姑道姑,怎么?仙姑?好比是?新塑?   新塑新塑,革过两回命了。   文革?   温州来革一回,台州又革一回。   原是荒山空谷,石岩险道,舍身洞穴。难得这一场天罗地网,斩尽杀绝。难得这么一帮异想天开,哪一根筋弹琴,钻到大自然的皱褶里,革文化的命。好比钻到裤裆里,捉拿圣贤,更加百倍的难得,竟有难兄难弟,一样的热血,一样的杂碎,革过了还要革一回。   话说辛亥革命时候,未庄的阿Q到静修庵革命,晚了一步,就没有革成。那老尼姑门开一缝——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地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糊。   “革命革命,革过一命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地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加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地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论气势,论做派,论无孔不入的刁钻,无中生有的荒唐,辛亥革命差得远了,阿Q算老几!   像仙姑洞的革两回命,是不是可上吉尼斯纪录,不清楚,“天下第一”,“人间无双”,这是自己手里的事,先放一边。须知雁荡世代诗文集子中,还没有仙姑洞的笔墨,现在好了,有了抹不掉的事迹了。  ·178·      离宫思絮 袁鹰   袁鹰(1924~),江苏淮安人,散文家、作家。著有散文集《风帆》、《悲欢》、《秋水》,诗集《江湖集》、《寄到汤姆斯河去的诗》等。   小住承德避暑山庄,每日晨昏,漫步离宫,留连洲渚。鹿鸣莺啭,景物迷人。俯仰之间,仿佛历史烟尘,随风飘逸。灯下草草,略记所感。时值初夏,柳絮翻飞,如雪如烟,撩人思绪,因以为题。   烟波致爽殿:清王朝盛衰荣辱的见证   每天早晨,避暑山庄朝南的丽正门一打开,作为行宫主体的澹泊敬诚殿和烟波致爽殿便开始迎接第一批新的参观者。远方来的游客,总是怀着新奇和惊叹的神情拥进宫门,也总爱挤在康熙皇帝亲题的“避暑山庄”那蓝底金字的匾额下摄影留念。然后,走进苍松掩映的院落,流连在古朴淡雅的殿前,仿佛听到二百多年来伴随着风云雷电的历史回声。   “这就是康熙的寝宫吗?”“这就是乾隆的御座吗?”“这就是咸丰咽气的那张床吗?”人们低声询问着,交谈着,在烟波致爽殿前,隔着玻璃窗仔细张望。也许受到电影《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的影响,有的人特别爱打听那个野心家叶赫那拉氏住过的西跨院在何处……   烟波致爽殿,康熙年代即列为山庄三十六景之冠,被描写为“盛夏晴无酷暑之感,夜无风寒之忧”的寝宫,今天依然保持两百年前的容貌,肃穆安详,冷峻地向后代人叙述这座离宫的沧桑史,叙述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兴旺到“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衰败历程,叙说它亲眼目睹的花团锦簇的荣耀和丧权失地的耻辱。一阵松风吹过,簌簌有声,你不是能听到它的沉重叹息吗?   它记得那个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以他睿智的眼光,高瞻远瞩,在远离京城八百里之遥的塞外草原,开辟了面积达一万多平方公里的木兰围场,每年亲自率领贵族王公、文武大臣,行围射猎,整军备武。就如他的孙子弘历后来追记的:“皇祖每年出口行围,于军武最为有益。”(《承德府志》)“备边防,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乾隆:《避暑山庄百韵诗有序》)他本人也再三要求部下:“围猎以讲武事,必不可废!”“围猎不整肃者,照例惩治。”(《清圣祖实录》)一年一度规模盛大的“木兰秋”,是满洲八旗兵、蒙古骑兵和皇家虎枪营士卒的一次军事大检阅,也是清朝政府加强对蒙古族上层的联络和巩固北方边防、警戒沙俄侵犯野心的一次政治活动。热河行宫,正是首先为了这种政治和军事的需要而建的。从康熙乾隆,到嘉庆,每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在这儿处理政事,接见文武大臣,使它成为清政府联系北方的西部各少数民族以求我们这个多民族国家进一步巩固的活动中心。一百多年中,以避暑山庄、外八庙和木兰围场为舞台,多次上演过威武雄壮、有声有色,震撼人心的政治戏剧。蒙古王公,厄鲁特蒙古族首领,西藏活佛,维吾尔、哈萨克和柯尔克孜族上层人物、从伏尔加河畔远道来归的土尔扈特族首领,先先后后来到这里,向中央政府表示忠诚。也正是在这儿,康熙作为一个维护祖国尊严,反对沙俄侵略,致力祖国统一,反对民族分裂的帝王,以杰出的民族英雄载入青史。丽正门的匾额,外八庙的不少碑文,都用汉、满、蒙、维、藏五族文字镌刻,如果拂拭去那些狂妄自大、带有君临天下的民族偏见的灰尘,我们看到的,不正是象征祖国各民族团结平等的祥和之气吗?   它也记得一百多年后那个昏聩荒淫的咸丰皇帝,康熙、乾隆的不肖子孙奕,在英法帝国主义直逼北京的炮火中,从圆明园仓皇逃来热河,将京师丢弃给侵略军。强盗们一把大火,使那座规模仅次于避暑山庄而建筑和珍藏则远远超过的“万园之园”,全部成为灰烬。就在北京天津地区人民惨遭屠杀和洗劫的同时,咸丰皇帝却在这烟波致爽殿里,惊慌失措,面如土色,用颤抖的手,一次次给他的弟弟恭亲王奕下达向帝国主义妥协投降的罪恶命令,一次次批准签订丧权辱国的《中英北京条约》、《中法北京条约》和《中俄北京条约》,追认了《中俄瑷珲条约》等一系列卖国条约,将我们尊严的主权和大片国土拱手让人。最后,他死在西暖阁里,没有能回到北京紫禁城。慈禧在这里同奕策划了辛酉政变,开始她四十八年昏庸而又残暴的统治,使我们的祖国沦为帝国主义瓜分的黑暗时期,使我们的亿万人民陷入更加苦难的深渊。   烟波致爽殿,你是一个王朝盛衰荣辱的最好见证。你听到游人们在西暖阁外边对咸丰和慈禧的责骂声吗?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的帮凶们是应该受到责骂和唾弃的。他们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然而,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到了十九世纪末叶,清王朝早已腐朽衰败、不可救药。落后的经济形态和反动的政治制度,必然使这个政权走向死亡。曾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经承受不住狂风暴雨的侵凌和白蚁霉菌的啮蚀。“昏惨惨似灯将尽”,不用说昏庸愚昧的咸丰、慈禧,即使英明干练的康熙、乾隆复生,怕也无能为力、回天乏术了。   这就是历史的结论。   御制诗碑:对先进文化的重视与追求   漫步山庄的正宫和山区湖边,常常见到康熙和乾隆的“御制诗”,有的由翰林们恭敬地缮抄贴在殿内墙上,有的将他们的亲题字迹镌刻在石碑上竖立道旁。这两位皇帝在避暑山庄做的诗着实不少,称得上是多产作者。仅是康熙题的三十六景,乾隆题的三十六景和山庄其他风景诗,即有一百八十余首,至于别的题目如乾隆的《绿毯八韵》、《林下戏题》等等,还未计算在内。   除去少数例外,对历代帝王们的诗作,我一向没有好感。它们大多空洞无物,苍白无力,公式化概念化,既少诗情,也少诗味。因此,当承德作家郭秋良同志给我一本辑录康熙、乾隆诗作的《避暑山庄风景诗选》时,我起初也只是信手翻翻,并未打算对这两位的“大作”多作浏览。但是,每天走来走去,看到他们用汉字题的匾额和写的诗,不禁引起一些联想,一些沉思——这两位满族的皇帝,为什么那么喜欢写汉族的字、做汉族的诗?   满洲贵族入关,是以马上得天下的。连年征战,在屠戮千万汉族人民的同时,自然也杀害了不计其数的汉族知识分子。豫亲王多铎平定江南,一手制造的“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血案中,着实死了许多文人。江南士大夫,在“留发”与“剃发”的斗争中,以头发作为民族气节的标志,也有不少以身相殉。当时南明士大夫中如有入仕清朝的,例如钱谦益等人,就被斥为变节的“贰臣”,为人所不齿的。   但是,到了康熙年间,政局已经稳定,特别是平定了三藩的叛乱,清政府似乎就改变了主意,更多的用笼络、礼遇、开博学鸿词科对待汉族士大夫、实行新的知识分子政策了。实行这个政策,看来是有决心的,因为皇帝本人就开始学汉字、做汉诗。先不说他字写得如何,诗做得好坏,这种做法,总是符合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利益,因而是正确的。一个少数民族的领袖人物,对被他用武力征服的大民族先进的文化,比本民族悠远和丰富得多的文化,不是采取排斥、歧视以至消灭的政策,而是学习、消化、继承,为我所用。从这一点上说,爱新觉罗·玄烨表现了一个伟大政治家的卓越胆识,远远超过了蒙古族忽必烈建立的元朝对知识分子的歧视和迫害,“七优、八娼、九儒、十丐”,文人的地位在娼妓之下,仅仅比乞丐高一等。这自然是对付汉族文人,若是蒙古族知识分子,那必定是官吏,不在此列了。   于是,如我们看到的,在清朝初年,聘任汉族知识分子当官以至当大官,满洲宗室贵族学习汉文,同汉族文人交朋友,就成为一种风气。纳兰性德以贵族公子身份,能对唐宋名家词有独特的研究,《饮水集》中的词作竟被王国维推崇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不仅由于人们评论的“天资超逸,然尘外”、“天分绝高”,更在于当时那种风气。他又充当过康熙侍卫,时常随从扈跸。“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徐乾学:《纳兰君墓志铭》)像他随康熙来塞外时所写的“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蝶恋花》“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长相思》以及许多寄情悼亡之作,置之两宋词集中,也是可以名列前茅的。   当然,就汉族知识分子说,许多人为几千年来的华夏正统观念和剥削阶级的民族偏见的羁缚,总是念念不忘已经覆灭的朱明王朝,有意无意地为它唱挽歌。比如一代诗家吴伟业,以明朝的进士入清当国子监祭酒,在他后期作品如《圆圆曲》中,仍要委宛地避开满族入主中原这个重大史实,而在去世前写的“绝笔词”里,仍写下“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时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这样充满怨艾悔恨的字句。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说是大动乱大变革中知识分子一个悲剧性的插曲吧。   顺便说一句,这种正统观念和民族偏见仍然或多或少地闪动在近人的作品里。如柳亚子先生在南社时期的诗作,痛斥慈禧,只因为她是“胡虏”;而对南明几个流亡小朝廷,仍恭敬地称他们的庙号。这是不必为贤者讳的。   这样,我再读康熙、乾隆二位的诗,心情就和以前不大相同。徘徊御制诗碑前,不由得浮起几分敬意。何况,平心而论,字写到这样,诗做到这样,也就算很不容易了。   文津阁:凝聚着多少血泪和波涛   也许由于住处离得较近,又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几天之内,我几乎天天穿过绿草如茵的万树园和试马埭,走进文津阁小坐片刻。   这里是山庄里一个宁谧幽雅的所在:倚山面湖,园中建园;白墙环绕,重楼翼然;绿荫掩映,莺啭高枝;庭院无人,芳草自碧。楼前楼后各有两棵古松,阅尽沧桑,至今仍傲然挺立,俯视人间。嶙峋的假山倒影,映在楼前半圆形的小池内,错落有致。游人到此,总要向池中仔细找寻那堆砌假山时利用山石缝隙在水底映出的新月形倒影,赞叹造山人的巧妙心思。平静的池水中,浓云挽着一弯素月,为文津阁增添了几分清幽。   书楼东侧的碑石上,刻着乾降所撰《文津阁记》,点明此阁同北京紫禁城的文渊阁、圆明园的文源阁和沈阳的文溯阁一样,是为了珍藏《四库全书》而建。二百年,风雨侵蚀,碑身和碑座都已有所损坏,有的字迹也已漶漫不可识别了。   坐在石上,望着这座皇家藏书楼,不禁引起阵阵沉思。文津阁楼上,凝聚了多少汗水和血泪;楼前的小池里,又汇集了多少文字波涛!   康熙皇帝是比较重视汉族文化和汉族知识分子的。但是到了他的儿子雍正皇帝胤,就一反“先王之道”,开始兴起文字狱。许多汉族文人留恋明朝,风起云涌的人民抗清斗争又加深他们的反满情绪,不免在诗文的字里行间有所流露,白纸黑字,自然成为罪证。但确实也有不少并无反满内容,纯属一些无耻的告密者断章取义、无限上纲的诬陷,也构成冤狱。“维民所止”的考题,告密者未必不知道是出于《四书》,为了邀功请赏,就上纲为“维”、“止”二字意在要去掉雍正的头,结果,考官查嗣庭自己因此被砍掉脑袋。已故史学家吴晗同志对明清两代的特务统治和文字狱曾有精辟而生动的著述,不料自己竟也成了江青、康生一伙大兴文字狱的牺牲品。   几乎同文字狱齐步前进,康、雍、乾三朝集中一批文臣学士编纂《古今图书集成》和《四库全书》。《四库全书》从乾隆38年到47年(1773~1782)花了整整十年工夫,编纂完成。清政府网罗了来自全国的五百多位文人学士参与其事,分别担任总纂官、总阅官、编纂、校勘、提调、缮书等等职务,其中包括戴震、姚鼐、纪昀、任大椿、王念孙、陆锡熊、费墀等知名学者。成书后,先是缮抄四部,后来又为江浙士子缮抄三部,藏之于扬州的文汇阁、镇江的文宗阁和杭州的文澜阁。   一部《四库全书》,千秋功罪,如何评说?   乾隆、嘉庆以后,直到民国时期,朝野上下,无不歌功颂德,誉为旷世伟业。弘历本人在叙述他下令编纂的目的时就宣称:“余搜四库之书,非徒博古文之名,盖如张子(即宋学者张载)所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胥于是乎系。”《大清一统志》上描写它“琅函琼册,辉烛霄汉”。文津阁的御制诗碑上,乾隆踌躇满志地题七律一首,自夸“名山藏实无过此”,说的大体也是事实。   解放以后,不少史学家在提到《四库全书》时,多强调它编纂过程中的消极面:清政府网罗知名学者文人编纂此书,是对汉族士大夫的一种策略或阴谋。让他们年年月月在浩繁的故纸堆中校勘考据,索引钩沉,青春伏案,皓首穷经,虚度大好年华,耗尽毕生精力,也就无心再去舞文弄墨,发泄故国之思了。而且在编纂过程中,对那些“诋毁本朝”、内容“悖谬”或有“违碍字句”的,不断地用销毁、撤毁、篡改种种手法,大量地烧书、改书。十年中,共销毁“禁书”二十四次,五百三十八种,一万三千八百余册。(比起十年动乱中林彪、江青一伙煽动的大规模烧书毁书,是小巫见大巫了。)从《四库全书》编成以来,民间刻书家冒着危险偷偷地刻印的“禁书”,就成为藏书者视为奇货的珍本。因此,他们认为编纂《四库全书》之罪,同大兴文字狱也是不相上下的。   我觉得,还是鲁迅先生的评价比较全面、公允。   他说:“清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个,尤其后两个皇帝,对于‘文艺政策’或者说得较大一点的‘文化统治’,却真尽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狱不过是消极的一面,积极的一面则如钦定四库全书,于汉人的著作,无不加以取舍……作为定本。”   他也说:“乾隆纂修四库全书,是颂之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于内廷,还颁之于文风颇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骨气的人。”   鲁迅先生有褒有贬,有肯定也有批判。《四库全书》的编纂者们,那五百多位为之淌过汗水、流过血泪,在文字波涛中经历过浮沉的学者们,倘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松云峡:留下了乾隆的内心独白   清晨的松云峡,寂无人影,鸟鸣上下,一阵松风吹过,更显得幽静深邃。一路行来,我在一块不太显眼的卧碑前停下脚步,细细端详。   碑上刻着乾隆皇帝从公元1775年到1798年这23年间用同一题目写的《林下戏题》六首诗。   对于这位老先生的诗,人们从来不敢恭维。有人在论诗时以他为例,说他一生作诗不计其数,但文学史上从未承认他是诗人,甚至都不屑于简单地提一句。这是真的。无论在他生前或死后,也从未刊行过《高宗御制诗全集》或《爱新觉罗·弘历诗选》之类的书。在北京故宫或江南一些名胜处,人们常常看到他的“御题”诗,但很少会读完全诗,更不用说记住它了。那种富贵天子的口吻,矫揉造作的字句,不仅味同嚼蜡,而且令人生厌。即如这避暑山庄,触目见到的,大多数都是“二十年来衣食足,黔黎犹载圣恩宣”、“重忆琼筵陪色笑,金匙常抱手调羹”这类自我吹嘘、自我陶醉的颂诗,实在不堪卒读。   但是眼前这《林下戏题》倒非同一般,值得玩味,它多少流露了诗作者的心声:他的愿望和追求,他的烦恼和颓丧。   先看这第一首:“偶来林下坐,嘉阴实清便。乐彼艰偻指,如予未息肩。尖曦遮叶度,爽籁透枝穿。拟号个中者,还当二十年。”   落款是“乙未季夏下浣”。乙未是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那正是清王朝的最盛时期,也是乾隆本人煊赫的“文治武功”达到峰巅的时代。他乘銮舆顺松云峡的石板御道,出西北门去殊象寺、罗汉堂和普陀宗乘庙拈香礼佛,祈求大清朝国祚长久,他本人延年益寿。松下小憩,在左顾右盼、洋洋得意之际,想起几位已经告退回乡、归隐林下的文臣,不禁惹动了一些林泉之想。在末二句下有一条小注:“余尝立愿,至八十五岁即当归政,距今尚有二十年,方得遂林泉之乐耳。”   他虽想“息肩”,“遂林泉之乐”,但也许尚未选定继承人,还要在众多的皇子中仔细考察,因此以二十年为期。虽是“戏题”,也还是透露了一点心曲。   过了十年,过松云峡时想起前事,他又写一首。末二句是“迅矣称林下,一旬非远年。”再有十年,当“林下人”有望了。八年以后,在松云峡又写一首:“昔盼十年远,今知近二年。”很有点即将如愿以偿的欣喜心情了。两年以后,即乾隆六十年,他将皇位交给儿子颙琰(嘉庆皇帝),自己当“太上皇”,但觉得还不能“息肩”,在《林下一首四叠乙未韵》中,艰难地说:“天恩符获已,子政训犹肩。察吏贤及否,勤民吃与穿。”他还要继续训导刚继承皇位的儿子,似乎肩上的担子还不轻,但是却不愿触及自己的一块心病。   因为,就在他传位给嘉庆的十二天以后,大规模的白莲教农民起义在湖北的宜都、枝江、宣城、襄阳相继爆发,举起反清大旗,粉碎了康乾以来“太平盛世”的局面。而且很快便冲破清政府军的围堵,攻入河南、陕西、四川,在中原大地燃烧起一股燎原的烈火。   毕竟言为心声。在这位自诩为“十全老人”的诗句里,我们开始感到他那惊恐、担忧、焦急和懊丧的情绪。在“四叠乙未韵”的次年八月,他到北山瞻礼两座梵庙回山庄后写的一首诗里,就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劳心军务及捷信”、期待着“靖逆安民听凯歌”,在诗注中还写明“近因盼望军营捷报,心绪焦劳”,“予盼捷之怀,日甚一日,殊难自遣”。从山庄回北京途中,仍在急切地等待幻想中的捷报,但是一直走到密云县的腰亭行宫,等来的总是损兵折将的丧音。“腰亭晚坐心增忸,望捷去还望捷回。”嘉庆三年五月,他在“望捷”而不得的心情中又来避暑山庄,满怀渐愧和懊恼。在一首七律中写道:“频频望捷仍未已,掷笔促章自哂之。”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只能自我解嘲了。   于是,我们就看到《林下戏题》的最后一首:“符愿坐林下,嘉阴披爽便。虽然归政子,仍励辟邪肩。二竖获日指,一章捷望穿。促吟乘飒爽,睫眼廿三年。”   二十三年过去,不但仍未能享受“林泉之乐”,而且政权日益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这位八十八岁高龄的“太上皇”的愁苦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他在诗注中说:“自丙辰元旦授玺,心愿符初,迄今已阅三年,而训政敕几仍未敢一旦稍懈。并以筹剿教匪,切盼捷章,驰谕督催,殆无虚日,以视悠游林下者,殊难比拟。”这段内心独白,倒是老老实实的真话,没有虚饰,没有空言。在乾隆不计其数的诗作中,如此坦率地吐露衷曲的,并不多见。   一叶知秋,不必到六十多年后咸丰病死西暖阁,在松云峡里,乾隆的《林下诗》已经可以预示着王朝的末日了。   1985年5月   承德离宫万树园侧  ·179·      荷泽牡丹行 忆明珠   忆明珠(1927~2002),原名赵俊瑞,山东莱阳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墨色花小集》、《荷上珠小集》、《落日楼头独语》等。   牡丹,国色天香,花中之王。今春谷雨时节,正值牡丹花期,我应黄爱菊女士之邀,偕同妻子访问了牡丹之乡的荷泽。黄女士是荷泽地区政协副主席,感谢她热情提供方便,使我们夫妇得以畅览荷泽牡丹名园,大开眼界,大饱眼福。   说到牡丹,洛阳该是它更古老的王国。有明以来,荷泽牡丹兴起,随之也兴起了“荷泽牡丹甲天下”之说。评论何处牡丹之甲乙,不是我该管的闲事。我觉得在人间世,只有权力这东西才需要建筑它的高巅,如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者即是;除此而外,其它种种,何苦去排那个名位座次呢?可置甲乙于不论,亦可轻甲乙若鸿毛,亦可同甲之而同乙之,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譬如这牡丹无论何处牡丹之甲天下,总比女皇武则天虐杀牡丹之甲天下为优胜多多!当然这是传说中的武则天的作为,但历史上的武则天为其虐杀者就不会是什么花花草草的了。一个人只要坐上权力的高巅,“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灵感一来,什么名堂干不出来呢!   现在说回荷泽的牡丹。到了荷泽,我算服了,五体投地,天下竟有如此壮观的牡丹花海。我这个山东人,少年时期即离乡别井、大半辈子往来于仪征、扬州、南京之间,这一带有着园艺传统,在一些古迹名胜之处,不乏珍奇花木,但牡丹很少见。仪征在清代乾嘉之世,犹有厉园以牡丹著称,现在连园址在何处都无人得知。扬州的瘦西湖、平山堂、个园、寄啸山庄等处,每当烟花三月,我都会去走几趟,然而不曾见着一株牡丹。大概因牡丹系北地花种,喜晴燥,江淮间雨多地潮,不易栽培的吧。郑板桥《扬州竹枝词》云:“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我想当时扬州的十里花田,也不会由牡丹这花中之王来管领的。而现在荷泽人的栽培牡丹,简直像植树造林,像种稻、种麦,像种青菜、萝卜,真够气派的了。在这里,牡丹栽培面积达一万多亩,这可是万亩仙葩琼蕊,万亩玉树琪花啊!简直是奇迹!游山者游过了黄山,可以“黄山归来不看岳”了;看花者看过了荷泽的牡丹,即便还有洛阳的牡丹,或其它什么地方的牡丹,若无机会去看,我想也不至于有太大遗憾的。   荷泽归来画牡丹,   废纸三千兴犹酣;   眼空吴楚惆怅甚,   国色天香鲁西南。   在荷泽一连看了五天牡丹,而后又上了梁山,去了曲阜。回到南京,万代师宗的孔圣人也罢,替天行道的宋公明也罢,全都丢在脑后;使我魂萦梦牵的还是荷泽的光艳照目的牡丹花。于是跑到新街口的蕴玉斋,买回了宣纸、颜料,痛快淋漓地横涂竖抹起来,好像不如此,则不足以表示我对于牡丹之钟情似的。每涂完一幅,即诌上几句山歌顺口溜,前面所引,即是其中之一。诗中所谓的“国色天香”,有着我自己的解释。当我来到荷泽,第一次走进它的牡丹园,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那句俗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风流”,跟那些嚅嚅喁喁、恩恩怨怨的儿女私情,毫无干涉。面对牡丹花丛,我想到的不是西施、王嫱、杨贵妃之流的绝代佳丽,而是照耀着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人中之杰,鬼中之雄!“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惟大智仁勇者之斑斑热血才能孕育出无比艳丽,无比壮丽的花朵,这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而在群芳园里,约略尚可取以为象的,也只有这万紫千红、金碧辉煌的牡丹花了。因又有跋曰:   花大如斗,   胆大如斗!   敢红,敢绿!   敢让百花先,   敢殿三春后!   1993年8月2日于淄川丁香小院  ·180·      孟庄小记 宗璞   宗璞(1928~),女,原名冯钟璞,生于北京。著有长篇小说《南渡记》、《东藏记》,中篇小说《三生石》,短篇小说《红豆》等;散文集《宗璞散文集》等。   神在哪里?   1992年10月22日至11月2日,在杭州北高峰下灵隐寺的孟庄小住。孟庄在一片茶园之中。每天清晨,一行行茶树吸了一夜的露水,微微发亮,格外精神,手一碰湿漉漉的。茶花有铜板大,颜色陈旧,貌不惊人。还有小小的茶果,据说毫无用处,只有割去。别的植物以花胜以果胜,唯独茶以叶胜。大概力量都聚在叶里,别的便不顾及了。   随着清晨一起来的,是灵隐寺的喧嚣。很难想像沸腾人声来自清净佛地。及至身临其境,才知那“市场”与“市场”是符合的。   刚到“咫尺西天”的大影壁前,便有十多个妇女围上来。“买香?买香?”一面把香递到面前。一路走过去,便是一场推销与抗购的斗争。除了香,还有小佛像、小玻璃坠等买来只有扔掉的东西。熙攘间已过了理公塔、冷泉亭。飞来峰还是那样,只在壁间小路和每一凹处都站满了人,也就无法玲珑剔透了。   以前几次来,大家都忙于阶级斗争,自然无心于山水。现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至少国内没有限制,自然会热闹。这热闹使人感觉生活别有一重天地,到底是自由多了。   临近寺门,先见香烟缭绕。曾听说现在寺庙香火很盛,亲眼见了,还是不免惊异。寺门前摆着长方形的烛台,约有两米长。数十枚红烛在燃烧。一人多高的大香炉,成把成把地烧着香。人们在香烛前跪拜,一行人跪下去,后面有人等着。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智有愚,有丑有俊,必定或有排解不开的苦恼,或有各种需求,觉得人的力量不够,要求诸冥冥中的力量。求一求,拜一拜,精神的负担分出去一点,在想像中抓住点什么,也是好事。   到大雄宝殿,见众人都在殿外礼拜。一青年女子交给僧人一纸伍拾圆,获准到佛前香案下跪求。她祈祷良久,转过身来,面带笑容,也许灾难还不退,至少她安心了。   前些年,一个朋友悄悄地告诉我,她不是任何教的信徒,可是她每晚必祷告。把一天的烦恼事理一理,一股脑儿交给上帝,然后安稳入睡。这话现在不用悄悄说了。那袅袅香烟,在青天白日之下,凝聚着多少祈求和盼望。据说也有人是专门还愿来的。原来求的事已经满意如愿,特来感谢。说起来,我佛如来、观世音菩萨、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都是大大的好人,是芸芸众生的好朋友。   在罗汉堂边山石上坐着休息,仲忽然拉我起身,走开数步后才说,那石旁有一条蛇,正在游动。一面说一面拾起石子要打,我忙制止说,也许是白娘子来随喜呢,再不济也是佛寺里的生灵,不可冒犯。   忽然想起在澳洲访问时,一家公寓下的花丛中住着一条蛇,人们叫它乔治。蛇寿不知几年,这乔治想也不在了。   乘缆车登上北高峰,远望尘雾茫茫,不见人寰。一对青年夫妇带一小孩,对着一面墙跪拜。不由得好奇,上前打听拜的什么,他们不情愿地回答,拜的财神菩萨。   财神菩萨,当然也是人的好朋友。   下山都是石阶,我居然走下来了,满山青松翠竹,清气沁人。不多时到韬光庵。庵依山势而建,楼台错落有致,很不一般,院中有泉,水上有许多落叶,游人用长柄勺推开落叶,舀水来喝。我们在泉侧亭里小坐。见一妇人三步一躬走上来,舀水装入自备的瓶中,又三步一躬向上面的正殿走去。她一定是为亲人祈求平安的。这泉水是矿泉水,又有神灵保佑,传说能疗疾消灾。   我身上的病根少说也有好几种,我可不想试一试。听说正殿供奉的是何仙姑,倒想一睹风采。怎奈上去还有百余阶,只好知难而退。真是今非昔比了。若在从前,无论什么角落,总要走过去看一看的。   一阵风来,泉边树上的叶子纷纷飘离枝头,旋转着落向水面。是秋天了。   我们继续下山,依山涧而行。涧中过去大概是泉水淙淙,现在水很少,几近干涸。坡上植物很多,一片苍老的绿,往下伸延开去。涧边有大石,有些人坐着休息。一路走过去,好几个人问,“还有多远”。这是上山人常问的话。   快到灵隐寺了。涧边有用毛竹随意搭成的栏杆。毛竹茶杯口粗细,原以为引水用,走近看时,见竹上插了许多点燃的香,成为很长的竹香炉。香烟向四面飘散,渗入山林涧壑。   这不知供奉的什么神。是山、树的精灵?还是水、石的魂魄?我忽然大为实际起来,很怕香火烧着什么,又明知管不了许多,只好带着担心离开这一片清幽,走进了沸腾的佛地。   西湖别来无恙   西湖秀色,不只在一湖,还在周围的许多景致。我对满觉陇的桂花向往已久,这次秋天来南方,以为或可一见,哪知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然而没有花,满觉陇也是要去的。   满觉陇者,原来是一条路名。路两旁大片桂林,一眼望不到边。徘徊树下,似有余香,至于小花密缀枝头的景象,就要努力想像了。几乎每年秋天,我都计划到颐和园看那两行桶栽的桂树,计划十之有九落空,所以对桂花其实很不了解。印象最深的是它那浓郁而幽远的香气,所以一见桂林,先觉其味。似乎这芳香也浸透了一些咏桂的文字。   循路来到石屋洞。洞在山脚,奇径穿透,上下颇出意外。院中有小舍,售桂花栗子藕粉。于大桂树下食之,似有一种无香之香浸透全身,十分舒畅,藕粉滋味,倒不及细辨了。   去过了无桂花的满觉陇,又去无梅花的罗浮山。据说罗浮山所种乃夏梅,是一种珍奇植物。我于梅花见得更少,简直无从想像。然而百亩罗浮山风景清幽,楼台亭榭十分雅致,已令人不忍遽去。建筑名字都和月亮有关,如伴月楼、掬月亭等。想必这里是赏月的好所在。若是月下有梅,梅前有酒,更是何异神仙!一个小院落里有一石碑,大书“天缘”二字。两字发人深省,这能赏景物之极致的天缘,不知能有几人得到。我就既未见梅,也未见桂。春来九曲十八涧开得漫山遍谷的杜鹃花,也只能在《志摩日记》中观赏了。   然而西湖的正气和才情是四时不变的。这次见张苍水墓,那“友于师岳”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苏堤尽头的苏东坡纪念馆,陈列物虽不多,却系住了游人的仰慕。   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西湖,阴晴雨雪都不会令人失望。几次来杭泛舟湖上,次次觉有新意。这次在三潭印月,见游人摩肩接踵,甚无意趣。匆匆走过,下得船来,脚下是碧沉沉的水,头上是蓝湛湛的天,微云一抹,远山如黛,天地忽然一宽,“西湖原来很大”,我说。   听着船边轻柔的水声,想西湖和昆明湖有许多相似之外。前者有孤山,后者有万寿山;孤山上有石亭,万寿山上有铜亭。本来修建颐和园便是以江南景色为样本的,十七孔桥大概也受到三潭印月孔中见月的启发吧。   秋日的阳光还有些灼人,照在水面上,只见一排排光波从桨的左右流过去,然后落进了湖底。到阮公墩转了一圈,那是经徐志摩品定为精品的,这次发现它扎彩楼,建戏台,传染上了许多景点的流行病,成了个扭扭捏捏的假古董。心里却也无甚感伤。   还是在碧波上滑行,逍遥了一阵子。天色渐晚,湖面起了风,船身有些摇摆。水波高高低低,一个接一个,似乎是从水底翻涌起来,不仅是水面的活动。“西湖原来很深”,我又说。   阳光渐渐集中到西边,成为绚丽的晚霞。晚霞映进水面,又透出水波,好像无数层锦缎在抖动。渐渐地,暮色从远处围拢来,推着我们到了岸边。   坐在岩边的石椅上,望着天,望着水,轻轻说了一声:“西湖别来无恙!”   三生石在这里   因为很喜欢三生石这美丽的传说,曾把它写进一篇小说,并以之为篇名,却没有想到,世上真有这块大石头。   我们先是从导游书《灵隐轶话》中看到,便去寻找。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听过,后来问到一位老者,得他指点,才走上正确的寻石之路。   从下天竺进灵隐边门,就是飞来峰东侧。从山脚到山顶,树木森然,不见游人,只有守门人在大声说话。和西侧的喧嚣大是不同。我们循石阶上山,轻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转两个弯,见有人在地上拣毛栗子。问三生石在何处,答道茶地边上就是。   再往上走不远,果然见一片茶地。山坡上翠竹千竿,山坳尽处突出一块大石。我们快步走近,心上一分是惊,二分是喜,似是猛然间见到了故人。   这石约有三人高,横有七八尺,轮廓粗犷,显得端凝厚重,不是玲珑剔透一流。石色灰白与黝黑杂陈,孔隙里生有小植物,有的横生,有的下垂,成为大石的好装饰。向茶地的一面赫然写着一篇文字,题目是唐圆泽和尚三生石迹,记载了圆泽和士人李源转世不昧的友谊。是嘉兴金庭芬于1913年所刻。据说圆泽和尚圆寂前,和李源相约,十三年后在此石边相会。李源如约前来,见一牧童骑在牛背上,歌诗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须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诗意颇悠远,不知何人所作。石上所刻以及《辞海》所载,与我所记有个别字不同。   我们从边上转过去,才看清这大石其实是三块相连。当中一块背面写着“三生石”三个大字,笔峰纤细,和大石以及大石般的友谊殊不相称。然而总算有这石头附会这传说,让把假事当真的痴子们可以煞有介事地寻上一番,感慨一番。这石头又正好三块相连,以副三生之数,实在难得。   从古到今,生死和爱情是艺术的永恒主题,其实友谊也是歌咏不尽的。读《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得见谭嗣同对朋友的解释,他以为,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的,就是朋友。他认为朋友的关系能“不失自主之权”,“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我想,就广义的朋友而言确是如此,最深层的朋友关系则贵在知心,也就是精神上的理解。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世间得一知我者,也就不虚此一生了。伯牙碎子期妙解之琴,渐离继荆轲未竟之志,友情的深重高昂,又何逊于罗米欧与朱丽叶呢!   石侧有石阶上山。上山的路,还很长。我们走到三生石上,见三石一块接着一块,如波浪前涌,到茶地边忽然止住。茶地下面远处有村舍,牧童大概就是从那里来了。坐在石边休息片刻,已经很满意,不想再高攀了。下山出边门时,守门人问,“找到了?”“找到了”。我们答。访得了三生石,实为这次到杭州的一大收获。   回京后便留心有关三生石的吟咏、故事。《太平广记》记载有李源和武十三郎转世相识之情,似乎是一种断袖之癖。未提到三生石。传说总是在传说中不断完善的。人们添进自己的企求,剔除自己的厌恶。现在的三生石传说,就寄托着人们对坚贞友谊的向往吧。《全唐诗》载齐己和尚诗,有“自抛南岳三生石,长傍西山数片云”之句,看来那时已有三生石的故事,李源名字可能是后加的。齐己和尚是湖南人,大概想把三生石安排在南岳。自然还是在杭州现址好得多。袁宏道有一首三生石诗,描写的似乎就是现在这一块:“此石当襟尚可扪,石旁斜插竹千根。清风不改疑远泽,素质难雕信李源。驱入烟中身是幻,歌从川上语无痕。两言入妙勤修道,竹院云深性自存。”   另一唐僧修睦,有诗咏三生石:“圣迹谁会得?每到亦徘徊。一尚不可得,三从何处来!清宵寒露滴,白昼野云隈。应是表灵异,凡情安可猜。”   “一尚不可得,三从何处来!”直如当头棒喝!我连忙放下了一支秃笔,掩过了满纸胡言,只自凝望着天上白云,窗前枯树。   1992年12月-1993年1月  ·181·      峨眉道上 玛拉沁夫   玛拉沁夫(1930~),蒙族人。当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远方集》、《玛拉沁夫小说散文选》等。   游四川峨眉山,头一天歇脚于山下幽静的报国寺,翌日乘车至净水,再往前就没有公路了。你若想一览峨眉风采,就得由此徒步爬山。我们同行数十人,大多是青年,起初说笑歌吟,好不热闹。前面是欹路峻峡,不能并行,大家自然排成一行,缓步前进。随着山路愈变艰险,人们都只顾自己的脚底下,因而刚才那股谈笑风生的劲头,逐渐消失了。最使我们这些来自塞外草原的游客不习惯的,是南方山区那种雨不像雨,雾不是雾的绵绵水丝,一直打在脸上,全身湿乎乎的,这正是“山行本无雨,空翠湿人衣”。   我们来到万年寺进午餐时,果真下起雨来。大家担心今天可能受阻于此,但不多时,密集在附近几座高峰上的乌云,像预先约好了似的同时滚滚散去,雨渐渐变小,我们又欣然上路。   峨眉山遍地都是红粘土,沾在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脚底下格外滑。前面已有几位同志滑倒过了,所以人们都小心而缓慢地迈动脚步。这里已经没有平坦的路了,所谓的路,就是用一块一块二尺见方的石板连接起来的阶梯,整个旅程就是一步一块石板地爬行直到尽头的石阶上,偶尔停步仰望,只见石阶像一条天梯竖挂在前面树木葱茏的高山上,我们就是要攀登那条长长的天梯,去越过那座座高山。不多时,我们这些在大草原上走惯了的人们,都感到腿肚酸痛,甚至有的大腿抽起筋来,那天梯一般的石板路,还要一步一步去攀登,攀登……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许多人,甚至连那些起初活蹦乱跳的姑娘小伙子们,此刻也都拄起拐杖来。大家互相看了看,不由引起一阵大笑:男青年取笑姑娘们变成了拄拐杖的老太婆;姑娘们回敬说男青年一个个像越南俘虏,反正那样子都够狼狈的。   我们这些上年纪的,无心戏闹,两眼只顾盯住走在自己前头那位的脚后跟,看久了,眼睛有点发花,赶紧歇住脚,抬起头向四周环视,借以消除昏晕。这时候才发觉我们原来是走在一片苍楠翠柏之间,附近几户竹楼式的农舍,掩隐在盛开的茶花、玉兰和紫杜鹃的云霞中,农舍旁还有一条山泉淙淙作响,溢出流彩,秀气盎然,是一幅绝妙的水彩画。我有些后悔了,在前边一段路程中,过分注意脚底路滑,老是低头盯着前面那位的脚后跟,没有顾上观赏周围的景色,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从此有了经验,走一段路,我便停下来观赏一会儿周围的景物,否则,游了一趟“天下第一山”,什么也没有顾得上看,脑海里只留下前面那位带泥的脚后跟的记忆,岂不太傻气了吗!   我们来到清音阁,小作歇息,这里的殿宇亭阁,雄峙精雅,别具一格,特别是左右两条飞瀑,奔腾回旋,由深邃的山洞里,发出雄浑的怒吼,的确是个令人流连的处所。但是,我没有久留,因为我的心早就被另外一个地方所吸引,那就是由此向右沿溪上行二华里即可到达的著名的一线天栈道。   一提起栈道,使人想到古代的往事,过去我没有到过四川,但从各种书文中每当读到描写古时秦蜀边境邈邈栈道的文字时,一种神秘感肃然而生。多年来我一直盼望有一天前来领略一下,我们的祖先是以何等难以想像的勇敢、毅力和巧技,在那巍巍悬崖森森绝壁上凿孔支架木桩,铺上木板,修成狭窄的桥——栈道的?李白诗云:“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就是描写当时凿建栈道时艰难而壮烈的情景的。这种栈道致使秦蜀相通,后来古代多次大战前的军事调动,都是通过它进行的……。   我们来到了“一线天”,仰头望去,在那如同用利斧把一座大山劈成两段的险崖绝壁之间,透过茂密的树丛,露出一线天色。这里崖壁升耸,峡壑险邃,深涧中惊浪雷奔,确有一种“气萧萧以瑟瑟,风飕飕以”的森严气氛。然而我想像中的那个古代栈道却早已不见踪迹,现在依“一线天”曲折险窄的峡谷,新建了钢筋水泥的桥梁,红栏绿柱,曲回宛转,煞是好看。人们依然称此桥为“栈道”,这也很好,让人们走在坚固的桥梁上,莫忘古代攀越栈道之艰险。在一本书上介绍说,过去的一线天栈道“险窄简陋,游人时有坠落深涧”,但同时又说:“峨眉山,峨形容其高,眉形容其秀”。这两种说法之间似有矛盾,只用“高、秀”二字,不能概括峨眉山全貌,我以为还须加一个“险”字。你若身临其境,看一看桥旁岩石上那古代栈道凿眼的痕迹,再望一眼桥下深涧中黑色激流碎玉崩裂,呼啸而过的触目惊心的景象,你就会从“游人时有坠落深涧”那句话里,体味出一股“险”劲儿来。   过了一线天栈道,离我们今晚将要投宿的洪椿坪,大约还有十里路;这十里可不同寻常,全是爬陡峭的石梯,而那石梯路又是修在绝崖峭壁的半腰上,路面仅宽一米多,旁边就是万丈深涧,偶一失足,定将粉身碎骨。好在,路旁长满了繁茂草木,游人看不见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涧,所以并不感到可怕。   在途中,我们遇到了十几个背竹篓的人,他们把竹篓靠在路旁岩石上正在歇息。走到近处,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背篓里都装着一块大石板。背着石板攀登天梯可真了不起!我怀着好奇心问他们往山上背石板作什么?他们当中一位长者,指了一下脚下石阶,操着浓重的川音幽默地答说:   “干这个!”   “铺路?”   他点了点头,并告诉我说:去洪椿坪的一段路,被山水冲毁,他们是从十多里以外,开山取石,凿成石板,背上山去,铺修那段被冲毁的路。   他们是峨眉铺路人呵!   峨眉山只游览路线就有二百多里,该有多少块石板?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块?全是这样一块块背上山来的吗?……这是用不着问的,山路狭窄,不能动用机械,自然全靠人工。想到这里,我的心头突然被一股浓重的愧疚所笼罩:我们走在别人铺平的道路上,还嫌吃力,而这些铺路人,却把一块块石板背上山,辅成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默默地流汗、辛劳,全然是为了他人的方便。   是的,世界上的每条道路,都有它的铺路人;每片田地,都有它的开拓者;每个伟大业绩,都有它的创建家。我们是后来者,应当永远铭记那些铺路人、开拓者、创建家们的历史功勋,永远向他们倾注诚挚的敬重之情。没有他们,便没有我们,没有他们的辛劳与牺牲,便没有我们的欢乐与幸福。啊,铺路人,你们都是无名英雄啊!   我问那位长者:“洪椿坪还有多远?”他用粗大的手,往头顶上一指,爽朗地笑着说:“不远了,在那边。”我顺着他的手势向上仰望,只见在云雾缭绕的重叠山峦之上,露出一个被众山拱卫着的青翠峰头,那就是我们今晚将要落脚的洪椿坪。   在这些背负重石的铺路人面前,我再也不敢感叹路远路难了。   到了洪椿坪,我才知道,要登峨眉山的顶峰——金顶,还得再爬九十里的石阶;九十里石阶会有多少块石板?那也是铺路人一块一块背上去,铺成的哟!   当你登上金顶,放开眼界,纵览天上地下无边壮丽景色而沉入陶醉的时候,如若忘怀了那些铺路人,那么请你切莫下山来,要不然那无数块石板,将从你脚下抽脱出去,让你跌入万丈深涧之中。那将是一场悲剧;悲剧不多,但总是有的。   选自《散文》,1980年第1期  ·182·      杭州三日 韩羽   韩羽(1931~),山东聊城人,著名画家。著有《韩羽杂文自选集》、《闲话闲画集》。   与方成兄、高马得兄嫂结伴游杭州,时值盛夏,西子浓妆以待。   当地主人懂得外地人心思,拿出一张游览图“按图索骥”,我们则客随主便。   先至“平湖秋月”。见一摄影部,占了一块风水宝地,挂有各色古式衣装。现下仿古成风,连人也仿起来。一伙青年男女,竞相穿了拍照。却是也怪,本好模好样的人,一旦穿上这衣装,突地变得有些发傻。陆续围拢了人,不看湖,不看山,一心看这照相的了。看者笑,被看者也笑,各自笑其所笑,娱人娱己,皆大欢喜。   旁有小卖部,我们各自买了把檀香扇,高大嫂说,此乃杭州特产,必须买的。   沿山麓,经西泠印社到码头,买票乘船去湖心亭。这湖心亭,“太虚一点”,踞全湖之胜,当是要看的。一上岸,却叫苦不迭,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骡马大会不过如是。欲裹足不前,背后是水,已无退路。无奈何,只好挤入人群,随波逐流,觅缝钻头,见隙插足,亦步亦趋,弯来绕去。我问“湖中湖”在哪儿?答说,不是已走过了吗。原来人缝中明明灭灭的水光树影竟是那“湖中湖”,“管中窥豹”,当如是了。   出了湖心亭,下个景点“花港”,再也不敢问津。像斗败了的鸡,只往偏僻处落荒而行。有点累了,随遇而安,顺便在草丛中乱石上坐下,边聊天,边抽烟,湖心亭惹得的心躁却也渐渐平复下来。起始并未留意,只觉微风徐徐,舒然畅然,及至随着脚边的湖水涟漪放眼望去,烟霭迷蒙,浩茫缥缈,波光山色,深浅一碧。没想到在这无人光顾之处,求之不得的竟不求而得之,西子情态,尽收眼底。   第二天,主随客便,游九溪十八涧。这地方实是难找,只好边走边问,也多亏了我们有辆吉普车。人说,过了六和塔见岔道往右拐。我们依言拐了。又有人说,拐早了,须返回去再往前走。我们踅回又往前走。又有人说,走过头了,还得往回走。于是又往回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又到了六和塔下,彼此相对苦笑,却更逗得兴起,再踅回去。为何有这大雅兴,“锲而不舍”?实因了几句话,是俞曲园老人说的:九溪十八涧乃西湖最胜处。   行行重行行,终于找到了,阿弥陀佛!果然不虚此行。不说别的,只一下车,就像喝了一瓶冰镇汽水,立感浑身畅爽,暑意全消。更兼地处偏僻,游人寥寥,连同我们仅七八人。今日好景,专为我辈设。   借用曲园老人的状述:   清流一线,曲折下注,作琴筑声,四山环抱,苍翠万状,愈转愈深,亦愈幽秀。余诗所谓“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丁丁东东泉,高高下下树”数语尽之矣。   景物依然,曲园老人看到的,我们看到了。可能是老先生只顾仰头看山看树了,未暇看脚下看自身,这我们也看到了,是青苔遍地,未雨而湿,彼此相视,面色皆绿。   回城途中,耳中似乎仍响着那直泻而下的山涧溪注。   画家徐启雄,现居杭市,为浙江画院的头头,早在50年代就彼此相熟。第三天,不去湖山览胜,专去启雄家作竟日之谈。   每想到启雄,总想起他那《新嫁娘》的眼睛,那深邃得像井一样的眼睛。   启雄原在《人民日报》美术组工作,在一般人看来是“要津”。记得有一天我俩去帅府园美协展览厅看一外国画家的画展,在展厅里碰到叶浅予先生。他们俩说开了浙江话(我听不懂),叶先生笑着伸出拇指晃了晃(我看懂了),是对他的称赏,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因为叶先生是不轻易奖许人的,何况老师之于学生。似此,正值好风青云,启雄忽起“莼鲈之思”,要求调回浙江老家了。我既为他惋惜,又佩服他旷达超脱。   睽别数十年,启雄仍是嘻嘻哈哈老样子,正如方兄戏呼“小朋友”。   启雄以数十幅新作相飨。玉雕楮叶,虱视车轮,艺道更为精进。笔下的女性,绰约妩媚,婀娜多姿,各呈其妍,各尽其妙。   山川形胜,钟灵毓秀。于人、于艺,以启雄证之,的非虚言。   选自《随笔》,1995年5期  ·183·      访柳泉杂记 邓友梅   邓友梅(1931~),生于天津,祖籍山东省平原县。代表作有《在悬崖上》、《我们的军长》、《话说陶然亭》、《烟壶》、《追赶队伍的女兵》等。   对蒲松龄老先生,我一向在崇敬之外有几分亲切感,倒并非因为我有一半山东血统,并在蒲家庄左近住过一阵,相识过一些他的后辈同乡。实在的是因为这人不摆架子,不装一副大作家的唬人面孔。写小说就写小说。虽在小说中洒满了他的孤愤、怨恨、同情、钟爱,让读者在文学享受中受他的思想影响,但在动笔时绝不先装出个教训人的面孔来;他算不上思想家,但他也不勉强装作思想家;他一生穷愁潦倒,却也不冒充阔老大亨。七十多岁熬上个贡生,混了一套袍褂,始终不穿,七十四岁那天,他儿子找个画像师为他写真,极力撺掇他穿上这套礼服。他穿了,画完一看,越琢磨越别扭,特意在画像上写明:“为余绘此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去逝后所怪笑也!”这就是他为人的真实处。人真文方能真,有真才能谈到善与美。   如今蒲老先生的宅居却是体面起来了,山石花草,粉墙漆门,清堂洁舍,在全村里出类拔萃。我想他若在此,能过一天这种有派头的日子也好了。可惜这宅子是他分来的祖产,到他手破旧得连门也没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感激政府和当地文物工作者为修整这故居所花的财力,所尽的心意,这终究是老作家遗物中仅存者之一。比如他的坟墓,就在大破“四旧”之际毁得不成样子。雍正三年张元撰写了个“柳泉先生墓表”,刻成石碑。为的是留给后人一点研究资料。旗手大旗一摇,石碑化为灰尘。打倒“四人帮”后,茅盾先生重写蒲松龄墓碑,特在左侧记上一笔:“此处原有张元撰柳泉先生墓表碑一座,于文化大革命中毁于林彪‘四人帮’篡党夺权之祸”。我看了心里酸酸的。这两行字很能表达茅盾先生的心情和品格。茅公也作了古人,这碑本身也是珍贵文物了,倒不如做个亭子,把这碑也保存得好些。   村东的柳泉,确是夏日乘凉的好所在,几十棵柳树,一汪清泉,依傍在南北大路之侧,夏天沏一壶茶,放两把烟,自己乘凉,也招待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的匆匆行人。行人既饮茶,又歇腿,没有不扯几句闲话的道理。听的人既不放录音机,又未必当面作笔记。说的人也不怕抓辫子追谣言,于是上下古今,花精狐鬼,信口开河,真假相间,想怎么说怎么说,说完拔腿就走。在闲扯淡中作家就汲取了创作素材和语言营养。有人认为关于蒲松龄的这一传说未必可靠。你到柳泉看看,就会认为也未必不可靠。古泉旁边,绿柳荫下,恰是闲扯的好环境。当然,那时柳泉号称“满井”,是躬身即可捧而饮之一汪清水,不是现在这样多少丈深不见水的枯井筒,那亭子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红柱翘檐,只不过是个茅草窝棚罢了。话说回来,蒲老先生也先要在生活中尝遍酸甜苦辣,揣摩透世态人情,琢磨出人生哲理,才能把这些道听途说打磨成艺术珍品。若无本人的亲身体验,生活积累,只凭道听途说,是写不成《聊斋志异》这样的传世之作的。如今如果有人指望东打听一件新闻、西寻问一件轶事,就想写出好文章,我劝他去蒲松龄故居看看那两块砚台——我知道这样的人是有的。   这真是两块快磨穿了的陋砚啊,石头既不出名,雕工也不出众,可是满是笔痕,满是墨迹,这砚台已伴随他六十多年。顺治十五年考秀才用的是它,此后他多少次考场失败伴随着的也是它。带着它上高邮、宝应当幕友,又带着它教私塾、坐冷板凳。一面过着“终岁不知肉味”,“贫病出无驴”的苦日子,一边用这砚台写他的《聊斋志异》。这两方砚台,缺棱少角,记录下作家辛苦耕耘的一生,帮他为我们的文化宝库增添了如此瑰丽巨大的财富。砚台旁边还有一只铜做的,熏得漆黑的手炉。这手炉使人仿佛看到在苦寒的冬夜,在缺门少窗、透风漏雪的屋内,写几页手冻僵了就烤烤手,烤一刻手缓过劲来又奋笔疾书的穷作家的劳苦相。我于是想到,蒲松龄是这么贫困、而又是这么富有。他享受的是贫困、献给人民的是富有。屡考不中,使他到死没尝到鸣锣开道,前呼后拥的滋味,却使他磨练出多少篇锦绣文章。福兮祸兮?中国并不少他一个封建时代的巨宦或乡坤,但少不得这样一位描情述事的圣手,也许考不中的不幸正是他的大幸!   蒲松龄的文章瑰宝,和他的清贫生活,耿直性格互为依存。人们去蒲松龄故居,首先不是看风景,其次也不只是看古物,要紧的是从遗物中了解那个故人和他所生存的社会面貌,能不能既把故居故物整修保管好,又不一切翻新,弄得像个高干住宅,而失去原有基调和气氛呢?   我从蒲家庄出来时,心中既感到在社会主义中国从事文学工作十分幸福,又面对蒲松龄先生艰苦一生羞愧得不能自己。我走的这段路,蒲松龄生前恰也走过,有一天他半夜从瓮口回来,突然碰上大雨,人困马饥,好容易遇到一户人家,主人却叹息说自己正揭不开锅,拿不出人食马料招待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往前走。可前边是什么路啊!“下关暝黑闻风雷,倒峡翻盆山雨来”,“来时当道僵尸卧,我行至此马腾惊。云是虎噬远行客,髑髅啮绝断股肱。”连滚带爬,直到鸡叫才到“篾席破败黄茅卷”的家。如今看着这望不见边的工矿厂房,万家灯火的宿舍农庄,车上满载的棉花、粮食、陶瓷、煤炭,感到和蒲老先生相反,自己从人民身上取得的过分富有了,而献出的竟是如此贫困。   巴金老师说:“作家不过是一种职业,一个工作岗位。”“我重视、热爱这个职业,这个岗位,因为我可以用我的笔战斗,通过种种考验为读者、为人民服务。”蒲松龄的时代,作家还谈不上是一种职业。他要靠教书挣饭吃,才得以坚守这个“工作岗位”,为读者、为人民服务。而他竟服务得这么好、这么有成绩。这实在对我们是极大的鞭策和激励。我们应当鞠躬尽瘁,为人民服务得更好些。   选自《散文》,1982年第4期  ·184·      永嘉四记 邵燕祥   邵燕祥(1933~),浙江萧山人。著有诗集、杂文集多种,散文集先后有《乱花浅草》、《旧时燕子》、《梦边说梦》出版。   小引   近有温州之行,得识永嘉山水。一条楠溪江,名列于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以水秀、岩奇、瀑多、村古、滩林疏朗寥廓胜。无多装点,野趣天然,荆钗布裙,不掩国色。爰作四记,并足迹心迹均志之,以飨后之问津者。   池塘春草梦   我告诉朋友们,要去浙江永嘉,一圆我的池塘春草之梦。   永嘉籍老诗人赵瑞蕻立即寄我一篇他的论文,论谢灵运及其山水诗的,就以这位南朝刘宋诗人梦中得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为题,告诉我“池上楼”古迹犹存;当然还告诉我到了温州,一定要尝一尝江畔海边滩涂中出产的蝤蠓!   谢灵运(385~433)从422至423年秋,在永嘉做了一年太守,留下近二十首诗,这就是今天从温州市区一过瓯江大桥,入永嘉县境,便见竖着风神潇洒的谢公石像的缘故吧。   我的旅行袋里揣着顾绍柏氏校注的《谢灵运集》(中州古籍出版社),一路也老念叨他;今天山上有石蹬台阶,自然好走,当年诗人穿木屐登山,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这世称“谢公屐”的小发明,确是源于亲履亲知。贵为一方之长,并不要人用轿子抬,已属难得,况且他还写出真山真水真性灵的山水诗。他不像后来的徐霞客那样行脚半天下,自觉地考察自然地理,这也不必深责:评价古代作家我们不是应该只看他比前人做出了哪些新的贡献么?   史传上说谢灵运游踪遍永嘉,这永嘉是大永嘉,相当于今天温州市所属各县。从他的诗看,不但包括了今天的温州市区、郊区,还涉足平阳、瑞安、乐清和雁荡山,还有今天的永嘉县。   谢灵运初来,就“裹粮策杖”登永嘉绿嶂山,山在今永嘉县楠溪江畔。其时大约已到秋末冬初,溪水凝寒,翠竹披霜,山涧曲折,似断还续,在深山远林中不辨方向,竟闹不清初月落日谁东谁西。这就是他诗里说的“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可以想见当时古树蔽日,浓翳遮天。这种景观,在今日永嘉北部的四海一带原始林区也许依稀可见;楠溪江中下游植被自然不如千载以前,不过那“草木蒙茸,云兴霞蔚”还是使人流连忘返的。如果从现在起加意养山育林,环境不因开发而破坏,那么若干年后,或能不仅在书本中,而且在地面上整体的重现“谢灵运的山水”。   谢灵运来这里时,虽说从衣冠南渡,吴越渐次繁华起来,但永嘉地处海滨,还是边鄙穷荒之地。远离了皇都的政治漩涡,却又无异于贬谪流放。诗人说,“地无佳井,赖有山泉”;又在与弟书中,抱怨永嘉郡“蛎不如鄞县”,及至后来尝到乐成县(今乐清县)新溪的牡蛎,又赞叹道:“新溪蛎味偏甘,有过紫溪者”。俱可见他的无可奈何之情。谢灵运藉永嘉山水疏散了愁怀,永嘉山水则藉谢灵运表现了自己。这本是差堪告慰的。但四十八岁的诗人终于难逃劫数,弃市广州,罪名竟是与暴民有牵连,意图谋反。谋反一事,有人说有,有人辩无,今天谁还弄得清楚。总之谢灵运卷进了皇帝刘家兄弟间的政争,做了牺牲;谢灵运的作品几乎与诗人同命。他原有集,早已失传,诗文只散见于《文选》和其他总集、类书、史籍。现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谢康乐集》,已经是明人辑录的了。不过诗人也有诗人自己的命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千多年流传不衰,仿佛谢灵运竟也附之以生:“梦中得句”云云,我怀疑是诗人自己或别人编出来的传说,所谓谢灵运自己说:“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或许是诗人带有自得的谦词呢。   我是少年时代先读了“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寻故问典,才知道“池塘生春草”的名句。一梦几十年,温馨鲜活如昔,直到这梧桐叶落的季节,终于借着来楠溪江采风之便,重温谢灵运的生平,含咀诗人的篇章,寻访诗人的屐痕,揣摩诗人的心曲,不觉思绪棼乱,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永嘉人——温州人总不是无端地把一千五百年前只曾在此为官一年的谢太守引为知己,至少因为他曾寄情这里的山水,由衷地咏歌过这里的山水吧。   舴艋舟   连日在楠溪江右岸的公路上来来去去,俯瞰秋水,一碧深青。昨晚赶到狮子岩看鸬鹚捕鱼,晚了,无星无月,看不真切,只得了四句俚词:“遥灯如柿柿如灯,渔火秋江几点明。为问楠溪平且浅,鱼游何处躲鱼鹰?”   今天风和日丽,全不像“十月一,送寒衣”的节令,心情舒展开来。听说主人要安排下午游江,心想也许能一乘舴艋舟了。来到渡头,一色排开的都是竹筏。   这里的竹筏,头部高高翘起。弯处是火煨烟薰留下的黑黄痕迹,使人想起焦尾琴。十二根毛竹并排,任你坐卧,足够听点水漱石之声了。   都爱说水清见底,成了一句套话。这水底仿佛探手可及,铺满大大的卵石,在日光水影下摇晃。我知道光和影造成了错觉,才把水看得浅了。浅处也总有一米左右,不然竹筏撑不动。但也深不到哪儿去,否则舴艋舟就不致兀自横在水边了。听说三百里楠溪江,二百里可走舴艋舟,我想那是春夏水涨的时候。叫舴艋舟,此蚱蜢可大,只是梭头尖尾有如蚱蜢。船篷有一节可以推开,长长一段就成了敞篷的。与李清照当年所说,“载不动许多愁”的“双溪舴艋舟”,大约相差无几。那首有名的《武陵春》词,已经考出是1135年春李清照五十二岁在金华所作。早在1130年清照四十七岁,那年正月宋高宗赵构车驾曾泊温州。清照赶来从黄岩雇船入海,“从御舟海道之温”;三月间又随御舟离开温州。皇帝的御舟我想要大,清照走海路,内河的舴艋舟虽可张帆,怕禁不起海上风波,然则所雇的海船该不是舴艋舟了。当时温州或包含今永嘉县境,但清照伶仃一女身,追随行在,逃难期间,又逢寒冬,谅不会远出郡城,跑到楠溪上去。我们在楠溪江见舴艋舟,联想起李清照,却没有根据说李清照也在楠溪江上泛过舴艋舟。富于想像是好的,捕风捉影就不足取了。   谢灵运倒真来过。他423年春写过《过白岸亭》:“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这年秋天写的《归途赋》里,又说过“发青田之枉渚,逗白岸之官亭”。据《太平寰宇记》卷九九,“白岸亭在楠溪西南,去(温)州八十七里,因岸沙白为名。”按地图上的里程屈指,这个亭该在今天的坦下一带,九丈滩林对岸,不知那里是否还有白沙筑成的堤岸。不过再一想,一千五百六十年前那个白岸亭,只是个以草为盖的“蓬屋”。搭了,毁了,又搭上,又毁了,寻常事耳,我们何必胶柱鼓瑟?即使再在江边,青崖空翠中或滩林掩映处,点缀一二凉亭,可结茅,亦可覆瓦,只是不要用水泥浇铸以求“永久”便好。   所谓人文景观,殊不必强求。比如诗碑,偶有一二则可,多了反败胃口。就像“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写此时此地之景,此景又何限此时此地,岂必指实呢?我在竹排上,仰望晴空,想起“春水船如天上坐”,放眼远岸,想起“平林漠漠烟如织”,这何尝是写楠溪风光,但不正道出楠溪江上况味?   由近及远,水枯处白卵石间蓬生着蓼莪之属,在晚秋变得深红,衬着芦花摇白,略显萧瑟。毕竟节近立冬,野菊已谢,杞柳渐老,而一片马尾松、毛竹依然疏密有致地屏列高天旷野中。夕阳下火红欲燃的,不是枫树,而是乌桕。左岸有大村镇名叫枫林。我们眺望着、欣赏着缓缓后移的岸景,两岸的山野草木以至放牧的老牛,却正默默地静观着我们泛筏中流;一动一静之间,隐然相契相通。   如果不放竹筏,而乘舴艋舟,所见所感当亦不过如此。乘舴艋舟的心思没有“得逞”,俟诸来日吧。   竹筏几次过滩,因天寒水浅,只觉有趣,不觉惊险。筏工如识途老马,左弯右曲之后,带领大家漫滩而下。快近枫林村时,他们在平水里篙定,生吃地瓜垫补,确是累了。远处滩林外卷起一柱烟,先以为农家晚炊,其实是过路车攘的软尘。   顺流放筏两小时,据说筏工旱路回去需用四小时,天黑或还得店宿一晚。一筏一工,计酬十八元。   楠溪江由北向南,左为雁荡山系,右为括苍山系,从缙云县乌下岭发源,干流全长一百四十五公里,大部流经永嘉县境。经鉴定,江水最少含沙量仅每立米万分之一克,水质呈中性,pH=7,硫化物、氯化物、氢化物、亚硝酸盐、氨、氮、重金属等有溶物质的含量,均符合国家一级标准;化学耗氧量、总硬度符合国家最低标准;硫氧化物、氮氧化物也大大低于国家允许浓度。清华大学建筑系朱畅中教授说:能有这样清洁、明净的水体,全国也是少见的。楠溪江因为没有污染水体的工厂,因而保存下来了。这是他胜过漓江、富春江的地方。……难得它山溪水清,然而随着发展生产,发展旅游,楠溪江还能长葆水质不受污染、水色澄碧透明么?   岩·云·瀑   永嘉县龙湾区一个青年朋友远道来索题,我写了这样几句话:“昔爱‘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之句,今值秋晚,稻熟菜嫩,黄绿绣错,而岸上白云则无日无之。因得诗云:谢公踪迹应犹在,来向楠溪江上寻。”   谢灵运那两句诗,是在离开永嘉八年多以后“入彭蠡湖口作”,然而景物依稀似永嘉,尤其是“岩高白云屯”,在楠溪江两岸随处可见,只要是晴天。他在永嘉写的《白云曲》失传,两句诗中想来也融入永嘉白云的印象。现在“岩”字简化为“岩”,好像只是一般的地质学中岩石,不再有“山之高峻者”的意思。像形字里,未经简化的和、诸字一样,繁杂的笔划像画家的法,给人以崔嵬嵯峨嶙峋之感,高、幽、峭、险,亘古如斯,只有偶来屯聚的白云,赋予它以生机,以飞动的灵气。   晚谢灵运数十年的陶弘景,也写过一首关于云的好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是因南朝齐高帝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之作。陶弘景写这首传诵千古的名篇时,似还没有隐居到永嘉的石室山,而后来石室左近还是附会出了白云岭和白云亭。石室山今名大若岩,若就是箬,形容山冠为箬笠。据说山上古来有五十多个洞,我们只探了高十七丈、深二十四丈、阔二十三丈,可容数千人的最大一洞,即古地理志所说的石室。不知从几时起,石室之名被“陶公洞”所取代。洞是古的,洞中建筑文昌阁1957年失火,只剩空台,显得空荡荡的。洞外植被不古,当路一老樟,仿佛阅尽沧桑,还要拭目以待。南史说陶弘景特爱松风,“每闻其响,欣然为乐”,倘果在洞左洞右,山上山下遍植松林,虽附会却不嫌牵强了。   不远是神往久久的十二峰和百丈瀑。但是主人不提它,一迳引我们上石门台去。客从主便,不好多问;后来才知道去十二峰、百丈瀑山路难行,且听听在百米高头的地名“虎愁岸”,怕就要劝阻老人:石门台一样有瀑布。   石门台在何处?一入峡谷,岚气萧森,有时以为风吹木叶,其实乃水声潺潺。石阶一会儿陡高,一会儿平展,走走停停,在意想不到处飞溅一挂水帘,或落入凝碧深潭,或泻进潺山溪。行行重行行,才懂得峰回路转的境界,好就好在有节奏,不平冗。忽于翠竹丛、乱石堆中躲躲闪闪出现一条瀑布,人说叫含羞瀑,从山下数上来,已是“六”了。   就是瀑布,字典说是闽方言,此地不少语言风俗与闽东北相近。最早见这个字,是朱自清先生写温州的《白水》:   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   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如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服服贴贴的缩回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微风想夺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写得真好,体物入微。只不知白水在温州的哪里,当不在永嘉。不过,他写的是如烟的。石门台的七、八、九,全然是另一回事。那白练悬垂,隆隆如车马奔腾,这一带似有座岩名“锣旗鼓伞”,势头倒正旗鼓相当。石门台者原来在岩顶,破槛而出的瀑布由此发轫。所以,按理说九实应为第一,山下的一,才是趋下而不回的第九了。   归途又去探“崖下库”的瀑布,另有一种幽趣。沿着重崖迭嶂间的山路攀登,渐渐的栈道窄,一步一险,再无心观望峭壁上的紫藤苍苔。心神不定之际,豁然别有洞天,三面峭壁,下临一潭,瀑布垂帘,形势略似雁荡山的小龙湫加三折瀑。遥想夏日雨后,水势磅礴,山鸣谷应,幽深自又添几分雄奇。   都说楠溪江“无水不成瀑”,岭头乡龙潭瀑布,岩上村的大泄七折瀑,水岩村的千尺瀑布……还都养在深闺人未识呢。   没有山岩便没有瀑布,有了瀑布,才使默然无语的山岩,连同岭头峰巅的白云,一起变得有声有色了。   田家村舍   到楠溪江东著名的石桅岩去,下车以后要步行一阵子。一会儿走过溪上的“丁步”——一步一个石礅,想像水涨时渡河的有惊无险,唤回童年踏水的兴致;一会儿在卵石滩上走过,大卵石给人安全感,急不择路时落脚小卵石上,硌那么一下,不免感谢百千万年的岁月和流水已把石块的棱角磨圆:一路墙、门、堤、路,尽是石头,山中原是石世界,最早的大地上,除了捉摸不住的空气,该就只有石头、泥土和水流了。   走过一段新开的山腰栈道,似乎窄了些;还得撑船走一段水路,过袖珍的“小三峡”,两岸峰峦倒成了放大的盆景。行到水穷处,舍舟登岸,便是相对高度三百零六米的石桅岩,耸立于二百米左右的群岩簇拥中。亿万斯年,张帆望海,那气魄,那欲行不得的内蕴的张力,绝不是昆明湖上雅号清宴舫的石舫可比。不知始于何年人们名此岩为石桅,山岩壁立,形如船帆是其一,也不能不看到,群山环抱,道路阻隔,毕竟囿不住想像和抒情。   我们是要到石桅岩北的下岙村去(岙音奥)。中间经过一片平展展的绿茵,正是所谓芳草岸了。在一户周姓人家歇脚。中年主人从温州师范毕业后就回乡教小学,最近抽调参与石桅岩景区的筹划。在他家高大堂屋八仙桌上吃的中饭,有老酒,早晨宰的鲜肉,焖毛芋,新摘的瓜、菜、豆和板栗。此情此景,我想到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那是“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田家风味,固远胜于珍羞罗陈、“海鲜生猛”也。   在美国中西部一些乡村和小市镇旅行,我常想起唐诗中的意境。有位熟稔历史的朋友解释说,当地人口密度略与我国唐代同,自然生态因而大抵相近。想想不无道理;而那里的建筑,最古不过百多年,能保存至今的,无论平房楼房,石构木筑,多半坚实,早期移民尽量使房舍接近故乡的村居或别墅的风格;近年新建的,也大致能跟整个风景线合榫。我们这里不一样:且不说千年来的兵燹人祸,单是1958年人迹所到古树扫荡殆尽,深松古藤早已难寻了。这几年农民手里好不容易攒下钱来,翻老屋造新屋,总不能拦住他们,硬留下柴门蓬户。那些想回归自然,在“返朴归真”的幻觉中缓一口气,发发思古幽情的游客,有一天来到荒乡僻壤,看到田家村舍也都换成规范化设计的大行货,必定会大失所望。   记得在武夷山,听说杨廷宝先生主张那儿的旅游建筑“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土不宜洋”(也许还可加上宜隐不宜显,宜俭不宜奢),才不致破坏那一片水墨丹青的野趣。楠溪江两岸连同浅山深坳,居民点和风景区断难截然分开,不仅旅游设施,而且居民新建改建的房屋也摆在一盘棋上;没有理由为了“诗情画意”,劝居民留在百年老屋、颓败破蔽的“古民居”里过日子,自然也不可能让居民自建造价高昂的“仿古建筑”,那么怎么办?   楠溪江不但有佳山水,还有古窑址、古墓葬、古战场,以及古桥梁、古牌坊、古民居,一笔可观的文化遗产。拿古民居说,怕也只能重点保护其中最古老也最有特色的典型,当地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在渡头古窑址南,岩头镇北,走进“苍坡溪门”,便是古老的李姓村寨——苍坡村。从五代建村,到南宋时九世祖李嵩按照“文房四宝”布局:东西长街直细如笔,称“笔街”,指向村西状如笔架的山峦,这笔架山是借景,村内两方水池可算是实实在在的“砚池”,另有两条青石搁在池边,其中一条的一端砍斜,象征磨过的墨,全村就是可以写字可以画图可以做文章的一张纸了。听说小楠溪南岸的豫章村,村前迎着文笔山,也挖了一方“砚池”,文笔山的笔尖峰倒映水中,正如毫端蘸墨。这个村“一门三代五进士”,不知是托这个风水的福,还是及第后才有这构思。   像这样保存着明清以前格局的古村落、古民居还颇有几处,多伴有凉亭、莲池、戏台、祠堂。苍坡村似是最古的,八百年老樟树为证。在这里借“水月堂”设民俗陈列,有容易传世的石臼石锁,还有旧时的床、轿、纺车布机以及农具;器用之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件竹编对襟上衣,每一方格小于指甲,工艺极细;又透又露,设想暑天衣此,如倚修竹,当清凉无汗。另有一红色拙实木盆,旁出一鹅颈弯弯,正好在臂上,说是妇女下河洗衣裳所携,既实用又富情趣。此地河溪鹅不多见,鹅盆补此不足,它体现了不弄笔墨纸砚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残存的一点“古意”。   清华大学建筑系汪国瑜教授,说起此间三个古村寨里新盖的房子,无论哪一座,都没有老的好看。“在风景区盖房子,特别要注意样式,要和风景协调;因为新房本身也成为风景。”如何兼顾环境景观与居民生活,存古与怀新,文化与经济,——这就是千古谧静的楠溪江,在过去与未来交会之际,给今人出了个不那么好做文章的题目。   1991年11月  ·185·      巴黎朝圣——欧洲随想录之九 从维熙   从维熙(1933~),河北玉田人,作家。著有《大墙下的红玉兰》、《北国草》、《走向混沌》、《欧行书简》等作品。   巴黎是我欧洲之行的第三站。   在此之前我在联邦德国的绿茵上穿行,并顺访了音乐之乡的奥地利。七月八日乘车抵巴黎,九日清晨就迫不及待去朝拜雨果故居。   在已故的一代法国文学巨人中,我偏爱浪漫主义文学大师雨果,一直把被国内评论界誉为“法国文学的星魁北斗,法国社会的折光镜”的巴尔扎克,置于雨果之后。这和中国自盛唐之后,“扬李贬杜”或“扬杜贬李”之说,实出一辙,多由个人气质和经历所决定,实无更多的标准好讲。“没有偏爱,就没有艺术。”这是别林斯基说过的一句内行话,应该铭刻于艺术圣殿的鸿匾之上。   很遗憾,因为雨果故居坐落于一个偏僻街巷,我和向导小杜在巴士底狱广场下车后,向刚刚开门营业的商店,至少询问了“一打”商人,竟无人知晓雨果博物馆的准确位置。是不是因为商品价值上升,文化价值失重,我一时还难以评断;但对那些满面红光的富贾和柜台后边的太太小姐们,顿失敬意,则是我的真实感情。   还算不错,小杜的背包里带着一本巴黎街道地图,靠着它们的指引,终于在一个幽静的小巷之角,寻觅到了雨果故居——今天的巴黎雨果博物馆。   黑色大门口悬挂着一面法国国旗,时正天落霏雨,被打湿的黑红黄竖条旗,掩卷着沉甸甸的头颅,像是对这位世界艺术巨匠,默默地述说哀思之情。   “巴黎人都到哪儿去了?”我看看紧闭的两扇黑门,门口只有我和小杜两个中国人,不禁有些失望。   “我看看表!”小杜提醒我说,“九点半开馆,现在还不到开馆的时间!”   真糟——我们早到了近四十分钟。   按照我的想法:坐等开馆。小杜则觉得没必要在这儿浪费时间,巴黎古迹名胜,多如仲夏星空,不如先去凯旋门或罗浮宫一览巴黎的历史文明。执拗地坐等开门,是无任何意义的,但我还是要求小杜,第一天的行动路线,要符合觐圣的规范,在巴黎寻找雨果的昔日萍踪。小杜发现我很顽固,便挥手叫来一辆“的士”,开始了并非旅游的旅程。   在车上,我的感情逐渐平复了一些。并不是宽阔美丽的赛纳河,给我服用了镇静剂;在我的印象里,赛纳河虽然并不失其为美,但缺乏流荡在德国的莱茵河的妩媚柔情,也欠缺横流于奥地利南部多瑙河的婀娜姿容。赛纳河只能算一个眉眼端正,肌肉丰腴,曲线并不突出的雍容华贵的夫人;它缺少海涅《罗曼采罗》的爱的诗情,更乏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神韵——一句话,它没有唤起一个来自黄河之畔的中国作家的任何幻想。使我内心的感情有所平衡的是那位出租汽车司机:金黄色的头发,凹进去的眼窝,凸起很高的鼻子,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方向盘。这个充满了浪漫劲儿的小伙子,原来也是个雨果迷,他告诉我,法国以文化名人命名的广场、街道和纪念物,最多的属于雨果;他虽死犹生,因为雨果的作品,凝聚了法国过去和现代的不朽人道主义精神。无论是《悲惨世界》,还是《巴黎圣母院》;抑或是《九三年》和《笑面人》以及雨果的戏剧和诗章,里边都充溢着法兰西民族洒脱的浪漫的气质,因而只有雨果的卷卷大书,最有资格被确认为是用法兰西的血液浇铸成的文学诗碑……   小伙子是用民族性的视角,来崇敬雨果的。难道这不是雨果作品的内核之一吗?记得,昔日读雨果的传记时,曾提到有的青年,对雨果作品爱到了疯癫的程度,只因对剧院上演的雨果剧目,逢遇了相异的评说,剧院散场后居然在门口发生格斗。我想,这种文坛轶事,只可能诞生在法兰西的豪迈国土。雨果多卷的丰伟著作中,正是蕴藏了本民族的魂魄,才成为世界文化巨人的——小伙子的职业虽然是开出租车,真可以顶替我们有些法国文学的研究家了!   到了繁闹街市,弃车步行,街道上各种肤色的游客,蝼蚁般地接踵擦肩而行,他们皆无一例外地迷醉于巴黎秀色。只有小杜和我,像被探警追赶异国的逃犯一样,在神色悠然的旅游者中间,匆匆穿行。小杜在巴黎练就了一双行路的铁脚板,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拿出昔日在劳改队农田耕作时,忽闻收工哨声,忙不迭地奔向小窗口去领那两个窝窝头和一碗白菜汤的架势,尾随在小杜之后,迈步疾行!   “小杜!这是去哪儿?”我头上冒出了汗。   “拐过这条街,就是巴黎圣母院了!”他回头一笑,马上又收敛了笑意,“我看……咱们在路边长椅上休息一下吧!”   “不!”我掏出手绢擦擦汗说,“我当年经受过‘马拉松’的锻炼!”   行抵巴黎圣母院广场,适逢悠扬的钟声从云中传入耳鼓。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尖顶,直矗云天,巴黎的上空似乎显得低了,而缓慢的修道院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巴黎圣母院,当年有多少在这儿洗俗的圣女?游人们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得到圣母马利亚的头上灵光的照耀,而灵魂和肉体同时升入天堂的?游人们恐怕也不会说得清楚。教堂能烧烬了多少亿只蜡烛,又有多少信徒把青丝超度成了鹤发?一切都是个谜——一个世人心中的未知数,但是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中的打钟人加西莫多,和坚贞的吉普赛女郎埃斯梅拉达却被世人所熟知,巴黎圣母院也因此更为声名显赫,我跟随小杜所以能到这儿,就是被雨果的笔锋引路而来的。   教堂内光线昏暗,烛火影影绰绰。据说,当年拿破仑曾亲自到这里来觐见圣母之灵,但圣母并未启示他如何避免滑铁卢战役的全军覆没。俱往矣!尔今在教堂内被隔开的一个个房间里,我还看见浑身艳装的新潮女性,在向壁画上的神灵默默地祈祷着、忏悔着什么往事似的,态度之虔诚庄重,如同时光在瞬间发生了倒流……   走出圣母院教堂,见鸽子在教堂的屋檐下咕咕噜地闹春,青年男女在拥抱接吻,儿童在广场嬉戏追逐,直升飞机如同大蜻蜓一般在头上飞鸣而过。这儿是生机盎然的巴黎,是流动着的彩色世界。我想,雨果如果能活到今天,他一定会在圣母院的广场上,祝愿那些在热恋中接吻的青年早成眷属,祝福那些儿童张开翅膀像“大蜻蜓”般地去翱翔宇宙。祝天空更蓝,祝草坪和森林更绿,祝赛纳河成为一条没有污染的清澈河流,祝整个巴黎都跳起充满生命朝气的迪斯科狂舞……   在索尔邦学院雨果塑像的眼神里,就滴露着一种对人类生存延续的祝福。这是一座石雕,石面并不光洁;它不像中国在一段时间内,遍地耸立起的光洁无痕的“伟大”雕像,目光炯炯,挥手前方;雨果坐在索尔邦学院的广场上,似乎有些困倦,他用手背顶着自己的腮额,仿佛在构思着一幕外星人的戏剧;不,也许他正对受苦的小女孩珂赛特以及为她而卖掉了金牙的母亲芳汀,进行人道的回盼。   其实,世界上的底层人儿,何止法兰西存在,我在社会的底层,因穷苦得无法填饱肚子时,卖过《鲁迅全集》,也卖过你的成套著作。这一摞摞的书籍虽然没有闪烁着金色的光亮,却有着金子的内核。中国古人说:书中有黄金。不!不仅仅有黄金,雨果的大书中蕴藏着黄金也难以买到的人类的良心。   我永难忘却,在劳改队的小屋,我的枕下放着雨果的《悲惨世界》,书籍的封皮上却障人耳目地写着《……选集》。这是在我和文学诀别的年代,从刚刚卖到废品站的书籍中索取回来的一本书。像暮秋的寒蝉一样善于伪装,我用最辉煌的书名掩盖住了书胆。   我读。   我抄。   我默默地背诵。   记得,当我读到马德兰市长,在法庭承受良心审判的那一章节,我的心颤栗了。从法官到听众,没有一个人怀疑马德兰市长就是逃犯冉阿让;而那些嫌疑犯不断被提进法庭,代替冉阿让接受审讯时,冉阿让——更名改姓的马德兰市长,突然从尊贵的旁听席位站起来,缓慢而沉重地走上被告席。法庭上下先是惊愕,后又哗然,在这短短时刻里,马德兰市长的黑发童话般地变成雪白——只有雨果才有这样奇伟而浪漫的想像力,冉阿让在这个章节中闪烁出了人的真正光辉……   至今,我抄写这一章节的本本犹在。历经时间的凋蚀,以及劳改队老鼠的吞噬,纸页已然变黄,边边沿沿残留着鼠牙的印痕;但是,用钢笔抄写下的密麻麻字体,却没有褪色。出行欧洲之前,行程匆忙,要是能携带上我这个“囚徒”的笔记,并将它呈现给雨果博物馆,那将是十分有意义的事。可惜,我忘记带上了它。   小杜见我对雨果雕像一片依恋之情,虽没有开口催促我离开索尔邦学院的广场,但他不停地看表,分明是一种无言的提示。他虽读过许多雨果著作,能滔滔不绝地论及雨果戏剧中的人物,但因他和我经历心境不同,他无法觉察到我此时的心绪之复杂。忆往昔,我不也是个东方的“冉阿让”吗?像磨盘上的驴儿一样,走着我脚下无穷尽的圆弧……小杜——一个留学法国的博士研究生,能对人生理解得这么多吗?!   巴黎街头的行人脚下匆匆,显示着欧洲人特有的气派。我脚步踽踽,不要去比那些金发披肩的男士女士,就是和小杜相比,我也总是落在他后边老远。因而,小杜不得不经常停下脚步等我;   “累了吧!”他很关切。   “是的。”我觉得心疲累了。   “坐会儿吧!”刚才他就这样说过,“不然拦一辆‘的士’,这儿离雨果故居,路还不近呢!”   我未表示同意,这倒不是吝惜口袋里的法郎——只要不遇上巴黎扒手,法郎足够我花到返国;实因雨果的那尊手托腮的雕像,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我愿意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慢慢品味其中的苦涩;粗略想想,雨果留下了上千万字的作品,直到生命的垂暮之年,他还不忘勤奋地笔耕,作家的桂冠,对他说来是受之无愧的。我是什么?能算个作家?几本小文,疵斑累累,回首望之,常使自己脸红心跳。重返京华以来,尽管自己一直警惕惰性浸入骨髓,但随着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偿补一下二十年流放之苦的安逸享受意识,还是时有漫延之势,面对雨果,我深深地感到内疚。我又想到我们可敬的老一代作家和文苑的后生晚辈。知自尊自爱者固然多多,但也不乏安徒生童话中的胸前挂满勋章,“光着屁股的皇帝”。其实,人的才情有大有小,“光着屁股”也无甚难堪之处;可畏的倒是,兜里装着一部长篇或早年几篇小说什么的,便动辙以文坛霸主自居。那架势,颇有取巴金老冰心老而代之的虎威,实不知世界上有“廉耻”二字矣!还有那些可爱的小兄弟、小姐妹们,有的刚刚写过一两篇小说、或几首小诗什么的,作家、诗人的彩色花环,就套在了自己的颈上(也有恐怕被别人误认为不是新潮代表的评论家,而跪拜奉献的)。如果这些本不是鸡群之鹤的“鸡群之鹤”,能在雨果雕像脚下站上一两分钟,审慎地问问自己:我到底算不算个作家,那该有多么体面?!   下午三点,小杜带我终于再次来到雨果博物馆门外。大门敞开,人流如涌,早晨见到的那种冷清和寂寥已不复存在,说着西班牙、意大利和亚非语种的雨果读者,进进出出。   经小杜翻译给我听:这所小楼是雨果三十二岁到五十岁的故居,这段时日是雨果创作的黄金岁月,因而在他几所故居中这所故居占据着显要地位。抬头望望,曾被授与法兰西文学院士、功成名就的伟大作家的故居,外表并不那么辉煌,一座四层小楼,有的楼窗漆皮已开始斑剥,使人看了有一种破落之感。走进楼内,色彩和格调也没有多大变化,特别是红漆涂过的楼梯,被一批批的朝圣者,踏得露出白白的木茬。一楼陈列的照片、画相和遗物,多是雨果的童年及其家族的历史。上了二楼,和雨果创作发生密切关联的遗物骤然多了起来。玻璃橱内陈列着雨果的原稿手迹和与友人的信函,还有法兰西文学院授与的院士功勋带,以及他穿得破旧的西装坎肩……平凡和不凡在这二层楼房里并存,充分揭示了雨果从平凡中赢得不凡的崎岖里程。   每层楼房都有七、八间屋子,每间房子都有博物馆文职人员看管。在雨果的写作间里,除保存了雨果伏案挥笔疾书的木桌木椅之外,墙上镜框中间镶嵌着许多法国著名画家生前为雨果画的肖像。在墙的一角,木几上摆放着雨果的半身雕像,它无肩、无臂、雕塑突出雨果的胸部和头颅。雨果的目光既不看窗外的远方,也不看室内如织的来者,他低垂着被胡须遮盖着的下颔,圆睁二目似在为整个人类祈祷着光明的未来——那是雨果毕生追求的人道世界。   拾级而上到了三层楼,不禁使人愕然,原来珍藏着雨果各种版本著作的资料室,不接待瞻仰者。正在郁郁不知所措之际,小杜按响门铃,开门后,他向一位年轻女士叽哩咕噜地讲了老半天法语。并递上我的名片以证明我是一个中国作家。我看那女士的脸色由阴转晴,大概她确信了我们来瞻仰雨果的诚意,又确信我俩不是乔装的文匪,便礼貌地让我们进得门来。   这是宽敞的丁字形大厅,四周都是钢琴色的高大木橱。密密麻麻的大格子里,陈列着各国出版的雨果著作。从他早期的有浪漫主义宣言的剧本《克伦威尔》,到后期小说《九三年》,以及诗歌《惩罚集》、《历代传说》等等。那位女士兴致勃勃地开动电脑,找出中国于八五年召开记念雨果逝世一百周年的会议文稿。这些文稿汇同世界各国对雨果著作的评介文章,装订成一叠叠的资料册,这些资料橱阁整整占了大厅的一面墙。   感叹之余,不禁有些遗憾,这儿虽不缺中国评介雨果著作的资料,但在整个大厅却无一本中文的雨果著作。在我记忆中,国内出版社出版了多种雨果作品的,为解疑我询问那位女士说:   “这是不是你们工作的疏忽?”   她笑了,对我反“将”一军说:“这是中国出版雨果著作的出版社,欠缺礼貌。包括非洲出版雨果的书,都和我们打招呼,贵国出版机构出版雨果著作,事先没有函告我们,事后又不赠送样书,我们无从知道。”   我顿时哑言。是啊!这到底是谁的疏忽?从五十年代起,雨果著作已经在中国读者中广泛流传;历经三十几年的光景,巴黎雨果博物馆中还没中国版本的雨果著作,这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憾事吧!   《圣经》故事中的“伊甸园”一节,曾有夏娃偷吃禁果繁衍了人类的神话,我们也能把翻译雨果著作的目的,是为了繁衍世界文化以此来解释我们的摘果行为吗?   前者是人编的神话!   后者是人为的现实!   愿雨果在天有灵,切勿为此而怒发冲冠。   1987年10月3日于北京   选自《人民文学》,1987年第11期  ·186·      武夷山的雨 石英   石英(1934~),原名石恒基,山东黄县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吉鸿昌》,散文集《秋水波》、《回声集》、《感悟岁月》等。   在武夷山大自然保护区的山坳里,洁白的云丝终日像柳絮飘浮在林梢之上,偶与山野人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遇合,便发生了奇妙的溶解,青色的炊烟被净化了,依然是白云当家,轻盈起舞,每个舞步仿佛都踏出和谐的音律:这里是不容污染的世界!   但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未来过武夷山的外地人,行前往往被提醒说:那里天可凉哩,六月天早晚也要穿毛衣。可是,如果真听了这话,便要大上其当,在这形似盆底的山坳里,同样也有恼人的暑热,尤其是在正午时分,酷似一个不冒气的蒸笼。   不过,别忙,一到傍晚,轻盈的白云骤然变色、加重,风从毛竹林中扇起,直上山坡,云在万籁的啸声中逐渐聚合,有如胡笳中千军万马在统一的将令中即将出击。   果然,雨丝从云层中直线摇下,开始是缓慢的,柔和的,不大一会儿,节奏随之加快,势头越来越猛,变成斜射的雨箭,再以后,母箭中又分生出许多子箭,雨星儿演化成腾腾水雾,漫天一片泛白,竟难以分出丝缕来了。这时,我总觉得空中似有多少只巧手,在迅疾利落地赶织一架硕大无比的水的幔帐……   天黑时,清风像利箭似的切断了雨丝,只在屋檐上还滴落着已近尾声的雨珠。山水下来了,窗外的溪涧中响起渐高渐激的浪声,撞击着步步设障的石头,弹奏出自然悦耳的琴韵。山坳中的溽热减退了,被溪水漂送到山外的干流,挤压在涧底的沙砾中。肺活量很大、欢快无忧的武夷湍蛙趁这大好时刻,振起嘹亮的歌喉,又像是告慰奔忙了一天的山外来客:可以安心入眠了。   雨,带来了清凉,却也带来另一种效果:著名的武夷山自然保护区的昆虫世界一时间被扰乱了,雨后的蝴蝶和飞蛾之类格外喜欢挤进房间里,在灯光下凑热闹。窗上明明嵌有纱窗,但这些无孔不入的“飞仙”仍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惹你心烦,冲淡了因雨洗燥热而产生的舒畅。但,也有别样意外的奇迹出现:它们一光顾,蚊子便让位了,也许已成了它们捕食的猎获物。这样,没有蚊帐也可安睡。可见,任何事物往往都有着正反两个方面,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保证了人的正常生活环境,也保持了生态平衡。   第二天,老居民们和初进山的来客又各自忙碌起来。天还是那么澄蓝,云还是那么轻柔,太阳却常常是看不见的,被峰头隔在了山那边。时光在山幽鸟啭中悄悄地溜了过去,开发山区的计划和工作效率却在加速推进。到傍晚,几乎和前一天的时间不差一刻,又是例行的兴云布雨,只不过这次雨来时,人们谁也没有躲。客人们都站在廊檐下,观赏着雨中山景。当地的村姑们大方地、善意地指点谈论着远来的陌生人,不时发出清亮悦耳的笑声。她们的眼窝看来比北方的姑娘们深些,眼神却更加明净;那没有烫过的自然蓬松的头发,使人联想到山坡上披拢的茂密的毛竹;而她们喜爱穿的不带花色的特丽灵衣褂,又使人感到如长流不息的山泉那般洁净。在她们身上,找不到半丝通常所说的那种“洋味儿”,但也没有一点俚俗的“土气”。这种难得的协调与得体,有时不禁使外来者感到惊奇,但它确就是远离大城市的山坳小村里的真实画面。   雨丝渐细,天色未深,一些外来的客人们,包括年过半百的文人和学者,也仿佛一倏间年轻了许多,雀跃地离开廊檐,沿着溪边小径,越过杉木杂陈,微微颤悠的板桥,来造访独居山脚的一户山民。这家的老公公正在编竹篓,儿子正在屋后喂猪娃,儿媳妇刚刚打山草回来,浑身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她的个头很小,膂力却很大,斜偏着身子,挎着一个跟她的身子不相称的特大草篮,脚下却敦敦实实地迈着步子。客人中有年轻些的要帮她抬草篮子。她爽朗地笑着谢绝:“不用,不用的,很轻的呢。”   这又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发现!在这远离北京的深山里,居民们能使人听懂的“官话”竟操得这么好(虽然带点当地口音),竟比来客中的某些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说得流利!   眼前是一个空间很大的木屋,分上下两层,下层分成三个等分,其中的一间堆满了编好的竹椅、竹篓和竹凳,俨然是一个挺像样的竹制品作坊。老公公的眼力看来有些不济,指法却极灵活,竹篾在他手里好像都长了眼睛,注入了血脉,手到处都活灵活现了。他一面操作,一面慢悠悠地说着话儿,就像檐间那滴滴答答不断头的水珠儿。   “我们这里毛竹多的不得了!”此地人的语尾拖得很长,音也很重,可能是表示强调的意思。“谁也数不清有好多棵!”   精壮敦实的汉子喂完猪走进屋来,把沾湿的上衣往尼龙绳上一扔,接着老爹的话茬儿:“不过也忒便宜了,才一元钱一棵!”   他媳妇马上纠正说:“你那还是旧账!同志,如今好了,把毛竹稍稍加工一下,收购价格一棵就是八元。甘霖溪流进咱们心窝窝里,山里人腰杆也撑得直了。”   年轻的汉子不言语了,老公公咧着缺牙的嘴自豪地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这时,儿媳妇沏好了茶,给客人们每人倒了一碗。这碗小得很,说是盅儿也许更恰当些。   “同志吃茶,这是真正的武夷红茶。”她热情地让着大伙。   那汉子倒也实事求是:“这红茶是拿松烟熏过的,还不知同志吃着习惯不?尝尝,尝尝吧。”   有的客人喝了,小声说“有点怪味”,但大都说“很香”,倒也不是出于礼貌上的恭维,这从眼神上是看得出来的。   “是用甘霖溪的水沏的吧?”有人问。   “是的!是的!”一家三口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甘霖溪流进了心窝窝”——这是武夷山深坳里的一位普通妇女的体味。客人们在这里目睹的是,甘霖溪是从山间岩缝里渗出来汇合而成的,所以才如此清冽爽心。那么,它的源头何在呢?——   雨,武夷山的雨,夏日傍晚那守信用的雨,自然是用之不竭的水源。外地客人一直在这里住了七天,天天都不例外。那四面高峰就像凛然不阿的值勤战士,有礼貌地拦住过路的雨云。“你要从此过吗?请出示消暑通行证!”雨云使只能照章办理。   于是,充足的甘霖,给武夷山送来一个个清爽的夜,也送来一个个溪流不息的白昼!  ·187·      晚钟剑桥 王蒙   王蒙(1934~),河北南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王蒙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散文集《桔黄色的梦》、《访苏心潮》等。   人总有这种时候,忽然,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没了。剩下的是澄明,是快乐,似乎也是羞惭,更是一种消失,那个有时候是疲劳的,警惕的与懊恼的,絮叨的与做蠢事的自己,不见了;那个患得患失的“人之大患”不见了。却仍然有一颗感动得无以复加的心。   说的是1996年5月23日,已经几天了,阴雨连绵。那天中午我与妻在伦敦英中中心与几个学者、研究生座谈中国当代文学。开完会,连忙赶往火车站。坐上郊区支线上的车,经过一片片的绿树和田野,向剑桥方向驶去。   剑桥是一个小镇,在细雨中若有若无,如灰如绿。她的稀落静谧,不高不大不新的房子,不宽不大不拥挤的道路,我行我素,不事声张,好像和这阴霾的天气与寒冷的春天一道,打老年间就是这个样子。   下车先去会场。在中文系一间办公室里换装,打好领带,人五人六地来到大课堂讨论教室。座无虚席。读准备好了的英文稿,并时时用不标准的英语即兴发挥一下,我不会放过这种“实习”英语的机会。遇到回答提问,就要请翻译帮忙了。英英中中、读读笑笑、问问答答、打成一片。活跃热闹的气氛,似乎给平静舒缓的剑桥大学的这个小角落带来了一点喜气。由于听众中有一半人是来自祖国大陆的留学生和教师,可以从他们的脸上读到一种关切和喜出望外的神情。他们提的问题也很在行,显然他们身在英伦而时时回眸祖国那一片——神奇的土地。   在一片真实的与礼貌的赞扬声中离开会场,去大学贵宾馆。经过古老的,上方是耶稣与圣母的浮雕的拱门,穿过这个砌满石条的院落,进入一座厚重的建筑。这座楼房的底层,想不到是一个封闭的室内桥,桥下是小溪,桥的两侧是玻璃窗,一侧是四株大柳树的枝叶呈半月形,正在伸向我们。   陪同我们的先生告诉我们:“徐志摩描写过这个桥,并命名为‘奈何桥’,据说古代这个桥是押解死囚去刑场的必经之路,要让犯人感到,这世界是多么美好,然而,由于犯下了大罪,他必须与世界告别。”   死刑犯的命运与行刑者的残酷,尤其是徐志摩的名字触动了我。我“哦”了一声,似乎一瞬间时间与空间的一切距离都缩小了,打破了。往事与逝者都靠近了。是的,“康桥再会吧”,康桥就是剑桥。有了逗留才有告别。徐志摩那时候是多么年轻,他是“资产阶级”,他写的都是“象牙之塔”里的诗……而我第一次踏上康桥的土地。已经是60多岁了。犹谓偷闲学少年?1987年首次造访英国,去过牛津没到过康桥。   贵宾馆在另一所古老的楼房里,木板楼梯窄狭弯曲,走在上面吱吱扭扭,令人发思古之幽情。一直爬到四楼,打开一扇厚重的门,是一个黝暗的小过厅,按动墙上的电门,高高地亮起了昏黄的灯。再用那笨重的铜钥匙开开房门,一间宽阔方正的老客厅出现在我们面前。褐黑色调,古朴的大写字台,曲背软椅,式样老旧的硬背沙发,墙上悬挂着一张带镜框的风景水彩画。更多的则是空白,以无胜有,以无用有,这种风格自然与矮小与充满各种物品的旅馆房间不同。   就在这个时候钟声响了。教堂的钟声悠远肃穆,像是来自苍穹,去向大海。我一时停在了那里,等待着,倾听着,安静着。   放下随身携带的物品就去圣约翰书院晚餐。进入书院,先去“派对”大厅。人们介绍说这间大厅保持着三百多年前的习惯,厅内只点蜡烛,不设电灯。人们又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盟军最高司令部诺曼底登陆的计划,就是在这间大厅里制定的,因为,有一张特大的军事地图,只有在这间大厅才能把整个图展开。再说,这间大厅的遮光效果比较好。我唯唯,历史是我们的近亲,历史就在我们手边,就在我们呼吸着的空气与我们被照耀的烛光里。   所有前来饮酒并接着去吃饭的人都穿着为在本院获得过博士学位的人特制的黑“道袍”,十分地庄严郑重。英式发音幽雅做作,每人脸上的笑容都合乎标准。千篇一律的,数百年无变化的餐前饮酒的“过场”飞快地走完了。人们进入餐室,我们与一位来自美国的生物学家算是今晚晚餐的贵宾,被让到了首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参加晚餐的全体人员名单和印刷精美的菜单——当然我们也从中验证了自己的存在,从而得到了些微的虚空的满足。众人各就各位。首先由书院院长带领做祈祷。然后进餐。服务人员也都有一把年纪。主人解释说,由于“疯牛症”的威胁,今天没有牛肉可吃,改吃羊肉。其实头三天我已经吃过牛肉了,如果该染上,恐怕本人已经是潜在的疯牛症患者了。羊肉的味道乏善可陈,我没有吃多少,倒是多吃了一点甜食。晚饭结束后再去“派对”大厅喝咖啡。一切陶冶情性的程序认真完成,并没有用多少时间。远远比参加一次正式宴请简单迅速得多。难得的是这种数百年不更易的坚持。这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吃饭的仪式,也许真是一种展现和怀念剑桥以及整个英国的历史、保持和(为什么不呢?)炫耀剑桥及英国的光荣传统的典礼——如果不说是例行公事的话。我甚至猜想,与餐的一些人饭后很可能有约去进行另一顿晚餐,更美味更轻松更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餐。历史的必须之后肯定还有现实的快乐。当然,这种保守的庄严与珍惜的认真劲儿也令人感动,没有这就没有剑桥,没有英国,再引申一步,就没有欧洲,并且(对不起),这本身就有观光价值。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也有这种古色古香的演示与咀嚼呢?为什么有时候我们是那样气冲冲恶狠狠地对待历史呢?   从圣约翰书院出来,天时尚早,刹那的夕阳余晖一闪,阴云迅速地重新遮盖了天空。我很庆幸,可以早早地与校方的人员告别,享受一个晚上的自由独处。重新走过大院落,走上室内的奈何桥,想念着死囚与徐志摩、想着《再别康桥》,轻轻的来与去,和《我所知道的康桥》。想着中外的历史、二次世界大战与战前战后的和平时光,在剑桥获得学位的那种庄严与不无做作的盛典,“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然后,来到了那块大草坪上。   雨后的绿草如油,映衬于四面的苍茫的建筑,显现出一种生命的滋润与新鲜。我看到了我们下榻的那间房屋的窗子,也看到了房后的教堂尖顶十字架。我想起了幼年时读过的有关欧洲的一切,比如《茵梦湖》。我知道茵梦只是译音,但是茵这个字还是使我立即把它与眼前的这片绿草联系起来。我假定绿草坪是欧洲的一道经久不移的风景。我假定不论是《傲慢与偏见》还是《简爱》的故事乃至福尔摩斯的案件都发生在如此的绿草地上。走在这样的草地上我觉得说不出的感动。我的感动是一种不胜其美不胜其静,不胜其古老,不胜其空空如也,不胜其平凡而又妩媚的风格的感觉。按照徐志摩的描写,也许这里是应该有几条牛的,但我也没有注意到牛。我说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是如此地融化于这剑河边的草地的静谧之美,我似乎已经丧失了旁的能力。   又下起了雨,小风相当凉。妻说快进屋吧,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楼。   天也就这样黑下来了。楼里照旧杳无人迹。绝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虽说已是五月下旬,阴雨天仍然寒冷。好在房间里的暖气可以调节,拧一拧螺旋开关,发出咔咔的响动,一股子温暖就过来了。洗洗脸,用电壶坐开水沏上一杯红茶。晚间一面说闲话交换我们对于剑桥的印象,一面找出了头几天这次访英的另一个东道主陈小滢女士送的她的双亲凌淑华与陈西滢的作品集翻阅。这才注意到客厅里靠墙摆着一排大书柜,书柜里码着的都是棕色皮面的精装旧书。时光似乎倒退回去了不少,我们与世界也两相遗忘,一种少有的随意与松弛抚慰着我们的心。   这时钟声又清纯亮丽地响了起来。满屋都是钟声,满身都是钟响。咚咚当当,颤颤悠悠,铺天盖地,渐行渐远,铿锵的铜声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嗡嗡余韵互为映衬,组成了晚钟的叠层堂室。我们放下手中书,我们谛听着饱含着爱恋与关怀、雍容与悲戚的钟声。我们的心我们的身随着这钟声而颤抖而飞翔而化解。我重又浸沉到那种喜不自胜悲不自胜爱不自胜愧不自胜的心情中。我感动于钟声的悠久而惭愧于自己的匆促,我感动于钟声的慷慨而反省于自己的渺小,我感动于钟声的清洁而更产生了沐浴精神的渴望,我感动于钟鸣的深远而更急切于告别那些无聊的故事。   钟声至今仍然鸣响在我们的心里。   ……第二天按计划应是乘舟游览。无奈雨愈加大了,无法“撑一支长篙”去“寻梦”,去“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只好取消这本会是沉醉销魂之旅。打着伞在剑河边站立了一会儿,分不清树、草、桥、河、栅栏和雨。想着,如果天气好一点是多么好啊——事情总不能太完美。谁能呢?到图书馆里看了看,找出了1958年收了我的作品译文的书——那时可把我吓坏了,然后提前离开了这座大学,这座城镇。   留下一些项目以待来日吧,我们都这样说,自慰着,就像来日永远与我们同在。  ·188·      西子三千不胜游——千岛湖纪游 叶廷芳   叶廷芳(1936~),浙江衢县人,学者、作家。著有《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卡夫卡——现代文学之父》,随笔集《美的流动》等。另有编著、译著十余部。   五月将尽,细雨和茫茫浓雾给龙井一带葱笼的峰峦带来一种朦胧的美,但应邀来自全国各地的我们这二十来位文友们却不免眉头紧锁,因为按照主人——浙江省作家协会——的美意,五月的最后两天他们将请我们泛舟千岛湖。   想不到天公也有作美的时候:恰恰在我们出发的那天——五月三十日,雨住雾收,一路上太阳偶而还露一露笑脸。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奔驰,千岛湖终于向我们招手了!汽车在一幢新落成的现代型建筑门前徐徐停住,它就是千岛湖开发公司与香港合资建造的“千岛湖淡竹宾馆”。一走进底层的前厅,就有一种宽敞、明亮、舒适的感觉。特别是迎面通体的玻璃墙,更令人豁然开朗,它把我们的视线拉出几十里外,一派锦绣般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只见前面千米外两个小岛并肩而立:一个像斗笠,一个像面包车;岛上浓荫覆盖,苍翠欲滴,再往远处眺望,一个个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峰峦,星罗棋布于水面,仿佛点缀在一面巨大的锦缎上的绣球。最后面是层峦叠翠的群山,只是它们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因而与近处那两个“绣球”的清晰构成鲜明的层次感。而这整个景象在当天那阴沉沉的天幕的映衬下又着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它令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那露出湖面的一座座峰峦都是一个个“罗蕤莱”,而每一个罗蕤莱都在无声地歌唱着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我醉意朦胧,昏昏然好像就要从高高的阳台上堕入湖中……“叶文玲,快把我的相机拿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将我从迷狂中惊醒、救出。这是宗璞。这位以感情丰富、细腻善写小说,也以散文名世的著名女作家,路上一直端坐在最前排的靠窗座位上,很少说话,她睁大着那双发亮的、像两个快速摄影机的镜头似的眸子,唯恐漏掉任何一个景象。现在,她大脑里的影像信息的贮存显然已经饱和了,不得不借助一下器械。不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忘了把胶卷带来了!而仅在试营业的这家宾馆又没有小卖部。她焦急、悔恨、遗憾……。我立即宽慰她:“不打紧,有我全自动的‘傻瓜机’呢!”但是无独有偶,“傻瓜”忘了电池!还没来得及想出补救的办法,脚底下一声汽笛的鸣叫在催我们上船了!这才意识到我们白天还不能享用这个宾馆,因为上午还得赶往姥山岛,千岛湖开发公司的方经理要在那里招待我们品尝产自湖里的几种主要的美味鱼。渡船划破了明镜般平静的湖面,马达撕裂了四周寂寥的空气,我们绕过一个岛屿,又靠近另一个岛屿;原来朦胧的丛林变清晰了,随着距离的扩大又变朦胧,而另一个移近的丛林清晰起来;长的变为圆的,大的换成小的,矮的化为高的;正面看去像顶帽子,侧面看去像只奔牛,而背面看去又成了斧子……如此变幻莫测和变化无穷,五十分钟的航程,始终令人“目不暇接”,虽然船速比车速要慢得多,但我心中仍不断回响着《马儿呀,你慢些儿走》的旋律。将近十二点,船身渐渐向左侧驶去,一幢四层的现代建筑向我们徐徐迎来,这就是开发公司设在这里的“姥山招待所”。   方经理风尘仆仆,特地从远处赶来欢迎我们。在一间亭台式的客厅里稍事休息后,经理就请我们去餐厅入席。这完全是一次别具风味的、水乡式的便宴,菜肴中鱼类占了主要的比重,而半数以上是生长在千岛湖里的八十多种鱼中的几种名贵的鱼:鳜鱼、红珠鱼、白花鱼、黄尾鱼……四十开外、热情而健谈的方炳发经理以主人的自豪感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着陆续上桌的各种鱼的生活习性和食用的价值。我们一一品尝着,它们无不细嫩可口,而又各有特点。我想,刚才阅尽湖上的波光岛影,现在又尝遍湖下的美味佳肴,半天里,真可谓既大饱了眼福,又大饱了口福。而福源都是这个湖,这个有着一千零七十八个岛屿的“千岛湖”,如果宇宙间真有什么天堂的话,大概天堂就在这里了!但这不过是“小家子”的眼光。在方经理看来,无论眼福还是口福,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捕鱼”,他说,“一网下去,少则二三十万斤,最多的达一百五十万斤,嗨,那才壮观!”“啊——”的一声惊叹后,我马上表示附和:“对!对,最精彩的是捕鱼。”因为我想起小时候,虽然喜爱吃鱼,但更酷爱捕鱼。把一个田坑里的水舀干了,看着鱼儿活蹦乱跳,那收获才叫痛快呢!“但——我没有听错吧,一百五十万斤?”“没有!”“那么需要几天?”“三天”。“人数?”“三百”。“哦,这么冷冷清清的地方,光渔工就有三百?”“三百算什么,我这公司有职工三千多。五百八十平方公里的湖面,库容量相当于西湖三千个,最深达一百零四米,没有一支几千人的队伍,怎么个开发?”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公司除了经营水产、旅游业外,还要经营木材和工业,目前每年总产值四千多万元,利润三百余万。这是个多么巨大的富源!然而从经济角度看,这一切还不是千岛湖的价值的主要显示,其主要价值体现在湖中那作为动力资源的一百七十八亿立米的水!它向新安江发电站总装机容量为六十五万千瓦的九台大型涡轮机提供着二十四小时的运转所需要的动力,每年为国家创造着十九亿度电的产值。啊,这不愧是个宝湖!   如果说,上午的路是“走马观花”,那么,下午的归途当要“下马赏花”了。饭一吃完,主人——还是那位热情的方经理——就陪我们一一上岸参观离大坝较近的几个已经开辟的主要景点,除姥山外,还有羡山、天池观鱼、密山岛和桂花岛。它们或大或小,有的有人间烟火,有的没有,但都各有特点:或以怪石形象称奇,或以神仙洞成趣。而无论哪一个岛上,都有山花野果,浓荫扶疏。还有美丽传说,古人足迹,说明它们都有自己的历史。由于午餐时方经理为我们解决了“电源”问题,这下我的“傻瓜”有事可做了。首先想给宗璞拍几张,以聊补她来路上那望湖兴叹的遗憾。谁料,祸不单行:我们这位女主角不见了!原来饭没吃完她就感到不舒服,不得不提前离开餐厅。现正在船舱里,而且盖着厚厚的棉大衣。叶文玲顾不得自己的游览,始终在她旁边看护着她。这使我的游兴大减。正懊恼间,马达突然停止狂躁,上午曾激发过我们兴致的淡竹宾馆不觉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宗璞上岸后,我跟她开玩笑说:“人们说你病了。我说你‘醉’了,是千岛湖的美把你灌醉的,因为一下接受那么多美的信息量,你的视觉感官事先缺乏足够的准备。因此你刚才所发生的,叫‘醉卧船舱’”。宗璞笑了:“早晨在车上听郑秉谦讲你们‘衢州三怪’的故事,说不定是你们家乡的什么‘怪’跟上我了。”她的小说家的幽默把我也逗笑了。   暮色降临。现在该领略一下这座现代的“近水楼台”的雅致了!它三面环水,与湖面相依相吻,置身其间,仿佛生活在“水上人家”。我们首先享用的是它的餐厅。它设在第三层上。但离湖面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可以说是眺望千岛湖的最佳取景点。餐厅的空间呈弧形,外墙全部是玻璃窗;左右两墙是镜面,有一种广阔的空间感。   几分钟后,大家都陆续入席了。穿着崭新工作服的姑娘们马上忙碌起来。她们个个彬彬有礼,那套操作规程,只有在城市的高级宾馆里才能见到。   桌上的菜肴一道接一道地增加着,外边的暮色一秒钟接一秒钟地下沉着。我们一边细细品尝着这富有水乡风味的土产名肴,一边静静观赏着不同光线下的湖光山色。   作为宾馆,最能体现其功能的无疑是卧室,它能帮助人们迅速消除一天旅途的疲劳。这家宾馆我不知道它是属于几星级的。但从它的卧室的设施看,至少在国内是入流的:那具有现代性能的卫生盥洗设备、整齐洁净的软床卧具、应有尽有的生活起居用品,一切令人感到方便舒适。然而最使我欣赏和陶醉的是它的山间别墅式的宁静和“临湖轩”式的诗意。窗外的岛树、山影、水光,远近适中,层次分明,在夜幕的笼罩下,模模糊糊,犹如一幅巨大的天然画屏。我探出窗外,只有湖水静静吻着脚下的墙根,却不见有一丝儿涟漪,真正是“万簌俱寂”。从事德国文学已三十余年,但歌德那首题为《漫游者的夜歌》的名诗,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进入它的意境:   所有的峰巅   寂静,   所有的树梢   不见   丝儿风影,   林间,小鸟们无声。   等等吧:一会儿   你也将安息   受够了大城市的拥挤、喧嚣,面对着这般宁静的夜景,我呆呆地在窗前站立了许久许久,就像干渴中痛饮清凉甘冽的饮料总也饮不够,热吻离别很久的恋人总也吻不够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我“醉”入了沉沉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七点就得出发去富春江。不等开早餐我就早早来到餐厅,想一睹千岛湖晨曦中的风彩。时正六点。阴天,没有朝霞。一切都溶在黛青的色调之中,只见一垄垄的白雾弥漫在群山的沟壑里和湖面的岛屿间。记得1984年初游千岛湖时是从大坝附近上船的,那也是早晨,却是另一番壮观景象:湖面上蒸腾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千百只水鸟忽上忽下地竞飞。今天的视野里没有飞鸟。但那游动着的一团团、一片片、一垄垄的云雾成了表演的主角。它们随着天气的逐渐明朗,在辽阔的湖面舞台上不断变幻着形象。这时我陷入了沉思。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在见过的湖泊中有哪一个堪与千岛湖媲美吗?我首先想到她的“直系亲属”西子湖,她以妩媚秀丽、阿娜多姿誉满天下,但她可有千岛湖的气象万千?我也想到吴越人的另一个骄傲——太湖,她那浩渺的烟波衬托着茫茫白帆,翡翠般的岛屿似形象生动的玉雕,这一切赋予这个象征太平的静湖以一种动感。但她哪里比得过千岛湖的百态千姿?我也想到过中学年代就向往过的西伯利亚那个世界上最大最深的贝加尔湖,我也曾随着火车对她观察过整整四个小时,她那宏大的气势固然令人惊叹(比千岛湖还大五十倍),但她大得无涯无际,因而使你得不到整体的具像感;她深也确实深,最深处达一千六百二十米,深得神秘莫测,及至令你感到恐怖。总之她与千岛湖那种玲珑剔透的整体雕塑美不可同日而语。哦,建设新安江水电站的决策者和设计者们,你们当初在决定建造并进行设计这个人间奇迹的时候,可曾想到过,随着一座百米高坝的拔地而起,它除了带来巨大的经济价值,还将带来巨大的审美价值,而这审美价值又将转化为巨大的经济效益?或者说,大坝的建成将不仅意味着一座大型发电站的诞生,还将意味着一件硕大无朋而又精美无比的艺术雕塑品的问世,和一个驰名世界的旅游胜地的出现?大坝建造期间,我曾先后三次来到建设工地,当时作为一名青年文学爱好者,曾经对未来的这个水库,发挥过最大限度的想像。但如今,现实却把我的想像远远超越了!   “看来你也没有看够?!”是宗璞的声音。她精神矍烁,与昨天判若两人。叶文玲始终与她形影不离,这位三个孩子的母亲,手中总是织针不离,也许这是打开她的灵感心扉的钥匙?其他几位伙伴如谢永旺、严家炎、缪俊杰、郑荣来诸位也陆续来了,显然一时都顾不上寒暄,贪婪地观赏着眼前这静中有动,诗、画浑然一体的图景,它与昨日白天和傍晚相比仿佛又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这时我想起应赶紧给宗璞拍照。谢永旺说,你跟你那“傻瓜”(指相机)一样傻,这色调是不宜用彩色胶卷拍的,黑白胶卷才显得出它的层次感。老谢不愧是《文艺报》主编,三句不离艺术。但我说:“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抢下‘到此一游’的纪念物,而不是艺术品。”又诡辨说:“千岛湖本来就是一件艺术品的杰作,怎么拍摄都不会失去她的这一特性。”宗璞说:“不管什么胶卷,我都乐意拍”。这时服务员来开饭了。我提议:“我们这个席位是餐厅的最佳位置,也是观赏千岛湖的最佳位置,让我们把这顿早餐作为向千岛湖告别的仪式吧!”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好主意!”   早餐后,在汽车喇叭的催促声中,我给宗璞、文玲匆匆拍了最后几张相,跑步上了车。但若不是听到前面富春江的呼唤,我肯定会跨不上车门!  ·189·      湘西逍遥游 毛志成   毛志成(1940~),生于北京大兴。著有长篇小说《琼楼隐事》,中短篇小说集《前夫》等。   游名城大埠,游人文圣地,有文人、雅人相陪是件惬意事。人工制作的景观,往往借史生辉、因文增色,有几个文人雅士在你耳边说些钩沉发微的话,抖落出一连串的历史鳞片,总是比让刘姥姥一个人盲游大观园要有趣得多。   游原始自然,游真山真水,最好不要有文墨界人士尾随,连那种絮絮叨叨的导游也要甩掉,让你的眼前只有“原自然”本身,只有自然本身所使用的史前语言,唯此才会实现另一种大彻大悟:人类的文化远征已经株连出怵目惊心的自我沦陷,假如再不珍惜日渐褴褛的自然襁褓,总有一天连对故乡的回眸都变成无涯的悲凉。   这次只身游湘西,目的十分单一——对地球上仅存的“原自然”做一次哲学性依偎。   出长沙而西行,车子一连十个小时不停,一点一点把城市风情甩掉,一步一步向山丛趋近,仅仅这一段“人生轨迹”本身就有哲学意趣。从车窗探出头去,起初还有城镇影子,有楼壁上隐隐的标语、广告和大小烟囱中溢出的烟尘,有在路旁支摊卖货的小贩。渐渐地,这些都减少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扑来的山影,先是影、后是形,先是丘、后是峰,先是一座座、后是一丛丛。若是细辨起来还会发现:起初见到的山是低矮的土山,人已经用耕作修饰过它们,这样的山丘虽无裸露的岩石,统统覆上了茸毛般的农作物,但也没有自生自长的参天乔木,没有雄风赫赫的绿色。后来,“原始山”扑了过来,因其原始,便难免有粗野感、狰狞感,没有被绿色覆盖的部分“秃”得很实在,连几片青苔也不长,然而它的岩缝里一径长出绿色生命,就一定是乔木,是坚藤,是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绿色火焰,绿色山精。   不讳地说,地球上人类所经历的灾难,总根源就是人本身!凡是有人类足迹伸展的地方,无论是索取还是排放,都使“原自然”由处女变成妇人,失去的是永远不可能再得到的。说地球上几乎再找不到一块净土,并非是故作悚言。珠穆朗玛峰的雪样中,大西洋深海的水样中,南极企鹅的脂肪中,北极上空的雾中,都发现了人类工业活动的排放物——铅、汞、铬、苯。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格外珍重原自然的宝贵!   据说湘西还有原自然,在武陵源,在索溪峪,在张家界。   为此,我才扑向它!   十个小时的汽车颠簸之后,夜宿武陵源,第二天一早就扑向了海拔1212.8米、具有“湘西藏秀”之誉的宝峰山。据说山上有湖,蓄着难得的一池清水,保持着原自然的品格。   石壁森森,势入云表,云生峦畔,鸟飞树海。果真是原自然!果真是处女自然!攀登着这样的只有荆榛、只有静谧、只有时间自由流逝的真山,心里只蠕动着庄子用去一生精力和才气精雕出的一个字——“无”。“无”者,大自然的原生态之谓也,宇宙的原创生场之谓也。群峰寂静到没有任何语言、超越任何辞令、只有存在而无意对存在做任何解释的地步,一切都冷凝成了哲学,一切美学都捧出了原稿。此时我最怕出现的是什么?是失去徒步行走能力的人,是人所舞弄出的文字。不幸的是,偏偏有将他(她)那一堆俗肉放在滑竿上、压迫在别人肩上,且又在自然面前要弄一脸“高贵”俗气的人时时擦我肩而过,偏偏有这样那样活了几十年也未参透“自然真禅”的各色“名流”,这里凿壁留诗,那里刻竹题签,将自然的至高真意——“无”——弄成褴褛的“有”,也同时以此声明着自己的俗鄙与猥琐。使自然从一切复制品中挣脱出来,重新成为自然,是人类文明的新取向!   攀上峰顶,便是造型奇美、宛如翡翠为屏的宝峰湖。四周奇峰环抱,佳木葱茏,湖心岛叠翠重重,形影互吊,无尘无涟的水又是一篇自然哲学的原稿。   遗憾的是,游船是机动的,马达声使举目的处女自然都皱了眉,更何况船体所排出的污气、污物都是对自然原稿的腐蚀。   又一天,游了神奇的地下自然景观——黄龙洞。洞长二十余里,面积三百余亩,处处是时间和钟乳石的卓越杰作。一切雕塑家来到这里,固然无需羞愧得一头撞死,但至少应该悟出一条质朴得像赤条小儿般的真理:一切美学的第一原稿只能是自然本身,任何自以为天才的复制一经移到原品面前加以对照,永恒的羞愧永远在复印品一边。在千姿百态的钟乳石造型面前,人类只能干些什么呢?只能起名号、打比方、做形容,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对自然本体的搔扰、干预都是大可不必的。让自然永远是自然,使其用伟大的沉默和深奥的质朴低叙着瞬变和永恒的浑然一体,演示着超越一切形容、超越一切人为、超越一切意识的赫赫存在,反倒能够促动人类对猥琐的背叛,对神圣的皈依。   令我扫兴的还是“人为”二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打开了,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将一洞天然钟乳石进行了“规范”,并强行挂上了标签——龙王宫、仙人堂、水晶宫、夫妻朝圣、金池银盆、火箭上天。几位文化水平很低的解说员背诵着同样俗味的解说词——不知是哪位平庸才子编造的神话新典,硬说那两块相倚并立的朴陋石头是“情侣幽会”,说那个石丛、石群是仙人的“迪斯科舞会”,至于“火箭上天”,还附缀了几句“实现四化”之类的时髦词令。   人类用文化色泽装点自然,若想做到不损真、不伤雅,必须具备足以配得上自然神韵的文格、才气,否则,就让我们和大自然一起沉默吧!人类要想变得和大自然一样博大、深邃,首先应该学会像大自然一样沉默。世上的语言、文字已经太多太多,堆积得太厚太厚,因此才造成了无法穿透的轻佻。   洞中也有湖,湖上也有船,船同样是机动的,开起来嘟嘟响。污染在隐隐地、缓缓地进行着,加重着。为了几元钱、十几元钱,人往往会忘记真正的昂贵。   从武陵源离去,沿金鞭溪几十里林中小径前行,便可直扑张家界的主体景观。我一个人穿行在几十华里的林海中,几百种饱含着野性的绿色生命,一道道从山石中涌出的泉流,时时在林莽中隐现的繁杂动物,统统在自生自灭的境界中体味着天趣。这一切,都好像上帝为人类珍存在一部教科书、参考书,将它对照着人类用笔墨、用文字写下的书本来读,才会明白人类自己走出的双向历史:每一种远征都伴随着故国故都的沦陷,每一种远游都加速着故乡故土的荒残,每一种远航都同时在咀嚼着无边的干渴,每一种超采都同时堆积着另一种饥寒……   此时,在茫茫林海中,我忘掉了一切文字制品,心里只流淌着两千多年以前庄子写下的一则寓言:远古时候,大地分成三个辖区,南方的皇帝叫“倏”,北方的皇帝叫“忽”,中央的皇帝叫“浑沌”。“倏”与“忽”拜访“浑沌”,受到热情款待。二人为报“浑沌”之德,决定为“浑沌”凿出七窍。日凿一窍,七日而七窍备,但结果是什么呢?“浑沌死”。   人类在自然肌体上,在自己的心灵上,已经“凿”了几千年,现在该是到了识辨“正当之凿”和“失误之凿”的时候了。   选自《湖南文学》  ·190·      觅得桃源好寄情 刘心武   刘心武(1942~),四川省成都市人。当代作家。著有短篇小说《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中篇小说《如意》,散文集《凡尔赛喷泉》等。   北京有个门头沟区,传统上以挖煤为其支柱产业;现在煤快挖光了,所以格外重视“无烟工业”,大力开发旅游资源,其中不少名胜古迹,这些年来也确实声播海内外,如百花山、灵山、妙峰山、潭柘寺、戒台寺……等等。这两年来,门头沟却有一处前所未闻的地方,吸引着络绎不绝的观光者,那是个深掩在丛山里的小小村落,名字叫爨底下。爨字很难写,细看却很有味道,有如一幅图画,它的字意,是烧火煮饭,你看它上头是个大屋顶,下面有树林子,然后是个大篷子,最下边是火,很有人间烟火气,散发出一股祖籍故居特有的馨香。不作动词用时,爨字就当灶讲。有人嫌爨字太难认也太难写,把爨底下改成了川底下,我以为不合适,爨读CUAN,去声;川读CHUAN,平声;音既不同,意更轩轾。本来,这村子是韩姓聚族而居之地,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永乐年间,后来穿越清代,乃至经过本世纪以来的漫长岁月,居然大体不被外界各种力量“搞乱”,从村落外观到村民间的人际关系,淳朴如昔,众人在一个大灶下生息歌哭的生态,以爨底下来命名实在是恰如其分;说成川底下就没道理了,这村子上下都没有河川,有时山洪爆发,为避山洪村子不断上移,非用川字命名,也只能称之为川上头。   最早发现爨底下村的非凡价值的,大约是建筑界的人士,更具体地说,是搞建筑史和建筑评论的一些人士。当他们头一回来到这个山村时,简直惊呆了。据说,南方历经千难万劫而大体保持明清旧貌的村落,还很有几处,但整个北方地区,像爨底下村这样的活古董式的村落,实在是罕见难寻——大家可能知道乔家大院,那是一所大宅院而已,并非整座村落,而且历史也不过百年。爨底下村依山而建,就地取材,上下两部分,以弧形大墙界断,墙以山石错落砌成,高达二十余米,有隐蔽的陡梯相联,远望颇似拉萨布达拉宫;村后有山包“龙头”,从“龙头”俯瞰,整个上下村的院落辐射为扇面状,又略呈元宝形,细观,则又有周易八卦图的意味,还有人说能看出太极阴阳鱼的布阵痕迹。村落中的农居,大体都是四合院或三合院,有的仅一进,有的顺山势多达三进,因为山村地狭,所以四合院、三合院的格局与北京城内的大异其趣,厢房多往当中“挤”,而且进身窄,正房房基高、阶梯陡;尤为有趣的是,各个院落表面上各自独立,其实房后都有暗道勾连,院院相通,上下自如,瞬息可以转移呼应,这既有利于防盗匪,也有利于在突发山洪时往安全处跑。爨底下村现存院落七十余套,约五百多间,但常住村中的居民仅三十余人,所以大多数院落房屋都陈旧不堪,院门大开,屋门上象征性地挂着早已生锈的锁,或根本不挂锁;有的院墙房屋已然破朽乃至倒塌,颓垣断壁中杂树丛生、野菊怒放;从山下沿着蜿蜒的石梯迤逦而上,一时会不知身在何时何处,是自己走进了历史,还是历史裹胁了自己?近侧鸡鸣,远处狗吠,如梦如幻,心荡神驰……   建筑界的人士发现了这样一处明清建筑史的活化石,尤其是北方农居建筑群的杰出标本,其欢欣鼓舞是理所当然的。紧接着,社会学家、民俗学家、人类学家、环境生态学家……接踵而至,或考察这个村落留居村民的生活状态以及外流人员的走向轨迹,或研究其民居风格中的刻意追求与集体无意识,或追究其村民从一姓衍生,却并无近亲繁殖的弊病后遗出现,是怎么回事?或将建筑群与周遭山野的内在关系作详细调查,对这块“宝地”的“风水”作出科学诠释……据说已有好几群“泛文化人”,即从事的学科不那么专一,包括作家、记者、编辑等,到这山村边看边议,所讨论的问题里,有一个是:这个村子是怎么经历过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大跃进……,特别是,怎么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现在只能在村墙上看到些残存的“文革”标语,还有某些四合院门洞的壁画被政治口号覆盖的情况,但奇怪的是,这些政治社会的浪潮,竟都不能改变这个村子的整体格局,尤其是,竟几乎没有在任何一个阶段,盖起哪怕一栋搅乱整个建筑轮廓线的新房屋,这是村民们的一种自觉的默契,还仅仅是从历史网络中漏下的一个偶然特例?   像一池泛起涟漪的春水,爨底下村的名声引动了范围越来越广的关爱。画家们岂能放过这一写生的宝贵对象?一位大画家说,面对这青瓦石墙、卵石曲巷的古建筑群,他有一种直面历史的浑厚之感涌于胸臆,那种特殊的审美愉悦,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了!他不顾年老体弱,在山上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秋日,专业的、业余的画家成群结队地来到这个小小山村,看样子是觉得这里有取之不尽的灵感之源。   近日,一位几次去过爨底下村的朋友对我说,他已经产生了在那村中租房长住的打算。他说,那山村真乃世外桃源,他是“觅得桃源好寄情”。我问他,寄怎样的情?他说,这样道来我就明白了:“觅得桃源好避钱。”这位朋友也是认为国人面临“现代化的陷阱”的,在市场经济风起云涌之时,力主知识分子持批判的态势;我虽并不与他的站位和理念认同,但也觉得市场经济于社会俗众除了正面效益,也确有负面影响,对那些负面的东西,比如金钱至上、钱权交易、因钱丧德、瞻钱卖艺……当然应予批判、唾弃;他能到爨底下村那样的古色古香的环境中潜心做他的学问,我实在应该支持。   我陪朋友去爨底下村觅一处居所。行前据他说,半年前曾问过村里一位老大娘,租她一所厢房,一年需交多少房租?老大娘说:“您来住,俺高兴还来不及,要啥钱,您随便住呗!”真乃漂母返世,令他感动不已。我们的汽车到了村前,却见有一不锈钢的自动伸缩栅横在新铺成的柏油路面,原来新近此村已辟为了正式开放的旅游景点,每位游人收取门票十元;交妥费,那电栅方紧缩,让我们通过。乃至到了村口,方抬脚要登那山道,忽然发现,原来用鹅卵石铺成的古径,已被焕然一新地改铺为颐和园后山坡道那样的面貌;登了几十米,转了个弯儿,忽然有两口直径逾一米的大锅闯进了眼帘——不是明清的大铁锅,而是乳白色的承接电视信息的那种锅型卫星接收器!当时我的惊呼声比朋友更响,不是我不赞成因开发旅游资源后迅即富裕的村民享受现代化的资讯,但那制作精良的合金锅,实在是给古建筑群构成的拙朴景观破了相!再往上去,曲巷通幽,陈门旧屋,残窗颓壁,倒还保持着桃源诗意……却又忽有一块“女娲商店”的招牌落入瞳孔,进得那小小商店,商店倒也平常,无非可口可乐、箭牌口香糖之类,但出乎意料的是,店主是位从眼影到睫毛、从马甲到长袜都按都市趣味装点得相当个性化的女士,一问,原来是个“觅得桃源好寄情”的先行者,她从城里到该村租屋而居已三月有余,开店只是为了挣些小钱以为补贴;她自称要将西方文化中的夏娃和中华文化中的女娲相融合,在此山村写出探索女性“原心理”的宏篇巨制……我本拟与那女士详谈,朋友却气咻咻地把我拽离了那爿小店,到了一处废院,他叹口气说:“没想到半年未来,桃源已不成其为桃源了!”后来,在上村遇到区里一位文物局的干部,问起那位开店女士,更得知她与村里一位四十来岁的鳏夫同居,两人成长背景,特别是文化背景差异那么巨大,可是却相处如饴,据说那被她唤作山哥的村民也并非剽悍雄奇之辈,相貌甚至有点猥琐,性格也有点木讷……   出得村子,朋友长叹:“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新潮!”稍许,又重复一遍,把“新潮”改说成“商潮”,以更凸现他的观点。   区文物局的干部对我们说,他们已意识到改铺鹅卵石山径是败笔,这村子辟为旅游点后,将尽量保留所有的旧建筑,不会在村里建客栈饭店,想住下来的游客可以在村民的民居中留宿,村民也可以由此创收;想吃饭的游客则可在离村十分钟车程的国道边饭馆里进餐;只有那电视接收锅的问题,一时不好解决……他瞻望起前景来十分乐观。   能否将爨底下村隐蔽于现代化进程之外,使其只成为朋友一流的少数智者“避潮”的桃源福地,并从那类地方,辐射出他们闪光的思想,以将俗众从“陷阱”中拯救出来?看来,这种可能性是越来越小。我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所面临的发展大势,具有某种不可逆转的性质;我尊重朋友的站位和观点,但我自己却决定在顺应大势的前提下,对世道人心作力所能及的匡正,而避免堕入“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乌托邦情结(实为另一陷阱)中。   感谢爨底下村,它给予了我领略历史沧桑的审美快感,更引发了我如许的思绪。我将再去,于我而言,也是“觅得桃源好寄情”啊。  ·191·      鼎湖山听泉 谢大光   谢大光(1943~),山西省临猗县人。当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落花》、报告文学集《天鹅之歌》。   江轮挟着细雨,送我到肇庆。冒雨游了一遭七星岩,走得匆匆,看得蒙蒙。赶到鼎湖山时,已近黄昏。雨倒是歇住了,雾漫得更开。山只露出窄窄的一段绿脚,齐腰以上,宛如轻纱遮面,看不真切。眼不见,耳则愈灵。过了寒翠桥,还没踏上进山的石径,泠泠淙淙的泉声就扑面而来,泉声极清朗,闻声如见山泉活脱迸跳的姿影,引人顿生雀跃之心。身不由己,循声而去,不觉渐高渐幽,已入山中。   进山方知泉水非此一脉,前后左右,草丛石缝,几乎无处不涌,无处不鸣。山间林密,泉隐其中,有时,泉水在林木疏朗处闪过亮亮的一泓,再向前寻,已不可得。那半含半露,欲近故远的娇态,使我想起在家散步时,常常绕我膝下的爱女。每见我伸手欲揽其近前,她必远远地跑开,仰起笑脸逗我;待我佯作冷淡而不顾,她却又悄悄跑近,偎我腰间。好一个调皮的孩子!   山泉作娇儿之态,泉声则是孩子如铃的笑语。受泉声的感染,鼎湖山年轻了许多,山径之幽曲,竹木之青翠,都透着一股童稚的生气。使进山之人如入清澈透明的境界,身心了无杂尘,陡觉轻快。行至半山,有一补山亭。亭已破旧,无可驻目之处,惟亭内一楹联:“到此已无尘半点,上来更有碧千寻”,深得此中精神,令人点头会意。   站在亭前望去,满眼确是一片浓碧。远近高低,树木枝缠藤绕,密不分株,沉甸甸的湿绿,犹如大海的波浪,一层一层,直向山顶推去,就连脚下盘旋曲折的石径,也印满苔痕,点点鲜绿。踩着潮润柔滑的石阶,小心翼翼,拾级而上。越向高处,树越密,绿意越浓,泉影越不可寻,而泉声越发悦耳。怅惘间,忽闻云中传来钟声,顿时,山鸣谷应,悠悠扬扬。安详厚重的钟声和欢快清亮的泉声,在雨后宁静的暮色中,相互应答着,象是老人扶杖立于门前,召唤着嬉戏忘返的孩子。   钟声来自半山上的庆云寺。寺院依山而造,嵌于千峰碧翠之中。由补山亭登四百余阶,即可达。庆云寺是岭南著名的佛教第十七福地,始建于明崇祯年间,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寺内现存一口“千人锅”,直径近二米,可容一千一百升,颇为引人注目。古刹当年的盛况,于此可见一斑。   晚饭后,绕寺前庭园漫步。园中繁花似锦,蜂蝶翩飞,生意盎然,与大殿上的肃穆气氛迥然相异。花丛中,两棵高大的古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根部护以石栏,显得与众不同。原来,这是二百多年前,引自锡兰国(今名斯里兰卡)的两棵菩提树。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得道于菩提树下,因而,佛门视菩提为圣树,自然受到特殊的礼遇。   鼎湖山的树,种类实在太多。据说,在地球的同一纬度线上,鼎湖山是现存植物品种最多的一个点,现已辟为自然保护区,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作生态观测站。当地的同志告诉我,鼎湖山的森林,虽经历代变迁而未遭大的破坏,还有赖于庆云寺的保护。而如今,大约是佛法失灵的缘故吧,同一个庆云寺,却由于引来大批旅游者,反给自然保护区带来潜在的威胁。   入夜,山中万籁俱寂。借宿寺旁客房,如枕泉而眠。深夜听泉,别有一番滋味。泉声浸着月光,听来格处清晰。白日里浑然一片的泉鸣,此时却能分出许多层次:那柔曼如提琴者,是草丛中淌过的小溪;那清脆如弹拨者,是石缝间漏下的滴泉;那厚重如倍司轰响者,应为万道细流汇于空谷;那雄浑如铜管齐鸣者,定是激流直下陡壁,飞瀑落入深潭。至于泉水绕过树根,清流拍打着卵石,则轻重缓急,远近高低,各自发出互不相同的音响。这万般泉声,被一支看不见的指挥棒编织到一起,汇成一曲奇妙的交响乐,在这泉水的交响之中,仿佛能够听到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迁,生命在诞生、成长、繁衍、死亡,新陈代谢的声部,由弱到强,渐渐展开,升腾而成为主旋。我俯身倾听着,分辨着,心神犹如融于水中,随泉而流,激遍鼎湖。又好像泉水汩汩滤过心田,冲走污垢,留下深情,任我品味,引我遐想。啊,我完全陶醉在泉水的唱歌之中。说什么“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却道,“山不在名,有泉则灵。”蕴育生机,滋润万木,泉水就是鼎湖山的灵魂。   这一夜,只觉泉鸣不绝于耳,不知是梦?是醒?   梦也罢。醒也罢。我愿清泉永在。我愿清泉常鸣。  ·192·      夏日草原 席慕蓉   席慕蓉(1943~),女,内蒙古人。著有散文集《成长的痕迹》,诗集《画诗》、《七里香》等。   若是问我,每次舟车劳顿,千里迢迢地到了蒙古高原,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我一定会说,没有比走在无边无际的夏日草原上更好的事了!   有过几次,正当七月,刚好经过蒙古国中央省或者近库布斯固勒省境内那些辽阔美好的草原,我只求能赶快下车走路。   从来没有比走在无边无际的夏日草原上更令人难忘的欢畅快意了!   首先是视觉上的舒展。   我们的眼睛可以望到无穷远。然而,蒙古的草原又不是平坦开阔到无趣的地步,相反地,她总是有着和缓而优美的起伏,像是放大了的微微动荡的海浪,又像是转侧的女体,这里那里总有一些圆润的隆起;总会引诱你想稍微快走几步,好登上眼前这座基地广大的丘陵,眺望前方又有些什么新的动向和美丽的线条。   即使有时在更远处真的有比较高大的山脉,那和草原连接起来的山坡坡度也不大,无论是步行或是骑马,都可以从山下从从容容地走到山腰,一路也铺着有如地毯一般的绿草。   草原是广大的圆周,苍天真如一座高不可测的穹顶,以无限宽广的弧度覆盖着大地,而我自己这小小的身体,就是这片天地的圆心。如果我把身体做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那极远处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也绕着我转一圈而无始无终;也就是说,无论我往前走了多少步,依旧是这个广大圆周的惟一的中心点。   然后就是那云影与天光。   草原上的云朵,有时候又多又大又平整,在蓝天上列队而行,天高云低,风起的时候,一朵一朵依序飞过,那草原就忽明忽暗,人好像走在梦里。一下子所有的青草都闪着金光,逆光处背后的丘陵像镶上了发亮的边线,身体被阳光照得暖烘烘的;然后忽然间所有的颜色都沉静了下来,在云影掠过之处,草色在泛白的灰绿和透明的青绿之间挪移,风也凉多了,像搽了薄荷油一样。   然后,还有那难以形容的芳香!   那不只是青草的清香而已,而是混合着好几种香草的草叶被压折碰触后所发出的香气。   在刚刚站定时还不太显著,不过,只要一开始往前走,每迈一步就会马上有一股翻腾而起的独特的芳香,弥漫在四周。   野生的香草,在夏日遍布草原,好几种香味混合之后,那强烈的芳香如药酒又如甘泉那样地提神醒脑,沁人心脾,进入每一种感觉细胞的最深处,让生命苏醒,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疲劳困顿,只想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我当然明白我的祖先在游牧生活里有许多艰难之处,可是,七八月间,时当草原的盛夏,阳光静好,青草繁茂,鹰雕从云层下低飞掠过,草丛间被我们的脚步惊扰起来的蚱蜢和草虫,在身前身后弹跳得好远,还不断发出“嘎”声的鸣叫,旷野无人,只有轻柔的风声,这里,应该就是天堂了吧?   草原深处,有时会遇见一泓弯泉极尽曲折地流过。小河的流水清澈,河中长长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流势忽左忽右轻轻摆荡,连几颗小石子的滚动也看得清清楚楚;薄暮时分,从山腰往下眺望,那样一条狭窄弯曲的河流映着天空的霞光,像条灰紫色的发亮的缎带,在暗绿的旷野上蜿蜒伸展,不知道从何处起始,到何处终结。然而,我深信,几千年来我的祖先们所追求的“水草丰美”,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193·      妩媚得风流(节选) 卞毓方   卞毓方(1944~),江苏射阳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岁月游虹》、《卞毓方散文集》,报告文学集《站在历史的窗台上》等。   张家界   张家界绝对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假如有人把她的大美翻译成人类通用的语言。   鬼斧神工,天机独运。别处的山,都是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臂挽着臂,唯有张家界,是彼此保持头角峥嵘地独立,谁也不待见谁。别处的峰,是再陡再险也能踩在脚下,唯有张家界,以她的危崖崩壁,拒绝从猿到人的一切趾印。每柱岩峰,都青筋裸露、血性十足地直插霄汉。而峰巅的每处缝隙,每尺瘠土,又必定有苍松,或翠柏,亭亭如盖地笑傲尘寰。银崖翠冠,站远了看,犹如放大的苏州盆景。曲壑蟠涧,更增添无限空蒙幽翠。风吹过,一啸百吟。云漫开,万千气韵。   刚见面,张家界就责问我为何姗姗来迟。说来惭愧,二十六年前,我本来有机会一睹她的芳颜,只要往前再迈出半步。那是为了一项农村调查,我辗转来到了她的附近地面。虽说只是外围,已尽显其超尘拔俗的风姿。一眼望去,峰与峰,似乎都长有眉眼,云与云,仿佛都识得人情,就连坡地的一丛绿竹,罅缝的一蓬虎耳草,都别有其一种爽肌涤骨的清新和似曾照面的熟络。是晚,我歇宿于山脚的苗寨。客栈贴近寨口,推窗即为古道,道边婆娑着白杨,杨树的背后喧哗着一条小溪,溪的对岸为骈立的峰峦。山高雾大,满世界一片漆黑。我不习惯这黑,翻来复去睡不着,于是披衣出门,徘徊在小溪边,听上流的轰轰飞瀑。听得头发,索性循水声寻去。拐过山嘴,飞瀑仍不见踪迹,却见若干男女围着篝火歌舞。火堆初燃之际,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树枝。燃到中途,树枝通体赤红,状若火之骨。再后来,又变作熔化的珊瑚,令人想到火之精,炎之灵。自始至终,场地上方火苗四蹿,火星噼噼啪啪地飞舞,好一派火树银花。猛抬头,瞥见夜空山影如魅,森森然似欲探手攫人,“啊——”,一声长惊,恍悟我们常说的“魅力”之“魅”,原来还有如此令人魂悸魄悚的背景。   从此,我心里就有了一处灵性的山野。且摘一片枫叶为书签,拣一料卵石作镇纸,留得这脉红尘之外的秋波,伴我闯荡茫茫前程。犹记前年拜会画家吴冠中,听他老先生叙述七十年代末去湖南大庸写生,如何无意中撞进张家界林场,又如何发现了漫山诡锦秘绣,欣羡之余,也聊存一丝自慰,因为,我毕竟早他四五年就遥感过张家界,窃得她漏泄的只光片羽。   是日,当我乘缆车登上黄狮寨的峰顶,沐着细雨,凝望位于远方山脊的一处村落,云拂翠涌,忽隐忽现,疑幻疑真,恍若蜃楼,想像它实为张家界内涵的一个短篇。不过,仅这一个短篇表现力就足够惊人,倘要勉强译成文学语言,怕不是浅薄如我者所能企及。天机贵在心照,审美总讲究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能拿酒瓶盛装月白,拿油彩捕捉风清?客观一经把握,势必失去部分本真。当然不是说就束手无为,今日既然有缘,咦,为什么不鼓勇试它一试。好,且再随我锁定右侧那一柱倒金字塔状的岩峰,它一反常规地拔地而起,旁若无人地翘首天外,乍读,犹如一篇激扬青云的散文,再读,又仿佛一集浩气淋漓的史诗,反复吟味,更不啻一部沧海桑田的造化史,为这片历经情劫的奇山幻水立碑。  ·194·      纯情山水 韩静霆   韩静霆(1944~),生于吉林东辽,作家。作品有《凯旋在子夜》、《战争让女人走开》、《孙武》和歌词《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等。   竹筏这么咿咿呀呀一摇,我就飘到武夷山的怀里了。   刚刚还行在星村九曲溪码头。小街。晚炊。石桥。祖传秘方。卡啦OK。高跟鞋。计划生育。晋江时装……目不暇接的是小镇人情世态。等到上了竹筏,艄公一篙点破湿漉漉的夕阳,满溪满溪化开了胭脂。接着,竹筏打了个弯儿,星村和码头顷刻成了昨日,连翩的山和盈眼的绿就匆匆忙忙扑过来抱人了。忽然就闯入武夷山空阔的大水墨之中,欢喜得不知怎么好,觉得有点儿像不知起处的梦。   左边是山,右边也是。枕下的溪流里飘着山。天上的云中藏着山。翠衣罗带的山。裸着脊梁的山。呼作玉女的山。号称大王的山。形同兜鍪的山。嬉如童子的山。山在散步。山在遐思。山与山凝望。山和山耳语。山山山山,山接山迎。山环山绕。山的迷宫。山的节日。能够曲尽这如簇翠峰之妙,多亏筏下的水。溪水从上游一万里群山之中冲波逆折而来,似乎就为我作此大山世界之游?这段水路不算长,不足三十里。没见过比这里的溪水更痴情的,逢山便缠绵缱绻一番,一路下来竟成九曲之溪。九曲回肠多少情意?山和水浅斟低唱。水和山耳鬓厮磨。九曲溪是九叠情歌,只因为武夷山水没有被现代工业污染,没有被那些将古建筑整旧如新的行家整治,隐居在此,保持了纯真和纯情,亘古的情歌才能唱到而今。唱的都是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说不尽武夷山中放筏的情致。细想,峨嵋的滑竿虽好,要把人娇成土财主的;香山的空中缆车虽快,终逃不脱钢索绞人的神经,太匆匆也太现代。攀华山只顾了脚下方寸,心来不及骋游,登庐山云又太顽皮,千呼万唤犹抱琵琶。相形之下,武夷山中的竹筏更轻灵,更随意,更陶然,和山和水更亲近。筏行九曲,水直处静如沉壁,舒缓如歌;转折时急流涌雪,大珠小珠溅个满怀。真正的山重水复,真正的柳暗花明。心儿呢,忽抑,忽扬,忽悠,忽闪。跌宕。起伏。幽深。舒朗。快三和慢四,狐步舞或华尔兹,一切听其自然,人也自然会自然起来。身在碧水之上,心上的老茧不泡软么?能不忘却严酷的世界么?被荣辱悲欢事业家庭撕扯着的灵魂一旦得此自然轻松,会不会产生隐遁山林的奇想?   山水迤逦来去。碧螺似的山峰之间,时有紫黑的崖出水千尺,始知武夷山秀媚之中含着奇伟。崖间题刻很多,红字如血。陆游,辛弃疾已先行一步,不知载酒放筏相去几程?五曲溪边朱熹讲学处犹存,试问溪边斜出一竹,是否朱子钓竿?一代名将戚继光也在崖上题过诗:“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取封侯印,愿向君王换此山。”戚诗气吞云海,后两句却绕于名利,过分贪心了。幸好武夷山水没有归姓哪位王侯,成为权势者的玩具,幸好武夷山没有落入亭台楼榭窠臼,沾了媚俗之气,幸好“革文化的命”的年代没将此山此水涂满红油漆,幸好经历了许多沧桑,许多战乱,许多岁月之后,武夷山还是武夷山。   说到武夷山水的绿,不知朱自清君意下为何?他太挑剔。杭州虎跑嫌绿得太浓,北京什刹海嫌绿得太淡,西湖太明,秦淮河太暗。可是我敢说,自清先生到此也只能油然忘机,心平气和。武夷山水:绿得单纯,绿得繁复,绿得幽深,绿得明快,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兼容并蓄。绿得清瘦的是竹枝。绿得肥腴的是芭蕉。苍绿的是石上的苔。茸绿的是坡上的草。浓得化不开的是深溪山影。淡在有无中的是水中清晰可数的石砾。水面上飘浮的雾也绿了,绿得淡淡的,柔柔的。西方画家尝试在人身上画满藤蔓,蕨类植物,以求与大自然一体。到头来,不过是会走路的绘画。在武夷山放筏却不同,随机恍惚,陶然如醉,绿山绿水绿云绿雾荡涤身心,不觉已是物我相融。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此番,心灵与山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佳境,才是最高品位,何必再求胸膛上长出马齿苋和藤萝花呢?   武夷的山,武夷的水,诗境?画境?梦境?幻境?抑或是仙境?艄公一路说不完的神话,难免穿凿附会。可是那千仞绝壁湿滑如铁,悬在壁上的船棺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崖洞穴中的稻草如何会千载不腐?真实的神话?神话般真实?揣着这个谜,竹筏已悠然划出九曲溪,该弃筏登岸了。回眸恋恋地一望,山高月小,澄溪为炼。哪里是浴香潭?哪里是更衣台?哪里是换骨岩?说是武夷山中这三个去处,沐浴,更衣,换骨,即会羽化成仙的。   哑然一笑,我还是上岸了。   到底红尘中还有舍不得的夙缘,而且还惦着来日再接受一回武夷山水的洗礼呢。说实话,在全球生态危机和生存劳顿之中,我很累的。精神上常有无家可依的感觉。幸好这儿有一片纯情山水,心身在这儿就宁静了,平和了,舒活了,似乎找到了梦里的家园。还是白居易说的好:“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195·      世界屋脊奇观 葛剑雄   葛剑雄(1945~),浙江绍兴人,学者、作家。著有《西汉人口地理》、《普天之下:统一分裂与中国政治》、《中国人口发展史》、《往事和近事》等。   6月22日早晨,我走出措勤县政府招待所的大门,一方面是为了找邮局寄明信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一看这个青藏高原最高的县城、或许也是中国最高的县城,因为今天凌晨到达时,周围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招待所以外的景象。   昨天没有过县城,又在野外露宿,今天才有机会寄出第二张明信片。在每张明信片上我都写上几句话,报告一下行程,但这纯粹是留作纪念的,因为最后一张明信片寄到家时,我早已归去多日了。   出门时我没有问路,因为县城实在太小,目光所及只有二三座二层建筑,其余单层的砖房和土房也为数不多。我到过我国除台湾省以外的全部省、市、自治区的不少县城,但记不得有比这更小的县城,位于帕米尔高原上的新疆塔什库尔干县城,1982年去时就比这里要大。此时虽已近九时,但当地时间还不到七时,不但路上空无一人,靠路的房屋都关着大门。走近两座最显眼的建筑物,一座是农业银行,一座好像是税务局。邮局尚未开门,我见外面墙上挂着邮箱,就将明信片投了进去。投下后我有些后悔,不知道这破旧的邮箱究竟是否还在使用?真该找人问一下。但话说回来,要找一个问讯的人也不容易,既然已经投进去,就别多想了。   其他人起得较迟,司机们忙着保养汽车,吃完早餐上路时已是十一时,但今天的路程是283公里,天黑前到达改则县城是没有问题的。天气极好,蓝天和白云分外鲜明,公路两旁起伏的沙海,一望无际,在阳光下就像一道道金波。我们的车驶在最前面,回头望去,后面的四辆车都扬起一片烟尘,就像沙海中的片片风帆。这宝蓝、雪白、金黄的基色构成了一幅油画般的图景,但世界上又有哪一幅油画能有如此纯净的色彩和浩瀚的气势呢?   公路看似平坦,实际已处在世界屋脊的屋脊。措勤和我们正在驶去的改则二县是青藏高原上最高的地区,改则县全县平均海拔4700米,最低处也有4416米,措勤县虽未找到具体数据,据说比改则县还要高些。但由于身体已逐渐适应了高原,所以反而比前两天有了更好的感觉,每次停车,总有照相的兴致。   天际现出一片白云,驶近后见是座座雪峰,当汽车爬上一个缓坡后,湛蓝的达瓦错呈现在眼前,湖水正荡漾在雪山脚下。随着汽车不断下坡,湖面越来越大,色彩也变得越来越丰富——远处是深蓝的,近处是浅蓝的;这一边是湖绿的,那一边是墨绿的;阳光照耀着的是闪亮的,云团遮蔽着的是灰暗的;倒映着雪峰的是水晶般的,反射着童山的是黄土样的;在光、云、风和车的互动下,映在眼中的色块和图像变幻莫测,气象万千。我看过九寨沟和黄龙的五彩池,但和这达瓦错相比,就像是一盆精致的盆景,而这里才是一座花园。或许是天公作美,记得我1987年经过羊卓雍错时,湖上不见蓝天,就只有一种深奥莫测的神秘感。   W在公路拐弯处停了车,这里是摄影的最佳位置,再往前离湖就远了。我打开摄像机,刚开始拍摄,机器就自动关上了。再试一次,还是如此,看来摄像机也产生了高山反应。我只能改动为静,拍了几张照片。车子启动后,我还目送着远去的达瓦错,希望在心中留下更多的照片。   雪峰在靠近,汽车又开始爬坡了。当高度计指在5000米时,我们停在一个离雪峰最近的山口。举目望去、雪峰似乎正与我们比肩,并不显得特别高大。与山顶亘古不化的积雪相连的,是山谷中两条巨大的冰川,其中一支的冰舌一直延伸到谷底,离我们估计不过二三百米。在谷底还能看到冰川的残迹,长约百米,而远处更短的残冰不时可见。可以想像,这里的冬天一定是冰晶玉洁的世界,冰川将铺满谷底,成为名符其实的川。但当我们举起各种摄影器具时,伴随了我们半天的蓝天却已不辞而别,与雪峰相衬的是层层云障。好不容易在云海中现出一抹蓝色,我赶紧按下快门,但在按第二下时,蓝色已离开山顶。   下坡后,车队停下休息。路边是几间土房,有藏胞开的小店,供应一些简单的食品和茶水。Z局长的车最先到达,已经作了准备,这时拿来面饼和风干的羊腿。我以前吃过风干的牦牛肉,风干羊肉还是第一次吃。Z告诉我,两种肉做法一样,都只要将宰好的牛、羊略加分割,挂在通风处吹干就可以了。藏胞们取出藏刀,把羊腿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我吃了几片,感到味道不如干牦牛肉,因为干牦牛肉几乎纯是瘦肉,纤维疏松,还略有咸味,而干羊肉总要带些筋筋络络,咬在嘴里不像牛肉那样松脆,免不了还有些膻味。   当太阳一钻进云里,风就带来了寒意。我进屋喝茶,见里面很暗,但很暖和,炉子里的羊粪烧得通红,竟像一颗颗小小的火球。旁边还放着几口袋的干羊粪,是主人备着的宝贵燃料,在这雪线之上、寸草不生的高原上,这是藏民能自行置备的惟一燃料。平时避之犹恐不及的羊粪,如今却是我们温暖的来源,竟倍感亲切。这是一间供过往客人休息喝茶的屋子,无论冬夏(其实这里难分四季,更无论夏天),都点着不熄的火炉,供客人们围炉而坐。   二时过后,我们告别了这温暖的小屋,准备登车出发。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撒落了一阵冰雹,接着飘起了雪花,而阳光依然明亮,照着地上滚动的冰晶和空中飞扬的白絮,使我大饱眼福。   下午的一百多公里路地势平坦,由于土石面的公路缺乏保养,往往还不如路外平整,司机们常常将车开到公路两边的“便道”上去。在有些路段,这样的便道有四五条,反正有车辙就是路。越野车行驶在土路上,在车后扬起冲天的烟尘,跟在后面的车可遭了殃,连窗也不能开。高原的阳光逼人,照得车厢里灼热难熬,非开点窗不可。所以司机们往往在不同的道上平行而驶,要是不能超越其他车辆,干脆拉开一段距离,以避开前车的烟尘。   远处又出现了一片湖泊,虽然没有雪山作为屏障,却笼罩在密密的云层下,云水相接,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云。偶尔一抹阳光透过云层,就如长鲸饮水;光随云移,龙与波游。蓦然间云合光逝,湖上又是一片迷蒙。在以后的途中,这样的湖泊还见到过很多,景色随时随处而异。这使我多少理解了,为什么湖泊在藏人的心目中会拥有如此神秘而圣洁的地位。   六时二十分,车抵改则县城隆仁,我们在县政府招待所安顿下来。我写好一张明信片,往邮局走去。隆仁虽然只有五六百人,看来比措勤大,基本上都是平房,有一条宽阔的干道,显得整齐而空旷。我本想在街上多走走,但风越来越大,已经感到阵阵寒意。正好一位青年骑自行车经过,我问他离邮局多远,他说还有一段路,又问他是否往邮局方向,得知他将路过邮局时,我就将明信片交他代发。   八时,我们在招待所附近的一家四川餐馆用晚餐。这时劲风吹得呜呜作响,天空黄云密布,似乎快压上了头顶,不知是远处在下雨,还是起了尘暴。不经意间却见到一条彩虹挂在天边,随带着相机的几位立即拍下了今天最后一个精彩的镜头。我以为彩虹稍纵即逝,所以没有想回去拿相机,谁知这条彩虹停留的时间颇长,使我好不后悔。   晚餐有丰盛的川菜,是三天来最好的一顿饭。居然还有鲜鱼做的酸菜鱼,老板说鱼是二十多公里外的水库里打来的。本想多吃一些,可是到招待所就吃了一大碗大米粥,肚子已塞不下多少东西了。  ·196·      西行路上左公柳 徐刚   徐刚(1945~),男,上海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沧海歌》、《摇篮集》等;诗集《抒情诗一百首》;文论集《诗海泛舟》;长篇小说《走出屏风的时代》等。   一过酒泉,西风更烈。   西行路上的荒漠与废墟,更加浓重地扑面而来,更大的戈壁更多的沙漠似乎一直延伸到了祁连山下,大的荒凉震颤着我。   风化的长城,千百年前废弃的村落,那是现实行进得太匆忙呢?还是历史牵挂着它的残片?哦,真的,沙漠让你无法想像当年跋涉者的脚印,戈壁让你无法细读那谜一样的石头的排列。   晃动着金色叶片的小叶杨,宁可自己蓬首垢面,而屹立在风沙中的红柳,那多少被黄沙侵染得黯淡的红色,都留在身后了。天上没有一丝云絮,真正高远的蓝天,戈壁滩上没有一只鸟,大荒凉大寂静。   我们先祖的脚印始于黄河流域,炎黄二帝尝百草种五谷发明耒耜耕耨,直到极一时之盛的汉唐魏晋文化。汉武帝正是在华夏民族的鼎盛时期决心“凿空”西域的,丝绸之路便应运而生。   丝绸之路的出现,尤其在它的必经之地河西走廊上却留下了无数埋没的、残损的、至今依然壮观的历史、地理、人文的景观,以及重重叠叠的脚印。不妨说,那是人类行进的使命未竟,上苍殷殷的照拂未断。当丝绸之路的相当一部分被沙漠埋没之后,河西走廊尽管历尽战乱、凋敝与风沙的进逼,却不仅至今仍然存在着,且因为三北防护林的崛起,而有了再度辉煌的可能。   在兰州、在酒泉公园,西行路人不断有人告诉我:这是左公柳。   那是苍老的纪念。风雨未及卷走的站立的斑驳。   历时120余年的老杨树老柳树老榆树,粗糙的树皮如同当年西征丁勇的盔甲一样,那横伸枝节的树冠虽然被厚厚的尘沙压着,却有掩不住的苍老的绿色,显示着植物世界生命的强大与韧长。   因为这树,人们就不能不想起左宗棠。   左宗棠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从西安到兰州到新疆开辟了一条3000多里长的大道并且在道路两旁种了3000多里树木、有效地阻挡了风沙线推进的官员。   后人的诗赞实不为过:   上相筹边未肯还,   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   引得春风度玉关。   后人谈论大西北,不能不说左宗棠。   这是因为从沙俄手中夺回已被占领10年的伊犁地区从而使一个完整的新疆重新划归中国版图者,是左宗棠;趁用兵西进之机,向朝廷报告“西北苦,甲天下”,使贫困真相不被掩盖者,是左宗棠;明确提出在西北“图数十百年之安”,从而修路种树开渠挖井以为民生之利者,仍然是左宗棠。   后人也有称酒泉湖为左湖的。   左宗棠第一次驻节肃州时出酒泉巡视嘉峪关,只见名关为风沙所困,断垣残壁可以驱车直入,有关无关似已不关紧要,便亲令防营修整关防,每日按律开关闭关,并手书“天下第一雄关”置于关斗。再度驻节肃州时,又修整了沙与墙齐的安西城。安西号称世界风库,不知风从何处来,只觉得四面是风,风里夹沙,飞扬混沌,靖边安邦倘不治理风沙,这在中国西北是万万不可能的。   左宗棠亲率兵丁从城头掘下二丈二尺,把东西城墙的积沙铲除干净,再引来疏勒河水,环城挖壕,两岸遍栽杨柳,安西城才有了往昔城关雄峙的真面目,还添了杨柳依依的景色。   我去安西时,左公柳已经寥寥了。代之而起的是西接敦煌东连酒泉的防护林及星星点点的固沙植被。   安西县城里是一个挨一个的摊贩,在午后的炽烈阳光下叫卖声依旧嘹亮。   纵观左宗棠在西北的筑路、植树,起因于军事上西征的需要,诸如兵士的调动、粮草转运等等,却又同时着眼于民生的长治久安。当时的路面也相当开阔,约为三丈至十丈,至少可供两辆大车并行,路旁植树少则一行多则四、五行。路随人修,树跟路立,从潼关开始而西安、而兰州、而六盘山、而会宁、而固原……横贯陕甘两省之路,这路及路边的树继续往西延伸直到新疆的喀什噶尔。   左宗棠号令之下,湖湘子弟兵究竟种了多少树?有史料记载的,陕西长武至会宁县600多里,种活的树为26万4千株。《西笑日觚》上说:“左恪靖命自泾州以西至玉门,夹道种柳,连绵数千里,缘如帷幄。”各县地方志实录可考的尚有:会宁境内2万1千株;安定境内10万6千株;臬兰境内4千5百株;环县境内1万8千株;安化境内1万2千株;狄道境内1万3千株;平番境内7万8千株;大通境内4万5千株。   光绪六年,左宗棠奉召从关外进京,一路见到绿树成阴不觉心生快意,戎马边疆风霜沙积的辛劳似乎有了回报。   也许最使左宗棠感慨的,还是河西路上,左公柳下的一个告示:“昆仑之墟,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翦勿伐,左侯所植。”   左宗棠勒马告示下,沉吟再三。   他知道,“引得春风度玉关”那首诗是老部下杨昌浚奉左宗棠之命到肃州效力时,在河西走廊路上吟得,一时竟也传遍肃州大营。左宗棠闻之,只坦然一笑。是夜,宴请老部下,奏平凉之乐《阳关三叠》,倒是让左宗棠多喝了好几杯酒,那西出阳关之苦,把路修上天山,把树栽上天山,岂是等闲之事?丰功伟业无不艰苦卓绝,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在蓦然回首中的酸甜苦辣了。   肃州乐师竟在《阳关三叠》之后,以原曲演唱了杨昌浚的诗,唱到“新栽杨柳三千里”时,左宗棠竟一手掀髯一手击节,已经热泪盈眶了,他想起了什么呢?   出嘉峪关,从哈密到巴里坤,翻过三十二盘天山之脊,那路是凿出来的,“张骞通西域,史家谓之‘凿空’,为不谬也!”左宗棠对属下说。   三间房和十二间房,那风沙能把人马席卷而去,古称黑风井,时称风戈壁,也就是《汉书》所说的“风灾鬼难之国”……   “锤幽凿险,化而为夷。”这是左宗棠给清王朝奏稿上的两句话,可是兵勇艰辛,路途劳顿,路之难筑,树之难栽岂是千言万语说得清的?   左宗棠又吟哦了一番:昆仑之墟,积雪皑皑……便扬鞭策马而去。   左公柳后来的命运如何?   那一块告诫人们“勿翦勿伐”的告示牌,挡得住随后的风雨和贫困吗?   对大西北的人民来说,维持生计所急需的是粮食与柴薪。对于身陷贫困中的人来说,要求他目光远大是天方夜谭。曾经绵延3000里的左公柳的命运仍然免不了被砍伐当作木材与柴薪,真是可悲可叹。   河西走廊:祁连山的树木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无数次地遭受到人为的滥伐,以致河西的沙漠化日甚一日,富庶之地变得穷困潦倒。而在近代惟一一次最大规模的有组织的以军队为主力的、曾经种植3000里之远的行道树木,实际上是改变中国西北生态环境的一次伟大的实践。左宗棠在西北亲历了光绪三年的百年未遇的大旱,饿尸遍野,焦土满目。开仓放赈,自己捐出俸禄,那种民不聊生的景象,再加上沙渍戈壁的横亘总是终身难忘了。那时左宗棠不可能去全面地治理沙漠,种树开渠虽是权宜之计,却成了一次难能可贵的尝试。   如果说左宗棠筑路、种树,横贯陕甘两省直到新疆,其功厥伟的话,那么这“新栽杨柳三千里”,在左宗棠离任不到30年的时间里,几乎砍伐殆尽,则是更加惊心动魄的。   我惊心动魄地想起了三北防护林的现在和将来。   左公柳的兴衰,不是恍若眼前吗?   左宗棠之后,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提出“于中国北部及中部建造森林”,主张“要造全国大规模的森林”。可惜一个高瞻远瞩的政治家也要为社会、历史种种条件所限制,孙中山先生的造林如同他热衷的修铁路一样,只能托付后人勉力为之了。   三北地区近8000公里的风沙线上,如今已建设了15年的防护林体系,可以说凝聚着民族的智慧、先人的眼光、历史的重托。其蔚为壮观已经不是左公柳可以同日而语的了。然而,它所面临的困扰却与当年仿佛。西北苦,甲天下,至今犹是。风沙沿线的人民因为三北防护林所奉献的人力与热情还能维持多久?建国45年来汗水浇灌的林场普遍萧条,有的已到了无法维持的程度,那么三北防护林更艰难的三期及以后的工程又如何去完成?   与此同时,局部生态环境的改善并没有改变整体恶化的态势,中国每年沙漠化土地的速度与面积仍然高居世界领先地位。   一个伟大的工程,开头难,坚持下去更难,使之成为真正的绿色长城,庇荫半壁河山之日,那真是中华民族最盛大的节日!   西行路上,能不教人感慨万千?   当我登上嘉峪关,远眺祁连山雪,西望大漠戈壁时,忽然觉得残片似的历史有了空旷感,今日的荒凉既与历史的也和未来的荒凉连接着,人世间兴兴衰衰多少事,惟有这大漠依旧、戈壁依旧;高大的衰朽了,细小的幸存了;人的创造如此艰难,人的破坏力如此巨大;谁来拯救人类呢?   左宗棠的西行之路自然也是百感交集的。在他之前30年,林则徐蒙受不白之冤于1842年被充军伊犁,途经兰州,甘肃布政史程德润设宴为其洗尘。   如今左宗棠正奔走在林则徐的放逐之路上。   大戈壁原本就是大悲怆。   它埋没了多少?它掩盖着什么?哪里是林则徐的脚印?   嘉峪关上,当左宗棠面对祁连山皑皑积雪吟哦林则徐在嘉峪关写的《出嘉峪关感赋》时,左右随从无不为其诗其声而掩泣——   严关百尺界天西,   万里征人驻马蹄。   飞阁遥连秦树直,   缭垣斜压陇云低。   天山峭摩肩立,   瀚海苍茫入望迷。   谁道崤函千古险,   回首只见一丸泥。   吟罢低眉,黄风四起,左宗棠老泪横流:“出关!”  ·197·      晋祠 梁衡   梁衡(1946~),山西霍县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夏感与秋思》、《只求新去处》、《问路》、《梁衡散文选》,章回体知识性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等。   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悬瓮。山上原有巨石,如瓮倒悬。山脚有泉水涌出,就是有名的晋水。在这山下水旁,参天古木中林立着百余座殿、堂、楼、阁、亭、台、桥、榭。绿水碧波绕回廊而鸣奏,红墙黄瓦随树影而闪烁,悠久的历史文物与优美的自然风景,浑然一体,这就是古晋名胜晋祠。   西周时,年幼的成王姬诵即位,一日与其弟姬虞在院中玩耍,随手拾起一片落地的桐叶,剪成玉圭形,说:“把这个圭给你,封你为唐国诸侯。”天子无戏言,于是其弟长大后便来到当时的唐国,即现在的山西作了诸侯。《史记》称此为“剪桐封弟”。姬虞后来兴修水利,唐国人民安居乐业。后其子继位,因境内有晋水,便改唐国为晋国。人们缅怀姬虞的功绩,便在这悬瓮山下修一所祠堂来祀奉他,后人称为晋祠。   晋祠之美,在山美、树美、水美。   这里的山,巍巍的如一道屏障,长长的又如伸开的两臂,将这处秀丽的古迹拥在怀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秋来,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无论何时拾级登山,探古洞,访亭阁,都情悦神爽。古祠设在这绵绵的苍山中,恰如淑女半遮琵琶,娇羞迷人。   这里的树,以古老苍劲见长。有两棵老树,一曰周柏,一曰唐槐。那周柏,树干劲直,树皮皱裂,冠顶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偃卧于石阶旁,宛如老者说古;那唐槐,腰粗三围,苍枝屈虬,老干上却发出一簇簇柔条,绿叶如盖,微风拂动,一派鹤发童颜的仙人风度。其余水边殿外的松、柏、槐、柳,无不显出沧桑几经的风骨,人游其间,总有一种缅古思昔的肃然之情。也有造型奇特的,如圣母殿前的左扭柏,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它的树皮却一齐向左边拧去;一圈一圈,丝纹不乱,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烟,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绳。其余有的偃如老妪负水,有的挺如壮士托天,不一而足。祠在古木的荫护下,显得分外幽静、典雅。   这里的水,多、清、静、柔。在园内信步,那里一泓深潭,这里一条小渠。桥下有河,亭中有井,路边有溪,石间有细流脉脉,如线如缕;林中有碧波闪闪,如锦如缎。这么多的水,又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叮叮咚咚,只闻佩环齐鸣,却找不到一处泉眼,原来不是藏在殿下,就是隐于亭后。更可爱的是水清得让人叫绝。无论多深的渠、潭、井,只要光线好,游鱼、碎石,丝纹可见。而水势又不大,清清的波,将长长的草蔓拉成一缕缕的丝,铺在河底,挂在岸边,合着那些金鱼、青苔、玉栏倒影,织成了一条条的大飘带,穿亭绕榭,冉冉不绝。当年李白至此,曾赞叹道:“晋祠流水如碧玉,百尺清潭泻翠娥。”你沿着水去赏那亭台楼阁,时常会发出这样的自问:怕这几百间建筑都是在水上漂着的吧!   然而,最美的还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古代文化,这里保存着我国古建筑的“三绝”。   一是圣母殿。这是全祠的主殿,是为虞侯的母亲邑姜所修的。建于宋天圣年间,重修于宋崇宁元年(1102年),距今已有八百八十年。殿外有一周围廊,是我国古建筑中现在能找到的最早实例。殿内宽七间、深六间,极宽敞,却无一根柱子。原来屋架全靠墙外回廊上的木柱支撑。廊柱略向内倾,四角高挑,形成飞檐。屋顶黄绿琉璃瓦相扣,远看飞阁流丹,气势雄伟。殿堂内宋代泥塑的圣母及四十二尊侍女,是我国现存宋塑中的珍品。她们或梳妆、洒扫,或奏乐、歌舞,形态各异。人物形体丰满俊俏,面貌清秀圆润,眼神专注,衣纹流畅,匠心之巧,绝非一般。   二是殿前柱上的木雕盘龙。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盘龙殿柱。雕于宋元佑二年(1087年)。八条龙各抱定一根大柱,怒目利爪,周身风从云生,一派生气。距今虽近千年,仍鳞片层层,须根根,不能不叫人叹服木质之好与工艺之精。   三是殿前的鱼沼飞梁,这是一个方形的荷花鱼沼,却在沼上架了一个十字形的飞梁,下由三十四根八角形的石柱支撑,桥面东西宽阔,南北翼如。桥边栏杆、望柱都形制奇特,人行桥上,随意左右,如泛舟水面,再加上鱼跃清波,荷红映日,真乐而忘归。这种突破一字桥形的十字飞梁,在我国现存的古建筑中是仅有的一例。   以圣母殿为主的建筑群还包括献殿、牌坊、钟鼓楼、金人台、水镜台等,都造型古朴优美,用工精巧。全祠除这组建筑之外,还有朝阳洞、三台阁、关帝庙、文昌宫、胜瀛楼、景清门等,都依山傍水,因势砌屋,或架于碧波之上,或藏于浓荫之中,揉造化与人工一体。就是园中的许多小品,也极具匠心。比如这假山上本有一挂细泉垂下,而山下却立了一个汉白玉的石雕小和尚,光光的脑门,笑眯眯的眼神,双手齐肩,托着一个石碗,那水正注在碗中,又溅到脚下的潭里,却总不能满碗。和尚就这样,一天一天,傻呵呵地站着。还有清清的小溪旁,突然跑来一只石雕大虎,两只前爪抓着水边的石块,引颈探腰,嘴唇刚好埋入水面,那气势好像要一吸百川。你顺着山脚,傍着水滨去寻吧。真让你访不胜访,虽几游而不能尽兴。历代文人墨客都看中了这个好地方,至今山径石壁,廊前石碑上,还留着不少名人题咏。有些词工句丽,书法精湛,更为湖光山色平添了许多风韵。   这晋祠从周唐叔虞到任立国后自然又演过许多典故。当年李世民就从这里起兵反隋,得了天下。宋太宗赵光义,曾于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在这里消灭了北汉政权,从而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一九五九年陈毅同志游晋祠时兴叹道:“周柏唐槐宋献殿,金元明清题咏遍。世民立碑颂统一,光义于此灭北汉。”   晋祠就是这样,以她优美的身躯来护着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她,真不愧为我国锦绣河山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198·      同里之思 张抗抗   张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夏》,中篇小说集《北极光》,长篇小说《情爱画廊》,散文集《橄榄》、《地球人对话》等。   春天去了周庄,仍是意犹未尽,心里总是想着那个叫做同里的另一个小镇。它在太湖东岸,距苏州只十几公里。其实,今年5月,同里镇是举办过文化旅游节的,阴错阳差的竟然同它失之交臂。但同里似乎是必须得去的,不然它就像一条波浪中的小船,老是在心里荡来荡去。   渴望周庄与同里,似乎与外婆有关。外婆幼时从丹阳迁到湖州,再从湖州嫁到洛舍,洛舍与江苏吴县仅隔一漾相望,外婆一生都围着太湖边上的水乡小镇转圈。所以寻访周庄与同里这样的江南古镇,对于我来说,具有重回外婆家的亲切意味。   夏天的荷花时节,终于有机会去了同里。同里镇果然让我喜欢,是那种超过期望值的意外欣喜:周庄小镇上有闻名的双桥,而同里竟有太平、吉利、长庆三桥,三曲九折相贯相联,似给人以三思而行的警示;周庄小镇有精美的私家花园沈厅张厅,而同里镇上的嘉荫堂、崇本堂、陈去病故居那庄重古朴的深宅大院以及精巧玲珑的园林小筑,与沈厅各有千秋,毫不逊色;何况同里镇四周有五湖环绕,江河湖汊天水相连,同里镇就像是浸在水中的一粒珍珠,圆润得使人不忍抚摸……   何况,同里镇临河傍岸的小街上,没有那么多杂乱的店铺,便少了许多嘈杂的商业气味。早在同里修复开发之初,同里人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古镇原封不动地保护了起来,将商家店铺集中迁到古色古香的“明清街”,让游客浏览小镇后,可从容购物。然后在小镇外围建了一条二环路,二环两侧以商厦和住宅为主,后来又建三环,让乡镇的工厂企业有了宽敞的栖身立足之处。同里小镇在这明智决策和规划之下,桥是桥,路是路,收拾得清清爽爽,熨贴周全。同里因此更像一个散发着田野气息的村姑,保留着质朴的乡村风味,没有被浓妆艳抹和时装弄得面目全非。   同里镇上诸多清澈的小河,用古老的桥连接起来又分割开去。桥下是舟,河边是树;行走的是舟,不行走的是树;其实舟船在水里摇曳,绿树在风中摇曳,除了白墙黑瓦的古宅,微风细雨中的小镇,那一棵棵苍绿碧翠的杨柳桂花女贞玉兰树的叶尖上,终日飘动着细腻柔曼的温情。桥头巷尾少有喧闹的集市,小镇自然多了几分幽谧与清静,河边洗涤的农妇与屋前饮茶的男子,都有一种同里人才有的从容与悠闲,同里镇独特的气韵就这样悄悄地从河面上浮升起来……   更何况,同里镇古宅群中,还有被同里人最引为骄傲,也已被世人竞相传说并无数次进入影视的那座独一无二的“退思园”呢。   退思园,为光绪年间安徽兵备道任兰生退职回乡后所建的私家园林。“退思”二字取“退而思过”之意。相传任兰生在同治年间官居安徽六泗兵备道道台兼凤阳关监督。凤阳关监督为肥缺,凡过往商贾都要向他送红包,因此宦囊充盈,就在家乡同里镇上兴建一座花园,以备晚年享用。不料园子尚未完工,慈禧让他去镇压捻军,他率兵作战,大获全胜,但在最后一次追杀捻军时,见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他不愿斩尽杀绝,下令停止追击,有意放捻军纷逃。后有人在慈禧面前参奏一本,慈禧下诏宣任进京问罪。眼看将招来杀身之祸,左宗棠修书一封快马送达,密传他应如何对付。任兰生进京后,遵照左、彭二友的教导,对慈禧巧以应对,不作辩解,使慈禧有火难发。果不出左、彭所料,最后慈禧问任:今后怎么办?任答“退而思过,进而报国。”彭玉麟趁机为任向慈禧求情,左宗棠也点头应和,慈禧默允,一场风波就此结束。任兰生总算免去性命之忧,罢职还乡。归家后,果真将花园取名为“退思园”,以此制造出一种认罪悔过的假象,专门糊弄皇上。   因是带罪思过,那园子必须得有些低头顺眉的小模样,自然是不能如同位在高官时那般跋扈张扬了,自然得打破常规,作出检省内愧的收敛状。这一“思过”,连宅子的方位也整个改向,由纵向变为横向,自西向东一路苦思,左为宅、中为庭、右为园,竟构思出一座别具一格的“贴水筑”,为江南古镇留下了一处颇费后人寻思咂味的别样庭园。   既是闭门思过,“退思草堂”是不可缺的;贴水近湖,视野开阔,园中山水尽收眼底,心胸仍然豁朗;解甲归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然得有“水芗榭”和“眠云亭”下棋解闷,“揽胜阁”作画;春有“闹红一柯”的喜庆,夏有“菰雨生凉”的悠闲;还有横空出世、八面来风的“天桥”,可令人精神一爽。再有读书思过的“辛台”,抚琴听乐的“三曲桥”,将园主的退休生活,安排得有声有色滴水不漏。   却因是解职下台,清静中不免寂寞冷清,门前车马日稀,岂不辜负了园内美景?任老前辈早有准备,在中庭通往园内,泊有一艘旱船,好似一艘正在靠岸的到客船,为园主请来了一批批佳宾。侧旁的“岁寒居”,正待好友围炉品茗,舞文弄墨,谈古论今;园内的楼台亭阁上处处留有祈福求爵的痕迹,以期有朝一日宦海复出,东山再起。   若是有如此优裕的日子可过,退下来未必真能思过了;若是真的思出有过,这建园所收敛所耗费的钱财,想必是应“退”还凤阳去才是了。从“望月楼”袭来的凉气中,我无法得知任老先生在园中的那些岁月,究竟在“思”些什么?   任兰生在退思园安居两年后,因西北回民起义,经左宗棠力荐,如愿“平反”,被慈禧重新起用,后在镇压回民的战斗中死于沙场。当年的捻军之难并未能让任老先生心灰意冷,从此隐退田园;当年的任道台仍是固守着他对朝廷的忠义,固守着他的功名利禄,当他享受着退思园的时候,他便愈发不能放弃天下的“富土”了。那原本只是一种策略一种计策的“退思”,却成为一个黑色的玩笑——退思后的任兰生,退至其退思之前的位置,甚至更远?   好一个“退思园”。遥远的历史和不远的文革以至当下,有着何等惊人的相似之处呵。退思园确是发人深思。   相传“同里”的地名,早年为“富土”,只因太湖鱼米之乡,甲富一方,时有盗贼骚扰,遂将竖排的“富土”两字,重新分割组合,成为“同里”,倒也顺理成章。似乎只有如此富裕的土地,才能产生如此精美的园林,以及藏富匿民、瞒天过海、含蓄弯绕的心思。   质朴而秀美的同里,常让人思念。再思同里,却是为了那座名闻遐尔的“退思园”,为什么人们总是要待“退”时才能思过呢?尽管退而思过,当强于退而拒思者百倍,但若在“进取”时,亦能冷静检省自己,岂不是能避免更多“过错”么?   退思园在江南的雨雾中变得朦胧。退出那个园子以后,我们或许有了一种异样的思绪。所以,退思园仍是令人难忘的,同里那片富土也由于退思园的存在,而区别于其他安逸俗艳的江南小镇,被罩上一层冥思苦想的思辩色彩。  ·199·      仁山智水 舒婷   舒婷(1952~),福建厦门人,女诗人。著有诗集《双栀船》、《会唱歌的鸢尾花》,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结》、《硬骨凌霄》等。   承蒙山西同行盛情,我们几个写作人暑期应邀参加采风。五台山寒气砭骨,应县悬空寺大雨倾盆,云岗石窟外阳光酷热,众佛居所却是一片沁凉。归途心血来潮又钻进张家界,个个鞋子都开了口,双颊贴着太阳斑回家。   朋友见面寒暄:五台山好玩吗?张家界不负盛名吧?不久有人打探出舒婷根本不会玩,只会带带孩子。   也不争辩。   男人们去登山,衬衫鞋袜均可以漏却,惟照像机决不会忘记,而且往往交叉背数台,好像长短猎枪全副武装。进入风景区,四下里抢镜头,生怕不赶紧套住,那奇峰峻岭将一溜烟跑开去。男人一上制高点,一览群峰小,就忘形,就慷慨激昂,就不停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活脱脱一副征服者嘴脸。不信你看那些篆刻碑文题字,无一不出自大男人手笔。若要说古代女辈本不入流,那么时下在古树老竹甚至残垣断堞上海写××到此一游十有九个是现代男儿又怎么说?   刚上五台山,男人们立刻被它近百个寺庙所倾倒,恨不得两天内东南西北台一并揽在怀里。可惜时间太短,怏怏然离去,听他们满车上啧舌,眼中已无他山。等进了张家界,猛抬头,只见夜空展现一轴巨幅山水画,随着月光与云的游动而变幻不定,他们都张大了嘴,然后极力对其他名山嗤之以鼻,甚至将自家武夷山地狠贬一通以讨好新欢,真乃男人喜新厌旧之本性也。   那日在五台山,雨下一阵停一阵,山随之忽而清明忽而影绰,江雾弱岚游曳其间。大家都去朝拜名胜,我怕儿子体弱,影响众人脚程,自带孩子在住所旁的小河边走走。河越走越浅越急,渐渐变成嶙峋的溪再变成水晶纹的泉。水边野生植物蔓衍丛繁,有牛蒡、野菊和青紫嫣黄各色小花。儿子攀高跃低,快活疯了,大喊大叫。一驼一驼峰峦不惊不诧,却浑然拙朴,如光头和尚肩挤肩拥立四周。我慢慢踩在冒水泡的草滩上,到处都是咕噜咕噜的泉声。   下午,别着腿弯的同伴们回来,无论他们的口气多么骄傲,都不搅我心中那份宁静与恬适。好比众人都在听那长篇讲座而崇拜那人的口才,而惟有散座后偶尔相视,才能体会他内心的软弱与深沉。大自然给人的赠礼各不相同,男人们猴急,好比乘车,明知人人有座,照例先乱挤一通,把车门都挤窄了。女人在领受自己那一份时感谢地低下头。   女人与山水,少了一股追捕似的穷凶极恶状。与男人目熠熠相比,女人多半闭着眼睛,浑身毛孔却是张开的。男人重形式,女人偏内容。比如雁荡山的风润而轻,五台山的风潮而尖,张家界的山滞而绵;还可以说武夷山的水是怎样率真,猛洞河的水是如何矜持;说庐山松与黄山松在落叶时分各有凄清与潇洒。   其实山水并非布匹,可以一段一段割开来裁衣。心境的差异,犹如不同程度的光,投在山水上,返变出千变万化的景观来。   常常想,从容对一峰夕照凝然比匆匆抢占几座山包对我更具魅力。可是现代人哪来山中不知人间岁月的神仙日子,假期三五天,多走一个地方就是多了份记忆收藏。张家界旅游一周,仅路上乘汽车来回就用去四天,颠得浑身骨头支离,还要立刻去爬山。因此离去时人人怀有诀别的味道。交通如此艰难,下次再有假期,又急急奔向另一处地方了。   说实话,最艰难的并非是交通,而是假期。还有就是银子够不够的问题了。   无论公访私出,我与丈夫常常分道扬镳,他去博览,我来精读。他往往循章直奔代表作,拿来炫耀,不外是某古塑某建筑某遗址,我均掩耳。我自己的心得只能算些夹页,描述不得。丈夫恨铁不成钢,痛斥我没文化。   有文化的男人造出“游山玩水”一词。政治玩得,战争玩得,山水自然玩得溜溜转。没有文化的女人们常常没有运气游历山水,只好以拥有一窗黛山青树为福气。两者均不具备的女人最担心的是,把丈夫(或者丈夫把他自己)当作一座巍巍高峰,隔断了她与大自然的那份默契。   男人们向山汹汹然奔去。   山随女人娓娓而来。  ·200·      正定三日 铁凝   铁凝(1957~),河北赵县人,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短篇小说集《哦,香雪》、《午后悬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少年时听父亲讲过正定。建国前后正定曾是培养革命知识分子的摇篮,著名的华大、建设学校校址都曾设在那里。   那些身着灰布制服的学员生活、学习在一座颇具规模的教堂里。当时教堂虽已萧条,但两座高入云霄的钟塔却仍然矗立在院内。每逢礼拜,塔内传来钟声,黑衣神父从灰制服武装起来的学生中间目不斜视地穿插而过,少时,堂内便传出布道声。学生们则趁着假日,从街上买回正定人自制的一千六百旧币一支的挤不出管的牙膏。   在哥特式的彩窗陪伴下,两种信仰并存着:一种坚信人是由猿猴变化而来;一种则执拗地讲述着上帝一日造光、二日造天、六日造人……   庭园内簇簇月季却盛开在这个共同的天地里。神父种植的月季,学员也在精心浇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仿佛是那些月季把两种信仰协调了起来。   成年之后,每逢我乘火车路过正定,望见那一带灰黄的宽厚城墙,便立刻想到那教堂、那钟声和月季。   不知为什么,父亲讲正定却很少讲那里的其他:那壮观的佛教建筑群“九楼四塔八大寺”,那俯拾即是的民族文化古迹。   我认识的第一位正定人是作家贾大山。几年前他作了县文化局长,曾几次约我去正定走走。我只是答应着。直到今年夏天大山正式约我,我才真的动了心,却仍旧想着那教堂。但大山约我不是为了这些,那座“洋寺庙”的文化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相反,他那忠厚与温良、质朴与幽默并存的北方知识分子气质,像是与这座古常山郡的民族文化紧紧联系着。   一个深秋绵绵细雨的日子,我来到正定。果然,大山陪我走进的首先就是那座始建于隋的隆兴寺。   人所共知,隆兴寺以寺里的大佛而闻名。一座大悲阁突立在这片具有北方气质的建筑群中,那铜铸的大佛便伫立在阁内,同沧州狮子、定州塔、赵州大石桥被誉“河北四宝”。   隆兴寺既是以大佛而闻名,游人似乎也皆为那大佛而来。大佛高20余米,浑身攀错着四十二臂,游人在这个只有高度、没有纵深的空间里,须竭力仰视才可窥见这个大悲菩萨的全貌。而他的面容靠了这仰视的角度,则更显出了居高临下、悲天悯人,既威摄着人心、又疏远着人心的气度。它是自信的,这自信似渗透着它那四十二臂上二百一十根手指的每一根指尖。人在它那四十二条手臂的感召之下,有时虽然也感到自身一刹那的空洞,空洞到你就要拜倒在它的脚下。然而一旦压抑感涌上心境,距离感便接踵而来。人对它还是敬而远之的居多。这也许就是大悲菩萨自身的悲剧。   距大悲阁不远是摩尼殿,在摩尼殿内,在释迦牟尼金装坐像的背面,泥塑的五彩悬山之中,有一躯明代成化年间塑绘的五彩倒坐观音像。和大悲菩萨比较,她虽不具他那悲天悯人的气度,却表现出了对人类的亲近,她那十足的女相,那被人格化了的仪表,一扫佛教殿堂的外在威严,因而使殿堂弥漫起温馨的人性精神。她那微微俯视的身姿,双手扶膝、一脚踏莲、一脚踞起、端庄中又含几分活泼的体态,她那安然、聪慧的目光,生动、秀丽的脸庞,无不令人感受着母性光辉的照耀。松弛而柔韧的手腕给了她娴雅;那轻轻翘起的脚趾又给了她些许俏皮。她的右眼微微眯起,丰满的双唇半启开,却形成了一个神秘的有意味的微笑。这微笑不能不令人想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位意大利的艺术巨匠,同我国明代这位无名工匠,在艺术上竟是这样的不谋而合。他们都刻画了一个宁静的形象,然而这种宁静却是寓于不宁静之中的。蒙娜丽莎被称作“永远的微笑”,这尊倒坐观音为什么不能?   没有人能够窥透她的微笑,没有人能够明悉这微笑是苦难之后的平静,抑或是平静之后的再生。这微笑却浓郁了摩尼殿,浓郁了隆兴寺,浓郁了人对于人生世界之爱。不可窥透的微笑才可称作永远的微笑。   游人却还是纷纷奔了那著名的大悲阁而去,摩尼殿倒像是一条参观者和朝拜者的走廊。   走出寺门,我用心思索着大悲菩萨和倒坐观音,谁知威严无比的大悲菩萨我竟无从记起,眼前只浮起一个意味无穷的微笑。原来神越是被神化则越是容易被人遗忘,只有人格化了的神,才能给人深切的印象。   人却愿意被自己的同类捧若神明,人的灾难也大多开始于此吧。当神以人的心灵去揣度人心、体察世情时,盛世景象不是才会从此时升起吗?   次日,我再去隆兴寺。   此次进寺,是专程去看天王殿北面那座大觉六师殿。   实际大觉六师殿已无殿可看。殿宇早已坍毁,只有一方阔大的台基和几十尊柱础袒露在翠柏包围之下。台基正中兀自立着一只汉白玉莲座,莲座上的空香炉映衬着正北那绚烂华美的摩尼殿,更增添了这殿址的寂寥。   这大觉六师殿曾是寺内的主殿,创建于北宋元丰年间,寺志记载着殿内的规模,仅五彩石罗汉就有一百零八尊,还有高一丈六尺的金装佛三尊,高一丈六尺的金装菩萨四尊,还有其他各种五彩泥塑罗汉、菩萨……加起来约有八、九十尊。可见这主殿确实颇具些规模的。   六师是指同释迦牟尼相对立的六派代表人物,与释迦牟尼同时代,因与佛教主张不同,被称为“六师外道”。   六师各有其论,如其中富兰那·迦叶的“无因无缘论”;删阇夜·毗罗尼仔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以及“顺世论”,“无有今世、亦无后世论”……那么,大觉六师殿当是供奉这六位反释迦牟尼的代表人物了。而大觉六师殿又同供奉释迦牟尼的摩尼殿同在一寺,且仅几十米之遥。是谁为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和谐”?原来当年的隆兴寺内也是这种宽松、和谐的范例。   据说大觉六师殿毁于民国初年。问及当地老者,都说只见过当年大殿塌陷过一角,却无人说得清大殿究竟是怎样片瓦无存。那丈余高的金装菩萨、金装佛呢?那百余尊五彩石罗汉呢?那嵌于四壁的宋代壁画呢?它们究竟在何时销声匿迹,如今连研究人员也无从回答。   这谜一样的殿,这毁殿的谜,它仿佛是应了一种神明的召引乘风而去;又仿佛是派系之争,使一方终无容膝之地,才拔地而起。莫非洞悉其中奥妙的只有摩尼殿中的倒坐观音,她那永远的微笑里,也蕴含了对释迦和六师的嘲讽么?   然而六师同释迦牟尼毕竟在这里共存过,那袒露着的台基便是证明。是那各派共享一寺的盛景丰富了正定的文化。   我又想起了那座曾作过革命者摇篮的教堂。原来它和隆兴寺仅一墙之隔。当年,寺内伴着朝霞而起的声声诵经,随着晚风而响的阵阵檐铃,是怎样与隔壁教堂的悠远钟声在空中交织、碰撞?正定给予神和人的宽容是那么宏博、广大。东西方文化滋润了这座古城镇,这古城又慷慨地包容了这一切。   正定的秋雨很细,如柳丝一般绿。   第三日,我本来决心去专访那教堂的,但教堂早就变成了一所部队医院。那两座高入云霄的塔楼也已不复存在。向门内望去,不见月季,只有三五成群的身着白衣白帽的医护人员。我忽然失去了进门的兴致,却仍然像个当年的革命者那样从门前走过,走上街头,去寻找正定制造的一千六百元一管的牙膏。   闲逛着,我进了一家很小的木器店。店里摆着精巧的折叠小木椅。问过价钱,竟是分外的便宜。我向售货员试探,能不能允许我挑两把?一位富态的中年女售货员不仅欣然应允,还说若是挑不好再去库里为我拿。我竟有些惶惑,之后便是受宠若惊——毕竟我还未能解除大城市的武装:大城市绝少这种宽待顾客的俞允。   我挑遍了铺面上的小木椅,售货员果无厌烦之色。我便得寸进尺起来,要求她从库房再拿些出来。谁知售货员更慷慨了,径直将我领进了库房。   许多年来,买东西的过程从未给过我乐趣,只在这秋雨中的小店,我才寻到了这本该有滋有味的买主和卖主矛盾中的和谐。   后来才知道,这种木椅是正定木器厂的出口产品。原来正定不仅拥有着厚重的文化古迹,那一千六百元一支的挤不出管的牙膏也早已无证可查,如今正定在经济上的腾飞和发展也是令邻县艳羡的。那漂亮的常山影剧院售票处前的盛况便是证明。   穿扮入时的青年男女们远离了寺钟和木鱼,讲经和布道,他们要坐在现代化的剧场里欣赏爵士乐演唱、电声乐队和新潮歌星。于是当隆兴寺的寺门紧闭时,正定的夜生活还在延长着。宽松、和谐仍然充盈着这古城。   怀着一点难言的惆怅,我和大山也朝常山影剧院走去,去欣赏一场外地来的青春歌舞。一路上大山谈的却是京剧。原来他是个京戏迷,能讲能唱,讲着讲着就唱了起来。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他的嗓音不高但格外够味儿,好像我们将要走进的并不是那电声变化莫测的现代剧场。   然而,那裸露着胳膊和腿的少女,那爵士鼓的狂躁还是包围了我们……   也许这是通往真正文明的必经阶段?也许正定青年现在热衷的正是有一天他们厌倦的?他们仍会返回自己赖以生存的文化中追寻生命的意义,伴着古老的寺钟,去寻找新鲜的一天,新鲜的开始。   回来的路上,大山谈论的是刚才眼前的一切。那谈论中很少满足,却充满着惆怅的疑虑。   在不变之中发现变化的该是智者吧?在万变之中窥见那不变之色的亦非愚公。   我不是智者,也不是愚公。我只是想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定悠久的历史文化陶冶了这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灾荒、战乱,文化浩劫都未能抿灭这儿人们内有的情趣。这其中的珍贵不亚于那大觉六师殿内的堂皇。   倘若人心荒漠,纵然寺院成群,这古郡的意义又何在?一台不算雅致的青春歌舞,难道真能包容正定人的好恶?   当我远离了正定。回首凝望它那宽厚雄浑的古城墙里,那错落有致的四塔,连同那片如大鹏展翅般的寺庙屋脊,携了历史的风尘安然屹立。它们灿烂了正定的历史,充盈了正定的今日。   正定毕竟是怀了希望朝前走的。是伴着钟磬的齐鸣,是伴着爵士鼓的骚乱,是伴着那教堂的月季花香,是伴着大山那字正腔圆的唱段?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能够回答的:终将是古老而又年轻的正定。   鲁镇的黑夜与白天 迟子建   迟子建(1964~),当代女作家,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著有长篇小说《树下》、《伪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等。   名人的故居,最辛劳的要数门槛了。它要承载参观者或轻或重的步履,这脚印当然比不得落叶抚过来得温存,更比不得风儿漫过来得清爽。又何况,这老门槛迎来的并不是它旧日的主人,它听到的大抵是游人的感慨和照相机的快门跳动的“咔嚓”声。稍好一些的,也无非是怀着凭吊情怀的人发出的几声叹息。我想这门槛在寂静的深夜,也许会为自己身上无端地沾染了陌生人脚上的尘土而感到难过,它也许会捂着被践踏得伤痕累累的脸,对着屋顶的残瓦或者天井中的老树哭泣。   我是迈过鲁迅故居的门槛的,我不敢踩它,怕那像历史卷轴一样的门槛会被踏碎。天色本来就阴沉,再加上人多嘈杂,已经消去了我对这老屋的兴趣。只记得它很大,门是一重接着一重的,所有的房间都陈设着古旧的家具和器皿,它们就像老人们历经沧桑的眼睛一样,沉静而又略嫌冷淡地望着我们。屋子没有大窗口,那栗色的窗子又一律是木格的。木格很细碎,就仿佛是横在窗上的一把把剪刀一样,把进屋的阳光给凭空剪得零落而黯淡,所以几乎很难看到一间阳光充足的屋子。当年的“迅哥”流连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住在这样永远暮气沉沉的房子里,他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就会更为迫切了吧。而由这寂静和昏暗生发出的幻想,也会像河里游荡的小鱼一样活跃。   这是绍兴,而绍兴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鲁镇。在听过了一场让人失望的“社戏”后,我与几位朋友寻到了一处大排档,已是子夜时分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大排档正在高潮上。那排档是南北向的一条长巷,有些歪斜,而正是这歪斜,使它显出了随意、世俗和浪漫的气息。巷子里湿漉漉的,这当然不是雨的滋润,而是摊主洗菜时泼出的水。摊位一座连着一座,清一色的塑料棚顶,每个棚子大约放四五张圆桌,每张桌都能容七八个人。摊前的煤火通红通红的,炒菜的声音和着摊主招徕客人的声音,让人觉得亲切和温暖。我们要了炸臭豆腐干、咸蛋黄炒南瓜丝、爆炒黄泥螺、辣椒鳝丝、盐水煮茴香豆等菜,叫了一壶酒。酒不用说,一定就是孔乙己和阿Q都喝过的黄酒。酒被温过,未放城市里时尚喝法中要加的话梅、姜丝、冰糖等调味品,因而纯正醇厚。我们先前还比较文雅的吃酒谈天,后来酒喝得人情绪飞扬,几个人就开行酒令,又笑又叫着,好不快活。这种时刻,我心中鲁镇的影子一闪一闪地呈现了,我嗅到了一股旧时中国生活的气息。我仿佛看到了孔乙己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情形,他用尖细的手指在柜台上排出一文一文的铜钱;我还看到了吕纬甫在酒楼上讲述两朵剪绒花故事时怅惘的神情。我甚至想,如果不远处的护城河下泊着一条船,我们登得船上,在夜色中划桨而行,一定能够看到真正的社戏,喝到戏台下卖的豆浆。如果碰到一个老旦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地唱个不休,我也一样会烦得撑船就走。如果偷不成别家的豆子在船上煮着吃,就姑且偷一缕月光来当发带,束着我随风飘扬的长发。夜越来越深了,是凌晨时分了,我们却毫无睡意。这时忽然来了一个瘦弱的孩子,胸前斜挎的吉他比他还要高。他手里拿着一个用小学生的练习本写就的歌本,老练的请求我们点歌。他眼睛很大,但却像少了少年的那种天真之气。我问他几岁了。他说六岁。再问他点一支歌多少钱。他用生意人惯用的口气告诉我,一支四元,但如果点三支的话,只收十元钱。我说,那就点三支。第一首歌是《三个老婆》,歌词是什么“三个老婆不嫌多”“老婆多了有人疼”之类,甚至形象地给三个老婆所司其职做了分工,什么做饭的、捏脚的、陪睡觉的。他这一唱,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下来了。在这个鲁镇少年身上,我看不到少年闰土身上的天真、朝气和童趣,反而感觉相遇的是成年的闰土,那个被沉重生活压迫得几近麻木的闰土。没等他唱另外两首歌,我们便付了他十元钱,打发他走了。他挎着吉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摇晃,倒像那吉他是一头蛮力十足的怪兽,死死地拖着他走,在黑夜里把这卖唱的少年的瘦小身形拖得支离破碎。   次日我起得很迟,把早饭和午饭放在一块吃了。天色仍然寡白寡白的,三两朋友聚集在一起,都说不想到安排好的景点去参观,我说那不如到绍兴的老街走一走。以我的经验,看一卷历史书,也许不如在一个有历史感的老街上走上一程更能领会历史的含义。因为老建筑会透出一股清秋般的苍凉,你能在其上看到岁月抚过的痕迹,触摸到历史心音的脉搏。   沿着绍兴广场的护城河北走,没有多远,老街就出现了。我的眼睛蓦然一亮,感觉它仿佛扭着身子活跃地动了几下。在被高楼簇拥着的宽敞的柏油马路上行走,常常觉得自己走在一具巨大的僵尸上,紧张、空虚、不知所措。而在狭窄的老街上闲走,我会无限的放松和陶醉。这种时刻,你觉得那街分明像河流一样,潺潺地流动着,等着你的脚踏出阵阵水花。街只有两米左右的宽度,两侧是层层叠叠的老房子。门楼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阔。房子多数是两层的小楼,也有三层的,极少。它们的色彩以栗色和苍灰为基调,屋顶的瓦基本是深灰的,灰得年头久了,就泛黑了。倒与天色极为协调,仿佛它们就是天的底座。你不要小觑了这老街,看着它不长,走起来就长了,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而且也不是笔直的,略略地弯着,不是老人的那种透出暮气的驼背,而是一个少女笑得不能自持时妖娆的弯腰,风情万种。街上很少有行人,石板路上干干净净的,明净、妥帖。老屋比比皆是,它们保持房屋原来的状态,格局是老格局,窗户也是老窗户。到这样的屋子走一下,你会嗅到一股散发着隐隐腥气的潮味,仿佛这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鱼,因离河太久而伤感得落泪,而那气息或许就从它的眼泪而来。如果不是有现代的人闪现在房子里,我会误以为回到了百年前的鲁镇,那里有单四嫂子在空虚寂静的夜晚呼唤宝儿的哭声,有华老栓买来的人血馒头被火焰舔舐过所发出的奇怪的香味,有在祝福声中被主人呵斥凄凉地放下烛台的祥林嫂。这是鲁镇,是鲁迅笔下那个永远的鲁镇。那屋檐上的荒草,那窗棂上弥漫的蒙昧天光,那院子中的桂花树,那天井中的杂物,似乎都透着一样气息,让人伤感和惆怅,又让人有某种辛酸后的喜悦。   在那条老街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着白衣的盲人。他用一根细而长的竹竿探着走路,走得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看来他对这老街熟稔之极,老街也许是他的眼睛仅能看到的一道光。走完老街在一家茶楼坐下时,透过拉起的窗户,我望见护城河上的拱形石桥。那桥是灰色的,上面匍匐着一些绿色藤萝,有棵高高的柳树越过石桥,仿佛一个淘气的少年,赤脚站在水里,笑嘻嘻地看着流水。把目光放远一些,再远一些,便可望见老街上的房屋,看见灰瓦和飞檐,像漂浮在鲁镇上空的凝重的浮云,让我失陷于回忆和思索。   我总想鲁迅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是我们把他定位在“民族魂”这个高度后,才更多地注意了他作品的现实和批判的精神,而忽略了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内心深处都具有的浪漫主义情怀。从他的故居直至老街,我感受到的是栩栩如生的鲁镇,它闲适、恬静、慵懒、舒缓,这是能让人的想像力急遽飞翔的地方。孔乙己是现实的,但也是浪漫的,只不过那是被苦难压榨出的辛酸的浪漫:他赊账喝酒,他偷了书被人打断腿时为自己的辩解,都体现了鲁迅在其身上倾注的浪漫主义的热情。还有那个让人过目不忘的阿Q,他对革命的无知的游戏态度,他由调戏小尼姑而生发出的对爱情的向往,他自甘其辱的精神上的自我安慰,直至他为自己生命的终结而努力画上的那个圆圈时,都仿佛是神秘的、可爱的,让人憎恨而又同情。而在《故事新编》中鲁迅的浪漫主义情怀体现得淋漓尽致,挥洒自如。《奔月》里吃腻了乌鸦炸酱面的嫦娥,《出关》里骑着青牛的老子,还有《铸剑》里在滚烫的大金鼎里那颗如泣如诉的报仇的人头,不都是些有光彩、有魅力、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浪漫主义人物么!   绍兴似乎总是阴气沉沉的,我心目中的鲁镇因了这特定的天色而一直伫立在眼前。它的白天和黑夜仿佛是没有界限的,白昼有暗夜的气象,而黑夜又有白昼隐约的影子,一如鲁迅作品带给我的气息。当我喝了一杯碧绿的茶,再望护城河的时候,望见了一条乌篷船正从远处荡来。那船黑黑的,就像越出水面的一条青鱼。到得近处,那桨搅起一阵一阵的乌黑的淤泥上来,使绿水有了一道道黑色的印痕,就像人的伤疤。待我把目光再转到石桥上时,竟然又看见了先前在老街里遇见的那个盲人,他怀抱着竹竿,坐在石桥上。但又不是沉静地坐着,他不时地转身,用竹竿去抚弄柳树,于是就有一些微黄的柳叶天女散花般地被打落,落在水里,向下游荡来,渐渐地接近我们所坐的茶楼。我多想在它们经过的一瞬泼一杯清茶在它们身上,偏又怕同行者笑我痴狂,而且我也不敢肯定,它们确乎能够领受茶的芬芳,于是就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它们一摇一摆地走远。